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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保姆纵火案 :消失的三小时

时间:2024-11-05 11:30:15

在杭州保姆纵火案的第8天,连日的梅雨终于暂歇,露出了一丝蓝天。6月中下旬本该是江南一带最潮润的季节,所谓“梅子黄时家家雨”,今年杭州的雨水尤其丰盛,所以在雾天茫茫的钱塘江畔,“蓝色钱江”小区的那场熊熊的火灾嵌在阴雨的底色里相当鲜明。但它同时也嵌在了这座浙商云集的中心城市的中产梦里,单纯的保姆纵火案背后,人们质疑的是:在杭州最顶尖的楼盘里,为何从发现火灾到把人救出,要花将近三小时?

纵火悲剧发生后,各界人士纷纷送来鲜花悼念,遇难者朱小贞的母亲一直在女儿和孩子们的遗像前布置鲜花豪宅下的灵堂

出租车司机都知道,“蓝色钱江”是杭城数一数二的高档小区,在杭州东侧的新开发区钱江新城,豪华过它的大概只有金色海岸了。从市区的秋石高架桥转入新业路笔直朝钱塘江开去,这片CBD的楼群迎面扑来,“蓝色钱江”十来幢灰蓝色玻璃幕墙大楼规整齐刷地竖在江边,包围它的是新的市政府大楼、国际会议中心、消防指挥中心……

如今,蓝色钱江的正大门两侧公安和保安共同把守,辨认着每一个进入小区的陌生面孔,络绎不绝的吊唁者逡巡在门口的喷水池边,朱小贞和她三个孩子的遗照被做成塑胶板,倚在喷水池、廊柱和台阶上,照片里的背景、表情和打扮醒目地透露着生前优渥的生活。物业大厅的沙发上,坐满业主以及吊唁的市民,仍难以从这场火灾中自拔出来,各方维稳人员追随着每个捧花而入的陌生人,把他们带到游泳池前的烛光和花海边。

一位从绍兴来出差的姑娘站在摆成心形的白烛图案边泣不成声。“我不去灵堂了,我只放下一束花就走”,她抽泣着向一位街道人士解释她只是一个陌生人,希望他带话给男主人要坚强。泳池边鲜花的主人已由开始的亲朋好友换成全国各地的网友,几分钟就是一位快递员前来放下花并拍一张照就走。就因6月27日晚的头七仪式被林家人搬上直播平台,千万级浏览量后,网友的鲜花接力而来。

灵堂从22日当天起就支了起来,一个蓝色雨棚隐秘在茂密的树坛中间,彻夜亮着灯火。棚外是梅雨季的雨水涟涟,棚内是4名老人近乎气竭的恸哭。每次来一波吊唁者,如孩子的学校师生、男主人的公司员工、老家亲戚、宗亲、在杭的商会同乡会,棚里都会起一阵悲恸。林家和朱家的人每晚夜不能眠,老人在酒店里仅能躺两三小时,醒来就立马来灵堂里坐着等待天亮,晚归的业主经过灵堂时,听到的是林生斌撕心裂肺的恸哭。

对于林生斌来说,妻子和三个孩子的遗照都是临时从手机里打印的。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事发3天后,他几乎没有进食,一刻都无法合眼,“每天晚上我想到我老婆,我就哭”。22日一早,他接到亲戚报急电话,从广州飞回杭州再开到西溪路上的太平间时已是12点半,4个抽屉一个个打开时,林如同梦游一般瘫软下来,“我看见我女儿时,她的眼睛都没有闭上,我崩溃了……我抱着我老婆哭,她的眼泪是流出来……”

他的生意伙伴每晚轮流陪他回酒店休息,夜晚要四五个人作陪。“白天忙时他的情绪就正常,到了晚上就不行,不能让他一个人。”一位福建老乡这样说。这位祖籍福建霞浦的服装公司老板斯文而白净,让人想不到他就是那位失去了4个至亲的男主人,一次广州出差竟成永诀。如今,他背后一个严酷的事实是,公安机关已认定是保姆莫焕晶在客厅里点燃一本硬抄面的书而纵的火,他至今仍难以相信,“我们对她那么好,从来没有吵过一次架”。

“里面没有人”

