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黑,甬道街的烧烤摊烟雾缭绕,梧桐洒下的光影犹如魔咒,到处是城市的气味——热辣,浓烈,馊臭,被黑夜遮遮掩掩。他沿盘龙江边走了一圈,抵达别墅小区后遭到保安拦截,一再强调说,自从阿玉出事后必须由业主迎接才可进入,否则不许入内,即便白天送餐的小伙计也不例外。他问那幢别墅的真正主人,那个姓林的家伙回来没有,回答说回来了。回来了?他为哪样不联系我?对方不解地摇头。他明白了,姓林的或许从物管那里打听了阿玉骨灰的存放地,又何必找他?问题是,姓林的对他没一点好奇?
他在家呢。你要见他?
是,我要见他。
你等着。
保安翻出一本红色的业主册子,搜找一阵后找到电话。他打过去,回说谁找他?景瓦告诉保安,就说是阿玉——不,柳怡蓉的朋友,想见他。对方回答,要不劳烦保安送他进来?他不舒服,实在不便出门。保安同意了。他们循小区干道往里走,盘龙江的腥味随风飘来,一幢幢别墅犹如怪物般伫立不动,很多别墅不见一丝灯光。保安不发一言。到了别墅门口,他想起警察贴上封条、拉上警戒线的中午,想起阿玉驱车而来的黄昏。保安上前敲了门。门开了,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儿站在门口。
保安向后退开。
你好。他说。
你好。姓林的男人冷冷打量他。
可以进去吗?
男人闪身,挥挥手。他走进去了。这是第二次走入这间巨大的客厅。壁炉生了火,屋里很热。电视开着,沙发上有被褥。茶几上有酒杯。是白酒。瓶子差不多见底了。酒味很大,男人满脸酒红。
喝什么?我没烧水。
随便。
来一杯?
随便。
男人为他倒了酒。酒瓶子这下见底了,杯子推到他面前。足足大半杯。
我听他们说了。谢谢。
他一声不吭。
你就是景瓦。怡蓉——不,阿玉说过你。说得很详细。
他还是说不出话来。
我没去找你。因为,我还是接受不了。好好的怡蓉,说没就没了……
你当时在哪儿?
巴西。我的木材厂。
你是台湾人?
对,台湾花莲。小地方,景色很美。
你咋能这样?
抱歉,我哪样?
你咋能把阿玉一个人撂在这里?
生意太忙了。请你不要激动。正是木材砍伐旺季,每天几十号人围着你转呢,几十号人,就是几十张嘴。你想想看。再说,他抬头看看景瓦。我妻子伤寒,走不了。
他大大喝一口酒,酒劲直冲脑门。狗日的。他说。
你骂人?
狗日的!
对方似乎并不生气,颓丧地靠入沙发,端起酒杯。想骂就骂吧。狠狠骂。
咋认识阿玉的?
她走投无路了。走投无路的时候遇见我。当时她在一家傣族餐厅端盘子。
他不再说话。
没办法。毫无办法。但我告诉你,阿玉想买什么我一定给她买,她想去哪里我一定提前十天为她办好签证买好机票。她这大半年花了我多少钱你知道吗?我在巴西呢,南半球。那么大老远你说我还能为她做什么?鞭长莫及呀。
他使劲摇头。
你肯定认为是我的问题。其实不是。我们几个台湾老乡去吃傣味,她就贴上来了,答应跟我们去KTV,唱到半夜,喝个烂醉。我送她回家。她说她住集体宿舍呢,问我能不能为她开个房间?一来她不想吵醒同宿舍的姐妹,二来她身上连住旅馆的钱都没有。我开车送她去了昆明最牛的洲际酒店。她要我留下来,死活不让走。我告诉你当时我老婆就坐你现在坐的地方等我,整整等一夜,第二天就飞巴西了,可我死活没回家,你能想象那后果吗?
