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书网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品书网 > 杂志 > 体国经制,可得按验

体国经制,可得按验

时间:2024-11-08 12:04:31

撰文/刘跃进

《太平御览》卷五八七引《世说》曰:“左思,字太冲,齐国临淄人也。作《三都赋》,十年乃成。门庭户席,皆置笔砚,遇得一句,即便疏之。赋成,时人皆有讥訾,思意甚不惬。后示张华。张华曰:‘此二京可三,然君文未重于世,宜以示高名之士。’思乃请序皇甫谧。谧见之嗟叹,遂为作序。于是先相訾者,莫不敛衽赞述焉。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及思赋出,机绝叹服,以为不能加也。”

这里引用《太平御览》本《世说新语》,较之通行本文字为多,可能是集合了诸家《晋书》而成。《文选集注》引王隐《晋书》说,当时天下三分,各相夸竞,以极眩曜。晋武帝取代曹魏之后,平定吴国,左思开始构思《三都赋》。他是站在魏国的立场,用以说明吴、蜀之客,“盛称其本土险阻瑰琦,可以偏王”,“皆非通方之论”。这里便“奄有诸华之意”。据此,有学者认为此赋作于西晋统一中国之前。这说明,这篇赋的创作有一定的政治意义,是为西晋统治者提供统一天下创造舆论氛围(参王德华《左思〈三都赋〉邺都的选择与描写——兼论“洛阳纸贵”的历史与政治背景》,《浙江大学学报》2013年第4期)。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篇赋实际上就是一篇干谒赋。

左思是齐人,年轻的时候,用了一年的时间创作《齐都赋》,继而又想为三都作赋,没有想到竟然用了十年时间。从主观上来说,左思自叹读书不博,所见终究有限。妹妹左棻被召入宫,全家移居京师洛阳。他还为此特别请求为秘书郎中,想借机会多读书。从客观上来说,当时正是魏蜀吴南北对峙之际,左思没有机会到江南、巴蜀等地进行实地考察。如何描写这两地的风物,就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为撰写《蜀都赋》,左思专门拜访过著作郎张载,张载曾著有《剑阁赋》,对蜀地熟悉。唐写本《文选集注》所载《文选钞》注引王隐《晋书》说,他还曾访问陆机,询问有关吴地的事。《晋书·左思传》说:“初,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曰:‘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对左思而言,这是一种压力,更促使他精心构撰。史载,他写作时,门庭藩溷皆着笔纸,偶得一句,立即记录下来。就这样殚精竭虑,反复修订,竟长达十年之久。刘孝标注引《左思别传》称:“其《三都赋》改定,至终乃上。初,作《蜀都赋》云:‘金马电发于高冈,碧鸡振翼而云披。鬼弹飞丸以礌礉,火井腾光以赫曦。’今无鬼弹,故其赋往往不同。”赋成,他自以为不亚于班固、张衡,但毕竟人微言轻,不为时人所重。前引《世说新语》就说,“时人皆有讥訾,思意甚不惬”。于是他向张华求教,张大加赞赏,同时建议他请当时的有名之士推荐,他便想到了皇甫谧。

皇甫谧,幼名静,字士安,本安定朝那(今甘肃平凉)人,后徙居新安。他是东汉名将皇甫嵩的曾孙。年轻时并不好学,后来发奋努力,手不释卷,自号玄晏先生,终身以著述为务,著有《帝王世纪》《年历》《高士传》《逸士传》《列女传》《玄晏春秋》《皇甫谧集》等,名重一时。司马昭诏他做官,不仕。晋武帝下诏敦逼,依然不仕,还上表向朝廷借书,晋武帝不得不送他一车书,表示自己对学者的重视。能够得到这样著名的学者赐序,当然是左思求之不得的事。