按照官方的通报,杭州上城区消防大队5点07分接到报警,5点54分火势得到控制,6点48分现场火灾被扑灭。当天上午开发商绿城集团的物业公司开了个通报会,称“消防主机接到报警后,监控人员第一时间通知其他人员,在16楼接通水管营救”。绿城物业服务集团副总裁方敏青在现场通报说,消防广播是启动的,也派人挨家挨户敲门。至于最敏感的消防警铃和消防栓水压的问题,绿城的回应是烟感器、消防栓出水都正常。而当天的业主所质疑的消防警铃没有响,绿城则没有回应。

对于朱小贞的二哥朱庆丰来说,他至今脑里挥之不去的并不是在楼下碰见的保姆莫焕晶,而是千钧一发时刻的一系列阻碍,使他至今悔恨不已。“所以我自责,如果当时咬定了他们在房间里,我拼命也要冲。”6点不到,他接到了林家大哥的电话,等他来到小区2幢1单元的楼下是6点15分左右,比他早的是亲家的两个老人,他们跟着大儿子住在江对岸的滨江区,开车过来10分钟。

莫焕晶一手拿一个铁榔头和手机呆呆地和保安站在楼下的警戒线外,她和众多从单元里落荒而逃出来的业主差不多毫无防备的样子,穿着塑胶拖鞋和碎花汗衫,不修边幅地下了楼。一开始她和邻居们说是朱小贞让她下来报警,她乘坐消防通道边的保姆电梯下来了,“他们应该是坐主梯下来了吧”。蓝色钱江的富奢气质可以从户型格局中主梯和保姆梯分开而见,两部业主电梯架设在单元门厅内,对应客厅主门,一部保姆电梯得从地下车库而入,对应着消防通道和一扇保姆间后门。

5点30分左右,逃生的业主在地下车库、小区内转了几圈找朱小贞,甚至有人去到小区内的业主精选酒店,前台说3点后就没人来登记了……实在找不见后,莫焕晶才说人应该还在上面,至今,没有业主知道起火的确切时间点,以及她和朱小贞那天在楼上分别做了什么,只记得莫焕晶淡定的模样,以至于让人无心关注她。有人想问她为什么不至少带个孩子下来,也没有好意思问出口。甚至她什么时候被公安带走,都没人说得清楚。总之,自她下楼后,所有主人的反应都将永远随着葬身火海而湮灭无痕。

朱庆丰从莫焕晶的犹豫里越发相信妹妹就是在楼上,他试图闯进警戒线,两三个保安拦住他说屋里已经没人。直到6点40分他按捺不住了,随着从隔壁2单元进去的保安和消防队上了电梯,“因为我穿了迷彩裤,他们没有发现”。他电梯坐到顶楼,再翻过25层的一米宽的玻璃檐架,钻到了1单元的消防走道内,再下到18楼。这个过程耽搁了不少时间,攀顶前有人建议他从某家住户的阳台横切过去,但因找不到绳子而作罢。

保姆间外浓烟弥漫,朱庆丰看不见里面,黑烟里的消防队员混乱中告诉他没有见到人。“他们也不确定的样子,所以我没有硬冲,但房间门还没有破,我是询问和质问他们有没有破门,而不是要求,因为我也不确定。”很快,门就破了,朱小贞和三个孩子被发现抱紧在朝北间的窗口下,房间正与保姆间和后厨平行,可见是躲在正离南部的起火点客厅和阳台最远的位置。

而此时,消防队员就没有立即将人救出,“他们说要等担架来抬出去,于是我就火了,我说湿棉被一裹就好了嘛,他们说要请示领导,对讲机里请示后还是用我的办法裹了出来……”朱庆丰最不平与愤懑的矛盾点也在这里,他认为整个过程也厮磨了几分钟,三个孩子一个个抬出时并放在走道里,随着朱小贞最后一个被抬出“楼道里放不下了,才一起抬下楼梯”。业主们看见三个被裹从楼里出来时是7点37分,女孩的长发从被筒里垂落下来,“我当时的反应是人已经没了,都是全部包在被子里的……”一位目击者这样对我说。

林家的“杭州梦”