他一声不吭。
我林泽泉对天发誓,是她要我送她的。她多可怜你知道吗?可怜得就好像这辈子都耗光了。我真纳闷,她那么年轻,区区二十五,怎么就这么绝望?我是由衷可怜她,想帮她。从前我一直对老婆负责任,对家人没二心,可就是一下子对她心生怜惜。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一来二去,她就搬进来了。我没你想象的那么无耻。我只不过在尽力帮一个姑娘,一个在餐厅里端盘子三个月没领够工资的可怜孩子。她在昆明没有一个亲人,大概老家也不剩几个亲人了。你忍心看着这样一个你明明可以帮助的孩子撒手不管?就因为责任、义务、道德那些鬼东西?我告诉你,我的道德感比你强你信吗?男人盯着他的眼睛,至少我从没干过要刀不要孩子的蠢事。
他没法说一句话。
阿玉受了不少苦,真不少啊。所以,男人喝一口酒,杯子用力搁茶几上,差点摔了。酒来回晃荡。男人两眼凝望壁炉中的熊熊火焰,神色木然。所以,我认为你最后干的这些事情是你应该干的。你欠她的。而我,除了没让她继续叫阿玉这个名字,我什么也不欠她。
他看着地面,天花板上枝形吊灯的倒影闪闪烁烁。
男人回头望向壁炉。我说得对吗?你可以骂我,还可以揍我。随你便。但这件事我真的接受不了——我老觉得她要么在巴黎要么在伦敦,随时会推门进来的。男人两手捂住脸,猛地哭了。他猝不及防。恸哭渐渐变为哀号;泪水和哭声从他指缝间汹涌溢出,响彻巨大的房间。他一口干了残酒,嗓子火辣辣的,酒意窜入后脑。他砸了酒杯,起身,推开门,往外走去。男人哭声不绝。
他在路灯下走了很久,回头看时,别墅大门依然洞开,男人就坐在地上背靠沙发捂着脸,哭声一路追随,像一只黑手纠缠着他。他听不下去了,酒精鞭打身体,催促他抬脚飞奔,一路冲出小区奔向人民路,最终趴在黝黯的盘龙江边大口喘息着,被冷风切割喉咙。江水如死尸般腥臭,他趴在江边桥墩上哇哇吐起来,将今晚小鸽子送来的晚餐和刚刚喝下的酒全部吐到盘龙江中,吐得干干净净。
受不了小鸽子死缠烂打,西美跑到景瓦院中求援。他正抡锤打刀,猛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唤他,回头看时,门前窈窕的影子像极了阿玉——他吃了一惊,放下铁锤,心怦怦跳。再细看才发现是西美,她提拎一袋芒果大步走来。心跳得更快了。当初阿玉不就亲手为他剥开过芒果?
景师傅,我借花献佛啦。
我不吃芒果。谢谢。
小鸽子送的。我也不爱吃。他非送不可。你说我怎么办?扔了不合适,还他吧他不要,扭头就跑,约我今晚泡吧呢。你说他想什么呢?上次那巴掌还没挨够?
他告诉她,小鸽子的确喜欢她,如果对他没好感,最好讲清楚,免得他心存希望。西美搁下芒果说,她也这么想——必须摊牌啦,其实她有喜欢的人,对方也喜欢她。有喜欢的人?他说。是,西美低头微笑。这人也在甬道街呢。这事情她无法告诉小鸽子,她不想伤害他,不想失去他这个朋友。但友谊是一回事,爱情则是另一回事了。他十分惊讶,追问她甬道街上究竟谁如此幸运做了她男朋友?她沉吟半天才笑嘻嘻地坦白,卖皮影的刘冬。他想起来,前面街口确有一个卖皮影的陕西人,平头,圆脸,看起来踏实厚道。但显然不合适——此人少说四十了,不可能单着,即便单身也十有八九离过。咋找这么个人?西美承认自己就是喜欢他,像小鸽子迷恋自己一样迷恋他。起因是他曾带几个陕西客户买她的T恤和手鼓,她差不多对他一见钟情。他也来自外省,也是一个人在昆明开店。多巧!他满身的书卷气大概是整条甬道街上唯一的。傍晚,她常常陪他东游西荡——跑遍犄角旮旯收购皮影。昆明不少地方散落着优质腾冲驴皮影,大方朴拙,不落俗套。两人正如一个年长的小老板带个甜蜜的小跟班。西美乐此不疲,因此一再拒绝小鸽子的邀约;她无法解释为何对小鸽子撒谎,似乎一旦说了真话,一切都贬值了。
但我必须说出来啦。西美说,说出来我才好受呢。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能原原本本告诉他吗?
