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6日,唐杰忠(右)、崔喜跃表演相声《军歌嘹亮》在徒弟崔喜跃的记忆里,师父唐杰忠最后一次去外地演出是在2014年3月,西安。2016年秋天,在北京大东方酒店的演出中,被病痛折磨多年的师父已站不起来,坐在椅子上,为他最后一次捧哏。让他难过的是,向来以记词准确严谨著称的师父,对不知说过多少遍的段子,有些忘词了。
1990年拜入门下的崔喜跃,自1996年起成为唐杰忠后期最忠实的搭档。他记忆最深刻的是师父每次排练时的认真。有次录群口相声的节目,师父因为不厌其烦地找其他演员对词,有人便托他转告:让你师父别对了,都熟了。师父一扭头:熟什么熟?台上一点闪失,观众就走神了。
2017年春晚,姜昆和戴志成演了一段《新虎口遐想》,本想安排30年前和自己一起搭档经典作品《虎口遐想》的唐杰忠坐在台下,配合主持人用几句话引出新节目,可那时唐杰忠身体已经不好,几句词愣没弄下来,为他的身体着想,节目组最后不得不舍弃了之前的排练。
6月18日,唐杰忠最终告别了自己的人生和钟爱的舞台。4天后,在八宝山举办的告别仪式上,一片细雨中,相声界同仁和钟爱他的观众们一起为他送别,为这位先后替马季、郝爱民、姜昆三位相声名家捧哏的大师也捧了最后一回场。
新相声的代表
马季、唐杰忠先后离世,让82岁的赵连甲不胜唏嘘:“马季去世时,我和唐杰忠在电话里大哭了一场。如今唐杰忠也走了,我不会给谁打电话哭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由于经常在一起搞创作,他们曾被称为“马唐赵小团体”。“唐杰忠好在哪?他让人可信,捧哏的就要起这个作用。‘理不歪笑不来’,有时候逗哏用些手法,比如夸张、故意歪曲,但捧哏得往回拉,两个人都歪,那就不存在了,反而不可乐了。”赵连甲说。
与许多出身门里、从小坐科的相声演员相比,唐杰忠、马季都属于半路出家,用行内的话来说,叫“下海”。唐杰忠的老家在山东黄县唐家村,父辈“闯关东”到沈阳后,他在那里读完中学。1949年1月29日,17岁的唐杰忠在北京解放时当了一名文艺兵,随部队从天津一路打到海南岛。唐杰忠从小喜欢相声,对黄梅戏、快书、大鼓书等地方曲艺也多有接触,在海南岛当文艺兵时,为了听前来慰问演出的著名艺人高元钧的快书,不惜来回步行80里路。
1959年,已经入伍广州军区战士杂技团的唐杰忠,由于自编自演的相声段子《医生》《探社》在部队文艺汇演中获奖,获得到中央广播艺术团说唱团进修的机会。新华书店售货员马季由于在北京举办的一次工人业余曲艺观摩汇演上崭露头角,3年前也被挖到这个团里。正是这次进修,种下了两人此后长达近20年合作的种子。那时候的中央广播说唱团,是中国曲艺的最高殿堂,北京曲协副主席、曲艺杂家崔琦跟我介绍说:“过去有所谓四大金刚:刘宝瑞、侯宝林、马增芬、孙书筠。马增芬是西河大鼓的名家,马增蕙的姐姐;孙书筠是京韵大鼓的名家,与骆玉笙齐名。这个团不仅相声演员,而且曲艺演员唱三弦大鼓的,都与其他团演员不一样,档次高,水平高,格调高。”