8点05分,朱小贞的大哥朱庆勇在浙医二院前找车位,就因为他睡觉开着飞行模式,乃至7点半醒来时才接到弟弟短促的电话说“小的可能已经不行了”。就在急诊室前,三辆救护车呼啸而至,朱庆勇冲上去抱起一个被裹,外甥女结着黑油的长发蹭在他手臂上,发出焦味,事后他意识到,抱过后衣襟上的黑油是得靠肥皂用力洗的,但他们除了满脸熏得焦黑,都没有丝毫烧伤。

在只有直系亲属能进入的抢救室里,他看见医生是以插氧气瓶和人工按压的方式施救,一个半小时后,医生告诉他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当时求医生哪怕救一个过来……但医生说再长时间挤压,人会变形,毕竟年纪太小。”朱庆勇说。他当时就颇有微词,既然以氧气罐和人工的方式就能施救,为什么不是在楼下,而是要在早高峰的城里开上20分钟到5公里外的医院?

随着10点半正式宣告死亡,家属被带上了楼上会议室,这时杭城的服装圈同行见到新闻后纷纷来到医院接应。众人的哭喊响彻急诊楼,三个孩子最小6岁,最大11岁,中间的外甥女林臻亚9岁。杭州的服装圈不大,互相知根知底,林家有个服装品牌叫“潼臻一生”,在西南某些城市的商场里都有代理柜台,这个品牌以三个孩子和林生斌的名字命名,谐音就是“同贞一生”。林臻亚的童装模特照如今还能在网上搜到。

来自浙江庆元的朱家和福建霞浦的林家最初在杭州相遇是2004年,应该说朱家发迹较早。2003年“非典”肆虐,世代务农的朱庆丰想着来杭州闯一闯,在市面最萧条的时候做起了服装生意,朱小贞就来帮忙看店。兄妹三人陆续在武林路上开起了零售店,再慢慢往批发等上游环节发展,于是从门面店做到了设计坊、小工厂。

林生斌初来杭州时在发廊里剪发,认识了朱小贞,慢慢也做起了服装。娶朱小贞时朱家并不同意,浙江人嫌福建地偏,而且朱家已有起色,但婚后林凭借精明的商业头脑带着妻子的服装店一路向上游冲去。如今两人已在余杭区拥有一家规模不小的服装公司,设计、生产一体化,在距家30公里外的乔司街道,他们的厂房也已达上万平方米。“林总在杭州服装圈是个响当当的人物”,灵堂内外不止一名同行这么说,他创立的男装品牌如今在杭州置地国际男装基地有个门面店,剩下都是全国各地的代理。

“我妹夫这人看起来就比较聪明,2009年时,实体市场开始受网店的影响越来越大,他及时转型,向上游做设计、贴牌,所以我们还在做批发小工坊的时候,他已经做大了。”朱庆勇说。朱家和林家都已在杭州买房落户,商业头脑和宗族人脉圈是他们在这个城市的立身之本。小夫妻在2009年买了蓝色钱江一期的房子只有百来平方米,还是贷着款的,两年后再借款换到了如今的360平方米江景大宅。“他就是有眼光,觉得这房子会升值,果然当年6.5万买下的,现在已8万”,朱庆勇说。门口的房产中介了解这房子的市价,360平方米的江景房已近3000万元,但在纯住宅的蓝色钱江,交易量并不高,业主并不急于投资,归根结底在于不缺钱。

对林生斌来说,一穷二白、小生意起家到成为民营老板,如今住在四室两厅的豪宅,这种经历对蓝色钱江的业主来说并不算特殊。“都不是杭州人,大多是农村出来做生意做大的”,一位业主这么对我说。这片住宅并不是达官显要的阵地,反而有很多二次置业的浙商,常年在外奔波,度假拿来一住。坊间流传着,林生斌5年前还不知奢侈品是什么样子,所以他做生意异常卖力,把生意从内地二、三线小城拓到广州,只是这一次他的富商梦定格在了6月22日。

小区里的东莞保姆

当天晚上6点,上城区公安局发出通报,34岁的保姆莫焕晶存在重大嫌疑,已被控制。翌日一早,莫焕晶因涉嫌放火罪已被提请刑事拘留,根据通报,当天她从客厅的沿墙书柜里取出一本硬抄面书,点燃纸页扔在地上再自行通过保姆梯逃下……纵火目的一瞬间甚嚣尘上,有人说她偷了主人家一块20万元的金表拿去典当了2万元,被女主人发现后为了销毁证据而纵火。林生斌后来从零碎的闲话中听到此事,茫然道自己从来不知道是她偷的,只当是孩子玩耍弄丢了。

