店铺里亮着灯,木条门板已经上到了板槽里,中间的两块空着,留下一个身宽的间隙。我走进店里,里面没人。
“张龙!”“到这儿来。”他在院子里回答我。院子里没有亮灯,从店铺门窗里透出来的灯光,照亮了院子一角。他在暗影里站起身来,我把手里拎着的东西递上去。“啥东西?”他接过去,一只手里是用绳子捆扎的一箱啤酒,另一只手里是他的大斧头。“带了啤酒!不好。”他摇摇巨大的脑袋,“你这人太拘小节了,男人的心眼不能太细。”他放下东西,重新坐回暗影里。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走到他对面的马扎前,坐下。“我见过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你来借斧头的那天,下午半晌时分,我正在练哑铃,他走过来。他的汽车坏了,正在赵学西那儿修。他歪着脖子,站在旁边看着我,他头发很黄,长着络腮胡子,胳膊上全是毛,就像两条猪腿。他点着头,嘴里还给我数数。我很反感,我本来就不爱见毛多的东西。他数到二十,我干脆不练了,把哑铃放下。他上前弯腰抓住哑铃——说实话,他力气也不小,很轻易地就把哑铃提了起来——这下我恼火了,我最讨厌不懂礼貌的人了。他屏住气,身子猛地一挺,也想学我那样做个扩胸动作,第一次他没有成功,他太高估自己了,我的哑铃是他能玩得了的?我拨拉了他一下,说:‘给我放下!’他把哑铃放下,嘴里骂骂叽叽地走了。竟然敢在我面前骂人,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成!我撵上去。他快步走到他们的汽车跟前。是一辆红色的夏利车,半新不破的——”“他走到夏利车前,这时我也撵上来了,我刚要伸手拧住他的脖子,好好教教他以后怎么开口跟人说话。他从车窗里伸进胳膊,拿出一件上衣,他转过身子,面对着我。我的巴掌缩回来了——衣服里包着一把手枪!枪口对着我。我愣住了。他没有开枪,只是想吓唬我。可是我当时真的是害怕了,我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双手却举了起来。我傻乎乎地瞪着枪口,慢慢地转身回来。我一个两米高的巨人,面对枪口,竟然害怕得没有一点人样儿!这几天我很憎恨自己,当时怎么就不敢冲上去,把枪夺过来呢?大不了挨他一枪,一颗小小的子弹真的能把人打死吗?其实就算打死,又算得了什么呢?人们会谈论很多年,眉镇上的大个子张龙,徒手夺枪,真是条好汉!”他哭了起来,在暗影里,嘤嘤地像个孩子受了委屈似的抽泣。他抹了一把脸,望着我,“把你的手枪给我看看吧!”语气就像一个孩子在请求。我把右手伸到腰间,掀开枪套上的扣子,把手枪掏出来。他接过手枪,起身走进从门口透过来的亮光下,手握着枪,对着自己赤裸的胸膛,接着又把枪举起来,对着右侧太阳穴,然后他把枪口对着鼻尖,双眼直直地瞪着枪口。瞪了足有一分钟,他垂下胳膊,把手枪托在手掌上,掂量着,一边摇摇大脑袋。“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弱小不欺、邪恶不怕的人,不欺负弱小我做得很好,可是面对——”他说,“完了,我张龙这辈子是做不了好汉了!那小子没有开枪,我自己在心里把自己给枪毙了!”他坐回暗影里。我收好手枪。“你听他说话像是哪里人?”“他跟我没有好好说一句话,除了帮我数数,就是骂骂叽叽。说得像普通话,不像咱们山东人,也不像是南方人。”“他们几个人?”“三个。应该是三个人,一个是身上长毛的那个小子,一个是司机,站在车前看着小赵修车,还有一个人一直坐在车里,戴着帽子,脸上搭着块毛巾,天恁热,车里更热,他就像个发疟疾的病人,蜷缩在后排座位上。”“司机什么模样?”“开车的是个小胖子,圆脸小眼睛。坐在后座的那个人,我没看见模样。”“车牌照能想起来吗?”“不记得。走,我带你去问问修车的小赵。”他站起身子,“他鼓捣了那辆车半天,兴许能说出点儿有用的。”赵学西记得那辆夏利车是泰安牌照。“鲁J打头,我扫了一眼,后面的没记住。”他说,“司机是泰安口音,车是九三年的车,跑了快二十万公里,该大修了。”线索出来了,下一步就是要查出这辆车的牌照号码。我马上向张所长做了汇报。“很好!”他很兴奋,“明天一早,咱们就去县局。”公安局办公大楼外面的脚手架上空落落的,看不见工人在干活。张所长在前,我和阎强跟着他直奔三楼局长办公室。三个局长的办公室都没有人。张所长挨个门敲了一通,然后站在走廊里打分管刑侦的丁副局长手机,关机。