行。
西美谢了他。
这个刘冬,有老婆娃娃?
有,老婆在陕西,儿子十岁了。
他当晚就打电话让小鸽子来一趟。小鸽子的破单车在前廊停下,叮叮当当的声音仿佛浑身都散架了。他冲进院中,问他西美到底说了什么,是答应了他还是——他将削好的芒果递给他,小鸽子接过去,咬一口说,哪儿来的芒果?是我买给西美的?怎么跑你这儿来了!他逐一检查。我靠,七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太过分了吧,把我送她的东西全部孝敬你?
他将西美和刘冬的事情说了。小鸽子握着芒果,一动不动。之后狠狠吃了它。一边擦手一边傻笑,你觉得他们可能吗?不可能。所以,我照样有机会。
咋不可能?你他妈真傻,比我还傻。
我不傻,你傻。小鸽子嘻嘻笑着。你想啊,她跟一个有老婆孩子的男人瞎搞什么?当然不可能,一旦被人家老婆发现,有她好果子吃?到时候她就知道我的好了。
人家老婆在西安哩。
他老婆万一知道了呢?
要晓得早该晓得了,还等到今天?
他老婆会知道的。会有人告诉她。
哪个?
小鸽子一声不吭。
你?
小鸽子眯眼看他。
小狗日的,就算他们好不成,你就不介意西美她——
你傻呀大哥,现在哪个女人不是二手货?
你小狗日的真疯了。
不是我疯了。是西美疯了。她真是疯得很严重。
出事咋办?
出事他活该,谁让他老不正经勾引单纯美丽的良家少女?
你不怕西美出事?
不会。刘冬老婆肯定不傻。
小鸽子笑嘻嘻地连连削了三个芒果,自己吃掉两个,给他一个。他摇头拒绝。浓烈的芒果香气四处弥漫。他问小鸽子,如果民俗园的人劝他回去,他能回去?小鸽子说当然不能,一个人怎能同时踏进同一条河呢?他借用了某句名言。再说了,你当初跑出来肯定有你的道理,好马不吃回头草啊大哥。别再被人家骗啦。男人嘛,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摇头。
尊严。
尊严?我的刀根本卖不走。鸡巴尊严!
总会卖出去的。总有办法。
他沉默不语。后悔冒冒失失告诉了小鸽子西美爱着何人。后果实难预料。小鸽子走到院角洗了手,擦干净,笑着大步往外走。太晚啦,明天还得早起干活,你就等着看好戏吧。他走到单车跟前,骑上去。做一件事就要坚持到底,这可是我从你身上学的。我靠,我就喜欢西美。我非她不娶你信吗?
连续几天,小鸽子神神秘秘,每次送了餐就走,不多说一句话。他路过街口时特地留意刘冬的小店——墙上全是红色黑色灰色的皮影,店面布置简洁大方,每一张皮影都贴有一小段文字说明,告诉观者来自哪里,是古典戏曲中何等人物:红娘、张飞、林冲、猪八戒……小店俨然一座小小的博物馆,因曼妙的造型别具一格,他渐渐明白西美干吗喜欢这里并迷恋它的主人了。刘冬话不多,出口的普通话带秦腔味,浑厚诚恳。他生意不错,很多省外游客惊讶于昆明也能买到陕西的传统工艺,更令人惊讶的是——刘冬从小隔板下拎出云南的腾冲皮影,其粗犷的技艺与精雕细刻的陕西皮影反差极大。腾冲皮影售价更高,约超出陕西皮影三分之一。游客大多两种都要,最终兴冲冲离开。
刘冬轻易不到后街来,也就极少出现在他或西美的店铺左右;反倒是西美早早关了店铺,故意从后街方向离开——其实绕一个大圈,自光华街绕到景星街口等他。刘冬骑着摩托,呼啸而来,西美娴熟地跨到后座,戴上头盔。谁也认不出他们来了。
小鸽子带来消息:已经联系刘冬老婆。最多两天,他说,看着吧,刘冬这老家伙就要鸡飞狗跳啦。
两天后的傍晚,刘冬果然骑了摩托一溜烟走了;西美赶到街口,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发呆。接下去的一天,西美早早等在街边,刘冬停下车后并未载上她,两人说着话,仿佛迫于压力,他终于让西美坐到后座,西美娴熟地戴上头盔,摩托突突咆哮着在国防路口消失。小鸽子胸有成竹,告诉他西美必将回心转意,因为一听刘冬老婆说话就知道是个狠角色,岂会善罢甘休?连续三天,街口不再有西美等待的身影,也不再有刘冬呼啸而去的摩托车。事情发生在第五天傍晚,此后他将彻底失去小鸽子和西美这两个年轻的朋友。
大约晚上九点,他接到小鸽子电话。他刚熄了炉火,装上刀把,月亮升入空中。
大哥……小鸽子的声音干燥低沉。
咋了?