具体事因虽无法考证,但坊间对于保姆之恶的讨论至今未绝,伴随着莫焕晶在前东家的偷盗劣迹被一一扒出,人们愈益相信这次纵火同样出于贪欲。莫是他们今年初通过前保姆找来的,在小区里,大多数业主拥有保姆,他们往往通过口碑相传,互相介绍着中介,或直接是保姆本人。曾经,照顾了8年孙子的林母与他们同住,她比较挑剔用人,所以几任保姆都留不住,直到前两年因身体不好而去了大儿子家。

10号楼的业主莹莹和林家是朋友,同是全职太太的她来林家做客无非就是和朱小贞说些居家问题。“她对我说哦,这个阿姨好得不得了,人家阿姨天天下午要午睡的,她不休息的就是一直在拖地,我感觉她是绝对满意的。”朱小贞给保姆开出7500块月薪也曾令她暗叹她的大方,同样不用带孩子只负责家务,她自己的阿姨月薪是5000块。“我要表达的意思就是他们对阿姨是绝对不会吝啬的,不可能对阿姨不好。”

她对莫焕晶的印象是沉默内向,但因年轻而在穿着上相对讲究体面。如不是东窗事发,她在东莞养成的赌博史在网上流传,忙于生意的林生斌也许永不会知道她的前科。一个月前,莫焕晶提出要在老家买房,上海的前雇主愿意借她10万块,夫妇俩听出了意思,为了挽留而不惜提出“我们借给你好了”。

工作日的白天,小区里的阿姨帮点缀在小径曲折的花园里遛着宠物或看着孩子,她们乐此不疲地谈论着那场火灾和4条人命,当然还有基本上不打招呼的莫焕晶。有人说,她买菜都是开着女主人的奔驰去的,因为年轻而自然和别的阿姨拉开距离,即使经过小区也闷声不响,不爱理人,“总是拿着手机在玩”。他们没想到,这个不合群的阿姨瞬间变成了纵火犯,有关她秀豪车、咖啡和前任雇主的私人飞机的朋友圈照片在网上被公开。

据媒体报道,她至少涉5宗民间借贷纠纷,最晚一桩是前年在东莞一法院,她为朋友麦某的7万元借款担保,以致被连带起诉。有媒体联系到麦某,7年赌博史这根导火索终于呼之欲出,她在来到上海、浙江前,常年流连于澳门赌场,2014年离开广东后赌瘾一犯甚至在手机上玩赌博软件。所以,在麦某的描述中,莫焕晶初来上海是为了躲债,她偷了前夫母亲存的几十万本钱,被发现后被迫立即还钱,于是开始东凑西借,不但被高利贷追债,把朋友也得罪光了。

从躲债到纵火

两人在上海涉足家政业是去年8月,麦某在一家注册地为奉贤的家政公司担任了3个月的法人,只是自己同样身陷债务而被迫转手,当她将莫焕晶介绍到公司来时,不想就过了一周,莫就因盗窃被赶了出去,她之后的去向就不得而知。朱小贞更不知道,莫焕晶来到家里前被上海的前雇主辞退,原因几乎也是偷了一条金项链。

今年春节,林家外出旅游,给莫焕晶也放了两周的带薪假,她发消息给麦某,告诉她这家杭州的做童装的雇主对她非常好,男主人知道她有个10岁的儿子在东莞,特意问了身高尺寸,寄了一套自家的品牌童装过去。没有人知道她放的这把火是出于要置人于死地还是别有蓄谋,在小区里,与公安接近的业主放出一种说法,莫焕晶在局里招认,是林家对自己太好了,她想制造火灾再装作救火立功,这样可以博得进一步信任来涨工资。无论真假,她缺钱是一直存在的事实。

小区里的全职太太挑起阿姨来并不宽松,换来换去是家常便饭。一位业主激动地对我说,家政市场混乱也是一方面,“她们没有固定挂靠的中介,都是平台间借来借去的”。麦某曾担任法人的家政公司有个总部,位于黄浦区某个繁华的街口一幢老旧的商务楼内,如今法人姓钟,操一口广东口音,在工商资料上,公司的监事仍然姓麦。钟老板在电话里告诉我,公司平台上有300来个签约保姆,做得长的有五六年了,薪酬以在职年数划分,若要5年以上住家经验的阿姨则起码月薪7000元,而这是市场价,低了阿姨不愿来。