《文选》卷四五所收皇甫谧的《三都赋序》给左思及其《三都赋》带来了巨大声誉,“都邑豪贵,竞相传写”,一时之间,洛阳为之纸贵。由于该赋涉猎广泛,内容厚重,又有很多人为之作注。《文选集注》载臧荣绪《晋书》说,刘逵注《吴都赋》《蜀都赋》,张载注《魏都赋》。萧统编《文选》时,将《三都赋》分为三篇,并同时收录了刘逵、张载的注。《隋书·经籍志》又载,卫瓘(《三国志·魏志·卫臻传》作“卫权”:“权作左思《吴都赋》序及注。序粗有文辞,至于为注,了无所发明,直为尘秽纸墨,不合传写也。”)、綦毋邃也各有《三都赋》注三卷,可惜均已亡佚。《文选集注》也曾偶尔引到綦毋邃的只言片语。

现存皇甫谧序以及注家注释是否为皇甫谧等人所作,刘孝标曾表示怀疑。他说:“皇甫谧西州高士,挚仲治(虞)宿儒知名,非思伦匹。刘渊林(逵)、卫伯舆(权)并蚤终,皆不为思赋序注也。凡诸注解,皆思自为,欲重其文,故假时人名姓也。”他认为所谓序和各家注,皆左思托名自作,待价而贾。洛阳纸贵,实际上是左思自我炒作的结果。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九就赞同此说。不过,记载此事的《晋书》作者臧荣绪,其生活年代远早于刘孝标,他的记载应当有所依据,未可轻易质疑。

即便此序不是皇甫谧所作,而是左思自作,也不影响我们探讨这篇序对于辞赋的看法。序曰:

玄晏先生曰:古人称不歌而颂谓之赋。然则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极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尽丽。然则美丽之文,赋之作也。

昔之为文者,非苟尚辞而已。将以纽之王教,本乎劝戒也。自夏、殷以前,其文隐没,靡得而详焉。周监二代,文质之体,百世可知。故孔子采万国之风,正雅、颂之名,集而谓之《诗》。诗人之作,杂有赋体。子夏序《诗》曰:“一曰风,二曰赋。”故知赋者,古诗之流也。

至于战国,王道陵迟,风雅寝顿。于是贤人失志,辞赋作焉。是以孙卿、屈原之属,遗文炳然,辞义可观。存其所感,咸有古诗之意,皆因文以寄其心,托理以全其制,赋之首也。及宋玉之徒,淫文放发,言过于实,夸竞之兴,体失之渐。风雅之则,于是乎乖。

逮汉贾谊,颇节之以礼。自时厥后,缀文之士,不率典言,并务恢张,其文博诞空类。大者罩天地之表,细者入毫纤之内,虽充车联驷不足以载,广厦接榱不容以居也。其中高者,至如相如《上林》,扬雄《甘泉》,班固《两都》,张衡《二京》,马融《广成》,王生《灵光》,初极宏侈之辞,终以约简之制。焕乎有文,蔚尔鳞集,皆近代辞赋之伟也。若夫土有常产,俗有旧风。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而长卿之俦,过以非方之物,寄以中域,虚张异类,托有于无。祖构之士,雷同影附,流宕忘反,非一时也。

曩者汉室内溃,四海圮裂。孙、刘二氏,割有交、益。魏武拨乱,拥据函夏。故作者先为吴、蜀二客,盛称其本土险阻瑰琦,可以偏王。而却为魏主,述其都畿,弘敞丰丽,奄有诸华之意。言吴、蜀以擒灭比亡国,而魏以交禅比唐虞,既已著逆顺,且以为鉴戒。盖蜀包梁、岷之资,吴割荆南之富,魏跨中区之衍。考分次之多少,计殖物之众寡。比风俗之清浊,课士人之优劣,亦不可同年而语矣。二国之士,各沐浴所闻。家自以为我土乐,人自以为我民良,皆非通方之论也。作者又因客主之辞,正之以魏都,折之以王道,其物土所出,可得披图而校。体国经制,可得按记而验,岂诬也哉!