小鸽子一言不发。能听到他重重的呼吸。
说啊!
你能过来吗?
哪里?
你出门,打个车,大哥,麻烦你打个车,豆腐营小区路口。我就站在街边等你。
他挂了电话,心脏怦怦跳。出门赶到豆腐营小区路口,小鸽子站在十字街头灯光阴影的交错地带,看起来丧魂落魄,如扔在夜里的破衣服。他下了车大步走向他。小鸽子抬头望着,一动不动。
咋了?
大哥,我数着呢,十四分零四十八秒。
哪样?
我数着呢,数着你过来花了多少时间。
现在我听你说。
小鸽子回头四顾,大拇指戳在空中,半张脸嵌入黑暗。西美,她用你那把刀,你送我那把牛角小刀捅了刘冬。
他无法说话。
今晚她给我打电话,让我去一趟,去刘冬的家——他的家就在后面豆腐营小区,老掉牙的房子,据说他租了六七年。我进了门,发现他躺在地上缩成一团。全是血——为什么我总是见血?!我就是个倒霉鬼扫把星?西美呆呆坐在床上我叫她她也不答应。我问她刘冬还活着吗她只是摇头。我摸他鼻子听他心脏,还活着,还能滚能动呢。我赶紧打了120,眼睁睁看他被医生带走。我脑子里嗡嗡响啊响啊,我以为西美是不是想嫁祸我呢。对了医生还说要不要打110,刘冬不是孬种,他在担架上张开嘴巴说这事和任何人没有关系,别为难西美。我真傻了。西美不想上医院不想和这个她想杀掉的男人待在一起。她一直躲在沙发里哭。后来终于不哭了,平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平静得像他妈的喜福餐厅卖票的老杨。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刘冬死活不愿离婚,要和她分手呢。今晚她早早带了她的刀亲手插进他肚子里。血一流出来她就吓傻啦。除了我她还能给谁打电话?我要是晚到五分钟后果不堪设想。
他一动不动,仍无法吭声。
大哥,你说我怎么办?你说我——
好好说!
西美一定是吓蒙了吓傻了。她突然告诉我说,小鸽子你要是真喜欢我你就陪着我,哪儿也别去,今晚就睡这里,睡这张大床。我傻了。我说我下楼一趟我得买包香烟买点吃的,赶紧给你打了电话。大哥你说我要不要回去?为什么关键时刻我就成了货?你说我干吗跑出来把她一个人撂在刘冬家?地板上到处是血呢。我走的时候,她开始擦那些血,先用水冲,再用拖把和抹布一点点擦……我出门的时候她没看我。我说我很快就回来,她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趴在地上撅着屁股擦呀,擦呀。
小狗日的,赶紧回去!
小鸽子的喉结上下滑动。我害怕,大哥,我怕万一——
万一个屁!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好,马上,我马上——
赶紧!
大哥,我没有经验,我只想陪她说话,陪她——
狗日的,都哪样时候了!
小鸽子一把拽住他的手。这只手又湿又凉,全是汗。大哥,你说我是不是扫帚星?是不是?