每位阿姨都会制作简单的简历供客户参考,如按年份列出大致的住家经历,这些是阿姨本人提供的。在那间简陋隐蔽的办公室里,两位面对面而坐的办事员告诉我钟老板常年人在深圳,她们不认识麦某与莫焕晶,在媒体报道中,钟老板承认见过莫焕晶一次,而杭州的雇主并不是从她这里介绍的。事实上,这家公司在去年11月从麦某手中转让于她。这是一家流动性非常高的公司,不管是经营权还是平台上的阿姨,在两个几乎是放满上下铺钢丝床的房间里,一位躺在床上熏着艾灸的中年妇女告诉我,她还没有接到下家,于是这里更像个驿站,10块钱住一晚。

“这家公司一天到晚在换老板,转来转去的,去年还是一个湖北女人,今年就换做广东人了。”在大楼下,来“求职”的安徽女人陈燕这样告诉我,从她无奈和鄙夷的口吻里,我听出这家公司并非如钟老板所说的和阿姨有雇佣关系。像陈燕这样的流动性求职者占了大多数,她们在与主人家合同期满后有一段空窗期,游走在各种平台间揽活,哪家中介能促成下一单活,服务费就给谁赚。钟老板这家的服务费高达20%,原因在于租住的大楼物业偏贵。“这一行越来越不好做”,陈燕说。

在这家中介公司的求职经历是这样的,每个前来求职的阿姨,进来一说明自己的情况和需求,那两台电脑就会在各家政QQ群里刷单求匹配,对接客户成功后,两家中介公司按功劳分成,这几乎是目前家政市场通行的做法。而在阿姨和雇主的合同上,中介公司只担任见证人角色而敲章,两边都收服务费的中介公司在其中唯一的作用是帮助双方在一年内找到满意的甲方、乙方为止。朱小贞的丈夫林生斌(右二)几天来悲痛得几近麻木

烧毁的蓝色钱江小区2幢1单元1802室南阳台,如今已整个被绿色围挡罩上家政圈就有了约定俗成的亚文化,阿姨跳单和雇主自行缔约,形成信任关系后再互相介绍,一条游离在监管之外的地下雇佣链就此盘根错节。一位中介老板在津津乐道杭州大火后告诉我:“没法核查阿姨的来历,只有雇主自己观察,比如一个广东的单身女人为什么要在杭州做保姆?你要自己有生分心。”在他的说法里,安徽、河南是中国家政业的源头,而好经商的浙江或广东人从事家政就有几分特殊。

永远的未接来电

“保姆纵火是不错,但物业和消防为什么将近3小时后才把人救下来,谁是帮凶?”这几天,林家人激愤之处往往这么对我说。当天晚上他们回到蓝色钱江后,就陷入一种悲痛与焦灼、绝望交织的追责状态,由于绿城物业至今没有负责人出面调解,而使矛盾焦点迅速从一桩简单的纵火刑事案,转移到向开发商和物业讨要说法,紧张的对峙在这座园区般四面阖起的小区里,如同黄梅天的低气压越积越重。

业主间流传着一个说法,那天4点50分左右有一户低楼层的住户听见过几声孩子的喊叫“着火了,着火了”,半分钟后消失。由于是凌晨而使人没有在意,继续睡去。但5点30分前后,碎玻璃噼里啪啦高空坠落的声响逐渐把单元里的住户吵醒。虽然绿城一再强调现场的消防广播是有通知,但业主揪住不放的是消防警报并没有响,他们认为楼道里的烟感装置一旦触发报警,第一时间联动的应该就是震耳的警铃。

5点30分,同单元四楼的赵诚被玻璃声砸醒,他所在的主卧与阳台同样朝南,伸出头俯瞰,四五辆消防车停在底楼树丛间,晨曦中的钱塘江边之江路上插着几个人,微缈如同蜡烛,塔吊式的消防云梯在空中摇摆,却迟迟靠不上楼墙。赵诚穿着睡衣窜到楼下,才看见熊熊的火舌填满了1802室的南阳台,烟气笔直冲向天际。他认识林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冲上18楼。

