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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22

时间:2024-11-07 11:38:12

女人所说未必是实。我拿不准。既然拿不准就得求证。可我更拿不准我的拿不准是否真需要求证,是否立即离开户撒。次日一早女人就走了,走得悄无声息。她一定赶上了早班车前往保山。我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还有没有必要再去薛老八家里一探究竟?莫名的伤感让我留下,似乎你无意之中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且无法弥补。我从没觉得我肩负什么使命,可我们有意无意就做了选择。你没法追究也没法松手,就像黝黑的户撒刀匠必须终生站在铁砧子前面抡锤敲打。你说我中邪了也行,中邪这个词显然带有某种褒奖意味,不丢脸。何况我也早过了为什么东西丢脸的年龄。我走出小旅馆,直奔火红山菜馆要了一碗热腾腾的红烧牛肉面。老板不声不响,冲我挤挤眼睛。火红山菜馆的牛肉面真没得说。你在昆明哪能吃到如此美味?大块大块酥软筋道的红烧牛肉泛着喷香热气,浓郁的肉汁上下翻腾,面条是老板自己和自己揉自己现抻的一指宽面,劲道十足;其余的酸菜、韭菜、葱花和辣椒通通自己动手,就搁在门口大土锅的旁边,另有形形色色的作料十来种,你根本没见识过。这才是原汁原味的陇川味道。每天清晨火红山菜馆坐满食客,呼呼噜噜的吃面声此起彼伏;不仅店内坐得满满当当,门前也蹲着一溜男男女女,全都甩开膀子旁若无人地大口吃喝,吃完了将油晃晃的大土碗撂下就走。两个瘦黑的阿昌族小工老半天才一溜小跑过来,把满地的碗筷收走。我吃了面,撂下碗,掏出纸巾抹抹嘴巴,一头扎进全新的户撒早晨。阳光灿烂,村口的大松树枝叶纷披,像一个得道高僧冷峻而超然地俯视这块青烟笼罩的大地。我踩着晶亮的露水走向薛老八的深宅大院,期待一个真实的奇迹让我不虚此行。

远远响起大狼狗的汪汪嗥叫,那架势就像非洲雄狮。我走近门口,发现它嗥叫的对象是本地一条又瘦又脏的黄毛杂种狗。那狗被它吼得胆战心惊,夹着尾巴没命逃窜。大狼狗偃旗息鼓,回头警觉而漠然地盯着我。确定它仍被拴在屋角廊柱上,我迈步走入院子,耳边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我顺着院墙大步前进,同时回头打量大狼狗是否会突然发动攻击。但它纹丝不动,稳稳坐在前廊的光线中,仿佛养尊处优的黑社会老大。它当然认得我就是昨晚的来访者,一个根本无须放在眼里的异乡人。我进入后院,薛老八穿着黑色皮褂子,戴一双黑手套,正拎锤站在铁砧边上用力锻打;手中的刀长约三尺,又宽又大。他没看我一眼,专注得像为女人接生一样。我待在角落里耐心等着。薛老八满头大汗,牙关紧咬,仿佛带着莫名的仇恨;抡锤的频率像火车前进的轰鸣一样均匀,大约每秒一次。阳光闪烁,将他的影子铺展在薄薄的草皮上。四溅的火花像漂亮的萤火虫飞到空中。到处是烟熏味灰尘味火焰味汗味。与我在户撒所见的小作坊不同,薛老八的工作地点整洁得不得了,两只砖砌炉子除燃烧的炭火外一点也没有散乱的余烬和满地的炭灰,就算废旧弹簧钢板也整整齐齐码在院角,铁砧子像擦亮的盘子一样闪闪发亮。总体看来似乎过于简单了,简单得让你很难将它与刀王的名头联系起来。然而陈列在东厢房的户撒刀千真万确,它们全是这个干干净净的小院里出产的杰作。

他终于停下来,将刀拎到水槽处淬火,吱吱啦啦的响声清脆悦耳,仿佛刀子在快乐歌唱。这关键性步骤有些惊心动魄却又十分迅疾,顶多持续了十余秒,之后他举着刀凑到鼻子下面仔细查验,对自己的劳动成果既不满意也不失望。他放下刀,扭头看我,你还有事?他说,你胆子真大,竟敢从我家耳朵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走进来。真服你了。我打刀的时候一般不让人看,一般的户撒人也没这个胆量。我笑嘻嘻地说我今天就走,特来告辞。他冷冷看我一眼,板着脸走向院角的水盆,抓起毛巾拧干,使劲擦着脸和脖子。之后他正对太阳,脸颊和前胸红彤彤的,看起来精神十足。我五点就起床打刀了,现在几点?我告诉他九点。他点点头,差不多,一早上打一把。行了。他再次盯住我,今天走?车票买了?要走就走嘛还客气个哪样?抱歉啊,没让你见识哪样七彩刀,户撒根本就没有这种刀。我也没有。我直视刀王的眼睛,他凸起的虹膜散落在过多的眼白四周,像洞窟一样神秘。这个狡猾的老家伙!有七彩刀。你藏起来了。你爹薛老七早就打出了它,全户撒乃至全天下就此一把。你藏得好好的大概每两三天就找出来细细品味吧?所以你养这么大一条狗。他笑了,哪个告诉你的?要真有七彩刀,我把这个院子都送你。我不再吭声,大步走向他刚刚打出的新刀,我举起它,这刀和一把普通的但绝对上乘的户撒刀没什么两样。我必须告诉你我干了什么——我大声说,你要是没有七彩刀或者你薛老八打不出七彩刀我宁可被这把刀大卸八块!他满脸愕然,眯着眼睛看我,目光闪烁不定又十分不解,就像一个兴冲冲的孩子被人抢走了心爱的芭比娃娃。

你没问题吧?兄弟,你大老远跑来找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我将他的刀举起,这把刀还带着淬火后的余热。我左手握住刀刃,右手将它缓缓抽出,刀锋切开皮肉切入手掌的感觉迟钝而冰凉,随之而来的尖细痛感你完全可以忍受。血顺着刀锋滴下,我扔了刀,大步往外走。

兄弟,留步!薛老八大喊。

我一步不停。

他不再喊了,因为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那条名为耳朵的大狼狗就在前院待着,此时起身耸立,向我缓缓走来。我这才发现它根本没被拴住。它在我身前两三米处停下,耷拉着舌头呼呼喘息,狠狠逼视着我。我一动不动,心跳快得要死。我闻到一阵热烘烘的腥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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