他望着他奔向小区大门,被路灯后的阴影迅速抹掉。他转回身,十字路口如敞开的嘴巴一样空空荡荡。一辆薄荷绿的出租车远远开来。
他一直坐等,凌晨三点才上床,但无法熟睡,外面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他以为是小鸽子丧魂落魄的闯入声。质问他的刀,无论长刀或短刀为何都成了伤人的凶器?他为什么要打出它们?他看见阿玉抽出红龙,两眼凝视刀锋,很快涌出鲜血;他吓坏了,哇哇大叫,惊醒后再不能入睡,只能起身跑到院里生火。熊熊烈焰冲出梨碳,从橘黄变成血红,犹如梦中所见。小鸽子的质问四处回荡,他赫然发现自己才是扫帚星、天煞星——凡他待过之地总有鲜血。刀,他的刀,沦为不祥之物。干吗还要打得如此锋利,不可一世?人们要这么锋利的刀干吗?他们住在城里,他们不砍树不劈柴更不杀牛宰猪打仗拼杀,只要将户撒刀挂在墙上或放在客厅显摆就足够;可它们竟然一次次砍入和插进人体,打刀匠人的努力不过是莫大的讽刺——它们本名是刀,刀的意义不就是砍和杀?不砍不杀之刀还算是刀?你以为将其送入刀鞘,配足装饰就足以消灭刀的本性?那又何必对街口的工艺刀剑不屑一顾呢?
他抡锤狠狠砸刀。正如当初阿玉闯入阿昌院砸他的刀。他凶狠,果断,毫不留情,三下五除二就毁了五六把,面对第七把时无论如何已下不了手,只得哐当一声扔了锤,冲到院角跪下,一头扎进冰冷的淬火槽中。
小鸽子早早来了,比昨夜那个丧魂落魄的男孩更加失魂落魄,几乎只剩一副空洞的皮肉。他啪啪敲他的门。他来到门口,说,门不开着嘛?小鸽子没看他,直直瞅着地面。
大哥,我要走了,离开这里,离开昆明。
走?为哪样走?
反正要走。我迟早都要走的嘛。我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待一辈子?
好好讲!
我想好啦。
西美咋办?
别再提西美。
他将小鸽子拽到前廊坐下。
讲吧,你讲,我听着。
小鸽子垂头丧气,身上气味难闻,外套像是馊了。
我累了。我差不多整晚没睡。太累了。小鸽子看着他,咧嘴微笑。大哥,女人真的很奇怪哪。非常非常奇怪。你永远搞不懂。你以为你只要全心全意对她就总有回报呢,其实哪这么简单!不像送盒饭,一个愿买,一个愿卖。
他耐心等着。
昨晚我抱她躺着。规规矩矩抱着。我告诉她,我从没碰过女人呢。她哈哈大笑,之后不许我再碰她,让我滚一边去,离她远远的。我说那我走了,她说不行,她害怕,说你没闻到满屋子的血味吗?我只好躺着但是再也不敢碰她。天快亮的时候你猜她说了什么?
他摇头。
她说,她要去医院看他,守着他。说她想明白啦,就算他不离婚又怎么样呢?我也想明白了,就算刘冬不离婚,西美也不会选我小鸽子。凭什么呢?我只是她的好朋友,好姐妹。我从没碰过女人反倒成了最好的证明……
小鸽子抬头望他。我要走了,大哥。离开喜福餐厅,离开这个鬼地方。
想好了?
想好了,我来的路上想得一清二楚。他走到院中,俯身蹲下,用手指划拉昨夜被他砸毁的刀片,举起其中一块瞄准阳光,像个瞎子般闭上眼睛,随即扔了。别送我这鬼东西,我不要。你打的刀再好总会见血,是吧?再说,我就是个扫帚星,走到哪里,哪里不得安生。他用力站起,走向门口。保重吧大哥,我走了,喜福餐厅还会有人给你送餐的,还会有人来的。你不出三天就会忘了小鸽子。
他说不出话来。这孩子泪光闪烁,向他伸出手,他机械地握住。这只手粗糙,修长,手心里全是汗。小鸽子松开手,转身融入清晨的人群。梧桐树叶碧绿宽阔,在街道上空无休止地伸展,空气中有湿漉漉的香味,如小女孩的呼吸。他无法睁眼。再睁开时,小鸽子已消失不见。到了中午,这一切都成了真的——一个胖乎乎的半大孩子,顶多十六七岁,还是个童工,骑着小鸽子那辆吱嘎乱叫的破单车驶入甬道街,找到他的店铺,送上一份带例汤的营养套餐。他问他小鸽子呢?男孩冷淡地说,辞职了,刚走。以后我为你们送饭。
没说去哪里?