那时,他趁着混乱跟着保安和消防从隔壁单元进楼救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在危急时刻,高档物业的严防把控也可能是阻碍。每道门禁都必须保安来刷卡开启,哪怕同楼层、不同单元的业主都无法互相借卡。他跟着消防来到2单元1801的南阳台,只见消防从门外的消防栓接了水袋,从阳台横切着浇水,“水的力量真的不大”。其次在树坛里,是一根圆鼓鼓的水管从消防车的自带泵上伸进了底楼大堂。他在浓烟中帮不上忙,却在想如果楼内有水接通,没必要在马路上取水呀?

不止一个业主在消防车边上听见消防员拿着对讲机喊道“水压不够”,他们见到消防员在车上一筹莫展,云梯在空中摆来摆去,最终因当中100米宽度的花坛而无法架靠过来。赵诚被浓烟呛得下了楼,当他6点13分在楼下碰见莫焕晶的时候,她正与公安说话,表情异常自然。“公安问她那他们还在不在,她说应该不在了,既然把她叫醒,那也该撤走了”。赵在那一刻想问她为何不至少带个孩子下来,只是没好意思问。

这时,隔壁单元24楼的徐冠华在楼下发现了一个5点08分的未接来电,那就是朱小贞打来的,事后他知道,朱小贞5点12分还拨过另一位邻居的电话,只有当有人5点30分打过去时已无人接听。这通未接来电让徐冠华懊悔不已,他在微信上写道:“5点30分后,我们不止3个邻居一次次跟消防说里面有一大三小,但是消防队就是反馈说里面没人……”当赵诚在隔壁的阳台上观摩救火时,同样没有想到,那一大三小正躲在远离烈火的某处,浓烟正把他们推向死亡边缘。

后来,人们从消防队打听来无法架设登高云梯的原因,是小区周边的地基太软,导致找不到支撑点。这时业主才意识到100多米高的云梯无法伸到18楼的根本原因,这一最直接的路径走不通后,楼里伸水管的做法当然就显得拖沓。赵纯阳在熟悉的消防朋友中也听来一种未被证实的说法,当时由于楼内消防栓水压不够,消防员去到消防总控室检查,发现原本该是自动挡的增压泵被放在了手动挡……各种版本的传闻至今未消,一位接近杭州消防的本地媒体人告诉本刊记者,楼上消防员曾在对讲机里要求物业打开增压泵,“但物业说要领导签字才能进总控室,消防员都发火了……”

备受非议的救援

6月29日,小区一公里外的杭州消防指挥中心的门岗亭里,一位前来接应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当天的消防数据已转到上城区公安局,一切以公安调查结果为准。事实上,消防在事后也承受到来自公众对救援不力的指责。《钱江晚报》在事后第三天发了一篇专访灭火过程的文章,“当时主入户门温度高达六七百摄氏度,当即判断主入门背面距离起火点非常近。这时如果强行破拆主入户门,大火必将喷涌而出……所以,只能通过保姆门这唯一的途径,与此同时,对主入户门立即用水枪强行降温”。在不了解起火点的情况下贸然破门,空气瞬间流通中的回火和助燃也是灭火中的大忌。

“他们5点16分到楼下,可能到破入保姆门还要叠加个20分钟,总之他们似乎是碰到了些阻挠,比如上楼时要经层层门禁、物业不肯开增压泵、保安还在消防通道里带错一次路,而且地面消防队始终没有拿到户型图。”该报道一位记者这样说。户型图似乎是救援中最为关键的一道依据,在浓烟遮蔽视线,即使戴着头灯能见度仅1米的情况下,消防员冲着南面的熊熊火光处匍匐而进,而全然忽略了在并没有过火但被黑烟封锁的朝北房间里关着4个人。

“消防员所谓的没人可能是他们在对讲机里通报所到之处没有人,其实初到时屋内已经被烧得不成格局,他们关注的是南部过火区,被家属听成屋里没人。”这位记者从采访中得知,最先上楼的是三组共9人,“对他们来说,这样的民宅三组人是足够的了”。之后,屋内消防力量增至30人,只是他们都没能将每一扇门打破。