序文首先论及赋的起源及其功能:“古人称不歌而颂谓之赋。然则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欲人不能加也。”铺陈排比,体物赋志,这是以班固为代表的传统辞赋家的看法。赋,可以释之为敷,敷布其义,可以为大夫。而文学毕竟在发展,在变化,如果仅仅恪守于此,又与实际相背离。因此,对于赋的理解,必须“引而申之,故文必极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尽丽。然则美丽之文,赋之作也”。赋虽然以体物为主,但是文必极美,辞必尽丽,强调赋的美感作用。这也就是扬雄《法言》中所说的“诗人之赋丽以则”。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文辞美丽,说理有则。扬雄《法言》还有另外两句话,一是“词人之赋丽以淫”,二是“君子尚辞乎”。由此看来,在扬雄的心目中,辞赋至少有三种创作形态,按照时代的顺序,一是“尚辞”的古诗之流,正如左思自作《三都赋序》称:“先王采焉,以观土风。”这样的作品,具有体物的性质,用于宣导王教,直言劝戒,表现为质文形态;二是具有“古诗之意”的辞赋之作,以屈原和荀子为代表,贤人失志,托理寄心,体现出写志的特点,表现为尚意形态;三是词人之赋,以“宋玉之徒”为代表,夸张失度,言过其实,表现为淫文形态,虽然拥有很多读者,但也多被正统批评家所鄙弃。

作者认为,夏、商以来迄于战国初年,辞赋创作大体“尚辞”,铺采摛文、质文相尚。他说:“昔之为文者,非苟尚辞而已。将以纽之王教,本乎劝戒也。自夏、殷以前,其文隐没,靡得而详焉。周监二代,文质之体,百世可知。故孔子采万国之风,正雅、颂之名,集而谓之《诗》。诗人之作,杂有赋体。子夏序《诗》曰:‘一曰风,二曰赋。’故知赋者,古诗之流也。”所谓古诗之流的尚辞之赋,虽为诗之六义的一种,但作为文体,还没有独立开来。《诗》中虽“杂有赋体”,其用意是“纽之王教”。纽,系也,用王教宣导、劝诫之意。在作者看来,作为独立文体,屈原、荀子“辞赋作焉”。从此,辞赋有两个传统,一是以屈原、荀子为代表的“诗人之赋丽以则”,二是宋玉以下的“词人之赋丽以淫”。两个传统都强调“丽”,但涵义不同,前者丽而有准则,后者丽而重宣泄。

汉初贾谊的辞赋创作,尚节之以礼。尔后作者,“不率典言,并务恢张,其文博诞空类”。博诞,即博大,与“恢张”意同。但博大过度,又走向空疏,以至于“大者罩天地之表,细者入毫纤之内,虽充车联驷不足以载,广厦接榱不容以居也”,都是言过其实之意。司马相如《子虚》《上林》,扬雄《甘泉赋》,班固《两都赋》,张衡《二京赋》,马融《广成颂》,王延寿《鲁灵光殿赋》,都极尽“宏侈之辞”。宏侈夸张还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问题是失实、不准确:“若夫土有常产,俗有旧风。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而长卿之俦,过以非方之物,寄以中域,虚张异类,托有于无。祖构之士,雷同影附,流宕忘反,非一时也。”所谓非方之物,是指把不同地方的物产放在一起,雷同影附,流宕忘反,虚张异类,托有于无。左思也有类似的看法。他在自序中就以司马相如《上林赋》所言卢橘夏熟、扬雄《甘泉赋》所说玉树青葱、班固《西都赋》所叹比目、张衡《西京赋》所述游海若为例,认为他们所描写的果木都不是本地所产,所述神物亦非本地所出,“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就属于夸张失真的描写。

赋作为一种文学创作,当然需要想象、需要夸张。但是,左思作赋,又有不同于前代创作的地方,那就是:“因客主之辞,正之以魏都,折之以王道,其物土所出,可得披图而校。体国经制,可得按记而验,岂诬也哉!”实际上说明这篇辞赋皆据实而写,有案可查,便与汉代“虚张异类,托有于无”的创作区别开来。左思自序说:“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升高能赋者,颂其所见也。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他又说:“且夫玉巵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强调辞赋创作在体物写志之外,还应当“征实”。既然是描写三都,就要把这三个地方的山川风物、地理民情一一落到实处,故云:“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袁枚《随园房诗话》卷一曾说,古代无类书、无方志,又无字汇。《三都赋》则起到类书、方志和字汇的作用。在作者看来,辞赋创作在“丽以则”“丽以淫”之外,还应当具有实用的功能。这是对辞赋的另外一种理解,也是左思《三都赋》的独特价值所在。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