到北京后,唐杰忠起初想拜高元钧为师,后来在高的介绍下,正式拜入单口相声大王刘宝瑞门下。师父告诉他,你得有自己的作品,唐杰忠便参考相声《我的历史》,创作了一段由电影名字组成的段子《柳堡的故事》。“那时候电影少,每演一部老百姓都不会忘,这段故事写得很成功,刘宝瑞为他捧哏,相声一说就火了。”崔琦回忆。那时候,唐杰忠还和他心目中的“小侯宝林”马季一起在中南海为毛主席表演相声《装小嘴》。4年后,马季连续给当时的解放军总参谋长罗瑞卿写信,连同刘宝瑞、侯宝林等先辈大师的争取下,终于将唐杰忠调进团里。一个新相声的时代,即将在这些人手中开启。
“文革”前那几年,侯宝林、刘宝瑞、郭启儒、郭保全等传统相声大家的熏陶,为他们打下了日后爆发的基础。赵连甲比唐杰忠早一年入团,是演员兼创作组长。赵连甲回忆,在1960~1961年国内生活最艰苦的时候,说唱团开始了挖传统的活动,在两年时间里,由几位相声大师口述,整理出80段传统相声,仅在内部铅印了60份作为研究参考。当时,马季、唐杰忠等青年相声演员并没有阅读资格,老团长白凤鸣爱惜人才,下班后偷偷将四大本资料拿给马季,半年后,马季便学会了50多段。耳濡目染,唐杰忠和赵连甲也跟着学了不少东西。
1959年,唐杰忠在笔记本上记录了师父刘宝瑞在团里座谈会上的观点:“过去,都说相声只能讽刺,不能歌颂,现在看来相声这种艺术,既能讽刺,又能歌颂。讽刺,要看对谁。对敌人,就应该给予无情的打击。近年来新人新事不断出现,相声能不反映这个新气象吗?”事实上,此后,马季、唐杰忠等人创作的大量新相声代表作,正是本着这一原则。
1973年,马季和唐杰忠合说了那段有名的《友谊颂》。崔琦回忆道:“百花凋零之后,又能听到相声了。在体育馆演出时,那段相声都没报演员名字,只报表演者:中国广播艺术团,相声:《友谊颂》。大家那会儿对马季很熟,对唐杰忠还不是很熟。由于距离舞台比较远,先是马季说话,大家一听便在议论这是马季吗?唐杰忠有意识来了一个现挂:‘马季同志,最近怎么没看到您演出啊?’‘最近出国了。’‘哦,跑外国说相声去了?外国人听得懂吗?’‘有翻译啊。’后面马季说一句,唐杰忠翻译一句,为准备这段相声,唐杰忠下了很大功夫学外语。”
在此后十多年合作中,唐杰忠和马季、赵连甲经常深入生活搞创作。尽管直接负责创作的是马季和赵连甲,但唐杰忠是两人的老大哥。除了创作与演出,三人合作的最大一个收获,是从黑龙江建设兵团挖来姜昆。赵连甲回忆,为了把姜昆挖来,团里提出“感动兵团”的口号,先派马季和唐杰忠去兵团文卫处说好话,后来又派赵连甲和侯宝林、刘宝瑞等人给兵团办曲艺培训班。“我们给兵团知青在不到一个月里连演100场,零下40多摄氏度的冰天雪地里,大家戴着棉帽子在汽车上说相声,手里的竹板都冻得打不了了。”赵连甲说。
捧逗一棵菜
由于工作关系,唐杰忠后来和马季分开了。为郝爱民当了一段时间捧哏后,也于1985年分手。当时,为姜昆捧哏的李文华因喉癌离开舞台,就这样,1985年6月,姜昆和唐杰忠这对日后连续7年登上春晚舞台的相声搭档开始了合作。