二把手蔡副局长的手机不在服务区,正局长是县政法委书记兼任,他的手机号我们三个都不知道。楼梯旁的局长办公室里出来一个人,上前亲热地拉住张所长的手。“局长怎么都不在?老项。”张所长问。“开会的开会,学习的学习。”老项拉着他的手,“你过来,老伙计,我跟你说个事儿。”他把张所长拉进办公室,稍停,就听张所长说:“不行,不行,我跟战友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张所长走出来了,老项跟在他身边好像还有点恋恋不舍。我们走下楼梯。“老项跟你说啥事儿?”阎强小声问张所长。“他女儿考大学无望,想去当兵。”张所长说,“想让我去军区找我战友,要个指标。”二楼季队长办公室也没人。刑侦队的大办公室敞着门,屋里却没人。张所长给季队长打手机,通了,接听后说了一句:“我过会儿给你打过去。”就挂断了。阎强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拿起报纸。我掏出香烟,请张所长抽,他摸了摸口袋,很失落地咂巴着嘴,“忘带上我的烟叶罐了。”他接过香烟,抽了一口说,“卷烟厂机制的香烟,照我的烟丝差远了。”“三个嫌疑人来到K县,要有个落脚点。”我说,“我们在这儿干坐着,还不如先查查宾馆旅社。”“怎么查,县城里这么多家宾馆。”阎强说,“咱们连要查的人的名字都说不上来,又都是生面孔,人家肯定不会配合,还是得请局长安排,让县直派出所去查,他们熟悉情况。”“走!”张所长站起来,“有行动才会有收获!”我们从公安局开始,往南挨家宾馆走访。果然如阎强所说,一看见三个穿警服的陌生人进去,没有一家宾馆给我们笑脸。一连问了十几家,一无所获。十一点半了。阎强说:“下班吧,我去幼儿园接女儿,平常都是她妈接送,我今天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女儿说她们班的小朋友都说她没有爸爸。”他拦了辆出租车。“两点。”张所长大声说,“下午两点,咱们在公安局门口碰头。”张所长要去兽医站给猪买药。我就又回到公安局,上到四楼,孙雷正要锁门,看见我,他又将屋门打开了。“怎么今天人都不在?”我说。“可忙坏了!”他把屋门关上,“扫黄行动保密工作做得太好,行动太成功,连神带鬼抓了那么多。小鬼还好说,神可就麻烦了,抓神容易送神难。你怎么这个点儿来了?”“一大早我和张所长就来了。我们了解到,死者坐着一辆夏利车到的眉镇,还有另外两个人。”“老大去党校学习了,二把和三把今天都去开会了。”他说,“那天晚上,连杏花村宾馆和政府招待所都查了,碰上了一位市里的大人物,正搂着别人的老婆睡觉呢。那个小组是巡警队特招的几个新队员,他们把门打开,大人物躺在床上,挥挥手让他们滚出去,说叫你们局长来。一个队员说不用我们局长,我今天就能把你收拾得服服帖帖。那个女的是咱县一个局的局长老婆。现在还不知道最后会是什么结局呢。中午怎么着?去食堂还是下馆子?”“吃烧烤?”“烤得好的那几家中午都不开门,牛得很,天不黑不营业。”他说,“县城里这些饭馆越来越没可吃的了,好馆子都挣足了钱,不干了。去吃把子肉米饭得了,简单实惠。”“把大果哥叫上,我有点事儿找他。”公安局后面胡同里有一个平房小院,地方不大,生意很好。我们三人在院子里找了个小方桌坐下,两个染着一撮红头发的新潮小哥走了过来,一人手里抓着四盒香烟,另一个抱着一箱啤酒。冲着孙大果点头哈腰叫了声师父。孙大果答应一声,挥了挥手。两人放下烟酒转身要走,迎面碰见老板端着把子肉过来。“老板,穿白色太极服的是俺师父,好生招待!”一个小哥说道。另一个小哥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钞票,塞在老板的上衣口袋里。“我替俺师父结账。”小哥说,“用不完就给我存着。”老板的笑脸来得慢了些。“妈的!”小哥一瞪眼,老板马上笑了,点着头说好好好。“唉。”孙雷叹了一口气,“别整天教这些小混混打人,也教教他们怎么做人。”孙雷说话时不看他哥哥。他哥哥也不看他,孙大果说道:“我办的是武校,又不是孔子学院。”孙大果穿着白色的丝绸太极练功服,或站或坐都带着二十年功夫的练家子气势。我说:“大果哥,有三个外地人在咱们县城待了几天,我想请你派个人去查一查他们住在哪里了。三个人,开着一辆红色的夏利车,泰安的牌照。”“让片警去宾馆一查,不就出来了?”他瞄了孙雷一眼。“他们可能住的是不要身份证的小旅馆。”我说,“你让人去问问这样的小旅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