没说。
他老家哪里?
福建莆田啊。
咋联系?
谁知道咋联系啊。来来去去的人太多了。再说,我和他不熟。
他上街口买了一束马蹄莲,在西美紧闭的店铺门板上找到电话,拨通后问她现在在哪里,西美告诉了他,说她正守在刘冬床边呢。他打了车直奔昆华医院,找到急诊病房。刘冬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两眼紧闭。西美从床边起身。他将花交给西美,向她道歉。憔悴不堪的西美一脸茫然,问他干吗道歉呢?他说,因为那把刀。我打的刀。
用刀的人是我呀。西美说。她几乎瘦了一圈,头发披散着。
没事吧?
死不了。
刀呢?
在他家。
能给我吗?
西美轻轻摇头。
他看看西美。
小鸽子走了。
西美回头望着刘冬。
辞职了。哪个也找不着他。
她还是一言不发。
可能回福建老家了。
她扭头看他,眼里全是泪。
再见,西美。他说。
他看一眼病床上的刘冬,此人睡熟或昏迷的模样与死人毫无二致。他转身下楼,打车返回甬道街;全天关闭店门,也关了院门。黄昏时,送餐的男孩敲他的门,他没回答。男孩嘟囔着,将餐盒搁在门下,掉头就走。很快传来那辆破单车的叮叮当当之声,仿佛即将散架。他眼前出现消瘦的小鸽子——是他踩动单车,身体前倾,差不多趴在车把上,在人群中骑行如飞、穿梭自如,如一只雪白的雨燕。叮叮当当之声越来越远了,最终被沉甸甸的暮色抹掉。院内一片死寂。他开了门,餐盒就在地上。他弯腰抓起,返身回来,坐在门槛上慢慢吃它。饭菜有些凉。煎蛋,豆腐,青菜。一模一样的味道。但遭到改变的东西,如飞离刀身的火星般再也不会回来。
夜里,一轮大大的月亮出现了,将一地的断刀照得闪闪发亮。他摸出手机,给石胖子打了电话。
我不想打刀了。他说。我累了。
石胖子嚷嚷着请他吃饭,告诉他不能给自己太大压力,否则你会疯球的。不想打就歇一歇。你是大师,你的手艺永远是你的。哪个也夺不走。
真不想打了。
你还没打出七彩刀呢。忘啦?池田说中国人不行,忘啦?你就快打出来了。相信我兄弟。你就快创造户撒三百年来的新历史了。哪个都不是你对手,薛老八不是,裴五东不是。哪个都不是。哪个都比不上你。你才是第一流的户撒刀王——你就快是了。你大老远跑来昆明,咋能灰溜溜跑回户撒?坚持就是胜利。就快胜利了兄弟。你他妈挺住。莫让人看不起,莫当货。懂吗?
他望着门外浓荫匝地的甬道街,仿佛被西美那把小匕首捅了,血流不止。眼前光影浮动,梧桐树透出暗香,炉子似在闷燃。他深信,即便他的店铺开着,即便他没守在店中,也不会有任何人跑去抢劫的。他为何打造它们?除了民俗园,他和他的刀,再无容身之所?
来吧兄弟,回民俗园,打你的七彩宝刀。
他一声长叹。我这辈子莫想打出来了。我怀疑这世上根本没有哪样鸡巴七彩刀,全鸡巴骗人的。户撒人自己骗自己。
石胖子沉默良久。有,当然有。
你哄鬼呢。
我晓得。我清楚。要哄你我是你孙子。
你不是户撒人,咋可能——
还记得池田手里那把小刀?
记得。
这就对了。
他的心怦怦跳。
说话呀兄弟。
你要我咋整?
回来,我告诉你七彩刀的秘密。
长长的沉默。月光亮得惊人,如一把绝世好刀。
你先答应我。他说。
哪样?
这是我最后一把刀。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