这对老少档中,压力最大的竟是前辈唐杰忠。姜昆回忆:“他当时接李文华,我觉得他把自己摆在一个非常难办的位置上,就是全国人民都认可我和李文华的合作。他上来以后人家不认,然后我们演了《照相》,想通过这个节目树立新形象,结果还是没有成功。我们1985年在一起合作,1986年演了整整一年,后来是1987年春晚上的《虎口遐想》,终于大获成功。”
起初,为符合观众期待,唐杰忠逐段分析李文华的段子,从神情到语态,亦步亦趋地还原,却不被观众接受,他开始琢磨如何确立自己新的形象。为塑造人物,唐杰忠专门配了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往台上一站,学者范十足。在1986年就拜入唐门的武宾的记忆里,他师爷在生活里一直就戴着近视镜,可在追求“素”的相声舞台上戴眼镜,他认定师爷在捧哏中还是独一份。
就这样,继《虎口遐想》后,唐杰忠和姜昆又一起表演了《电梯奇遇》《学唱歌》《着急》等多部经典作品。几十年来,接连为数位相声名家捧哏,唐杰忠逐渐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成为不折不扣的大捧哏。
崔琦说:“和不同演员搭档有不同的方法,你得配合逗哏演员。刘宝瑞语速慢,比较沉稳;马季流畅;郝爱民是娓娓道来那种;姜昆就比较活泼,你得配合逗哏演员起承转合。捧哏比逗哏慢,搭不上;反过来比逗哏俏皮流畅,也影响演出效果。所以捧哏时刻关注逗哏,看需要什么,掌握这个节奏。捧哏演员有时要作为观众代言人,逗哏讲一句话,观众说这不是胡说吗?可他又不能上去搭茬,捧哏的就要起这个作用,代表观众说句话:‘您等会儿,您这像话吗?’捧哏演员语言一定要精炼,话不能多,细致到什么程度?能用两个字时,就不能说三个字。”
唐杰忠的捧哏风格后来被总结为“新、真、深”,认为他的表演“台风新、语汇新、观念新;以真理服人,以真情感人;着力深入作品主题”。这自然与他对生活的体悟与借鉴分不开。武宾记忆最深的是,有时演出结束,师爷还会管他要作品。相声行里,同行之间由于欣赏对方的某个段子,往往会开口讨要,出于对原创的尊重,要去的段子可以演,但不能录像。“那会儿师爷已经60多岁了,眼神不好,让我录下来给他听。那会儿他问我要的主要是流行语,比如QQ刚出来的时候,大家管丑女叫恐龙,管丑男叫青蛙。”
安于一辈子做捧哏,缘于唐杰忠对捧逗关系的认识非常清楚。传统相声讲究“三分逗七分捧”,师徒两人说相声,永远是师父捧,因为捧哏更像掌舵者,能够把控全场,画龙点睛。然而,随着相声演出格局的变化,互为捧逗的传统渐行渐远,许多段子“一头沉”,捧哏演员成为可有可无的站场。
一次,唐杰忠在和崔琦聊天时说:“‘三分逗七分捧’,这是老先生为了避免有些人轻视捧哏而提出来的。逗哏和捧哏,甲乙两人,我个人认为同样重要,缺一不可,并不在于谁话多谁话少。相声从诞生那天起就决定了自身的特征和规律,就是由捧逗双方组成的一个整体,有点像戏剧的一棵菜,不存在谁轻谁重,既矛盾又统一。逗哏演员不能因为自己话多分量重就轻视捧哏的,捧哏的也不能因为自己是掌控和画龙点睛就轻视逗哏,都说绿叶衬红花,红花怎么就不能托绿叶呢?”
学者范儿的“笑佛”
“我师父给我讲,你师爷在舞台上的这种学者范儿,这一行里没人可比。”1986年,武宾先拜了师父李建华,李建华又拜师,才有了师爷唐杰忠。师父拜师时,唐杰忠笑着说:这很好,我收你,你倒先领个孙子来。武宾口中所说的学者范儿,除了师父一贯讲究穿着,还有那副文气十足的眼镜框之外,更多得益于传统相声大师的熏陶,用崔琦的话说,“他们出来的段子,没有过于俗的,否则在老师这里就通不过”。
“过去在中央广播说唱团演出,马季、李文华、唐杰忠这些人都属于青年演员,老演员郭启儒,侯宝林的捧哏,拿一个本在侧幕台口那听着,记下谁哪个段子哪句话说得不对,无论从技巧还是思想上有毛病,下来后再指出来。郭启儒辈分很高,和马三立同辈,比侯宝林还高,马季和我们管郭启儒得叫师爷,侯宝林管他叫师叔,他有这个权威也有这个资格。”崔琦还回忆起自己与侯宝林一起写相声时的一个故事。写到“仓颉造字,圣人留书”时,崔琦接了一句:“仓颉谁见过?谁跟仓颉一块吃过饭洗过澡?”侯宝林跟他说:“洗澡这词不雅,不要。”
这份儒雅,通过唐杰忠再传递到他的徒子徒孙。1998年,崔喜跃和师父合演了一段《戏语歌》,在这段相声里,唐杰忠要用河南豫剧唱《纤夫的爱》,其中一句“只盼日头它落西山沟哇,让你亲个够”,被改成“抱着我那小妹妹啊,我亲呀亲个够”。唐杰忠唱完后,崔喜跃随口接了句:“你这么大岁数还有这个花花肠子。”下来后,师父告诉崔喜跃不能加这句话,因为容易把人有意识地往低俗上引。
不管舞台上,还是生活中,唐杰忠都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加上他爱吃红烧肉,人长得胖,一咧嘴颇有点弥勒佛的意思,渐渐地,大伙都把他称为“笑佛”。武宾印象里,师爷爱开玩笑,极少对人发火。唯一一次,在深圳演出结束后,由于主办方安排的司机道路不熟,开过高速出口,导致错过航班。面对电话那头主办方的借口托词,师爷挂了电话,模仿刘宝瑞单口相声《连升三级》中一句台词的表情身段,来了句“一群混蛋”。结果,老头是给气乐的,大伙却被他逗乐了。
平时极少参加应酬的唐杰忠,有时会和一帮徒子徒孙聚聚。每次聚会,不用师父开口,徒弟们必点他爱吃的松鼠桂鱼,而且一点就点两份,因为他们知道,师父在聚餐结束后,必然要给师娘打包一份带回去。
在儿子唐小布的记忆里,最难忘的,也许还是小时候在家里作为父亲和马叔排练作品第一观众的那种兴奋。“那会儿我还很小,大概六七岁。不论在马季家还是我们家,当年他们排练《友谊颂》《海燕》等作品时,我都作为第一观众在那听着。到包袱口的时候,他们就看我的反应,如果我乐了,他们就觉得这个包袱设计还不错。”
唐小布说,父亲是马季的结婚和入党介绍人。马唐两家是世交,唐家在五楼,马家在九楼,小时候唐小布经常楼上楼下地跑来跑去。受父亲影响,唐小布上小学起便在学校表演相声。六年级时,学校老师写了一个歌颂班级靠捡废纸勤工俭学的相声段子,让唐小布来演。回家后,唐小布把稿子拿给父亲修改,“老头提了一些意见,让我再到九楼,让马叔帮忙添加一些包袱,修改修改结构”。此后,这几乎成了一个惯例,唐小布在学校里表演的段子,往往要经过父亲和马季两位大师的修改。在那些两人共同修改的段子里,他至今还记得其中一段带着自嘲的包袱:“我一辈子就想追求功名利禄,老幻想着长大以后当什么硕士博士,最终干了一辈子,虽然没有当上什么硕士博士,可也弄了一对近视。”想起来就乐。后来,等他到了部队文工团成为相声演员后,帮着父亲为他一起修改作品的人,换为姜昆。
印象里,父亲总在外忙演出,在他连续上春晚的那7年里,每到大年三十,一家人总是做好一切准备,边看晚会边等他回家吃年夜饭。1987年,唐小布结婚,父亲正好和姜昆在外演出,打电话说自己没法参加,但会帮他做一件事情。结果,婚礼现场,父亲的好友侯耀文、石福宽亲自为包括他们在内的20对新人担任婚礼司仪。
(本文部分资料参考《笑佛唐杰忠》一书,感谢高晓攀、尤宪超对采访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