6月28日,莫焕晶被依法提请批捕的消息传来,绿城服务集团继6天后首度打破沉默,发表了一则致哀信,稍详地阐明了当时物业的反应。凌晨5点,24小时消控室内接到楼道的烟感器报警,7分钟后,消防联动系统同时启动,“值班保安坐电梯到18楼时,电梯门一开,感觉浓烟过大,又回到一楼,然后走消防楼梯到16楼,及时铺设消防水带灭火”。其次,消防栓出水正常,翌日检查时“进行现场水压测试,结果水压正常”。

这一说法却更是挑动连日来业主激愤的神经,质疑声诸如为何不是从18楼直接电梯到16楼,还要下到一楼走消防楼梯?有人说其实保安根本不会用消防栓,有人说出水并不代表水压正常,翌日水压正常并不代表当天……当不信任的空气扩散蔓延到第6天,开发商迟到的解释在业主眼里怎么都苍白无力。绿城在信中还解释了一缄三口的顾虑:“我们有过回应的冲动,但考虑到案件的调查、侦查尚在法律程序中,所以不便为自己有无责任问题做太多表态。”

这起乍看是刑事案件的事故已交织着一种社会角力、扑朔迷离的各种线索和头绪笼罩其上,居民因其巨大的社会能量而使此事逐渐演变成一场业主维权。恐慌过后的第3天,一群业主三四十个人开了个小会,激愤地向物业列出一纸问题。比如,物业一系列反应的具体时间以及应急预案;小区夜间的保安巡逻制度;24小时消控室在哪儿;物业人员有无消防演练……火灾惊醒了一连串的质疑,他们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单元楼下门厅里是没有值班保安的……

“你说的及时是怎么及时的?你说18楼烟大,要从16楼接消防栓,那之后为什么消防队是从底楼接了水管一层层铺到18楼的?如果水压是正常的,为什么不再往15楼接?”莹莹显然已是讨要说法群的主力,她告诉我,每晚想起那三个孩子的脸就动容地流泪,小区里的全职太太很多夜不能寐,两三小时惊醒一次,她们白天就坐在物业大堂的沙发上聚拢谈事,她们认为,以上的疑问并非要等公安出结果,是绿城物业理应回答的。“一场大火告诉我,每个月1800块的物业费,原来你的保安跟我是一样的。”莹莹充满怨气。

尴尬的物业

“增压泵应该是消防来了以后才去开的,保安怎么会开增压泵?”上周末,绿城中国首席品牌官刘仲晖在电话里这样回应本刊记者。对于最为敏感的水压和取水问题,她表示:“有一个细节是,6点多到的1楼接水,但火势控制是在5点多。因为一楼在用水,可能居民就觉得楼上没水,但其实楼上在用水,而且把火情控制了。”

事实上,刚在5月13日,蓝色钱江的物业在此搞了一次消防演练,有些业主也是看见的,保安不仅有参与消防训练,还有应急预案方面的培训。小区之外3公里处便是杭州国际会议中心,所以这一带是G20重点会议路段,消防安全检查相当严格。1月,小区刚做过一次消防维保,由第三方维保公司担任。“保安先直接上18楼,没想到烟这么大,按照培训流程,是先去一楼拿工具,再和同伴一起上楼……险情很重的时候,要考虑自己的安全,不能一个人冲。”刘仲晖说。

但是在业主心里,稍一耽搁都让他们不能理解,不管是救人还是逃生——尽管物业认为,即使烟感器传感到消控室的联动报警控制器,保安也得先确认,否则立即启动消防广播,万一是误报,会引起业主投诉。火灾报警控制器的记录显示:5点07分,控制器发出联动启动请求;5点08分,收到各联动设备的反馈信息。联动系统启动后,17、18、19层的非消防设施电源被切断,通风增压设施自动打开,安装在入户走廊顶部的消防广播开始用中英文双语进行广播。

但是,分贝远高于消防广播的警铃却没有响,理论上,警铃与烟感器是一组联动装置,在天花板上应相隔不远。蓝色钱江的烟感器和喷淋系统装在每户电梯出口的楼道上空,室内并没有,这种排布是符合2015年前老版《高层民用建筑设计防火规范》的。对于19层以上,总高不超过100米的高层住宅,仅在“走道、门厅、可燃物品库房、空调机房、配电室、自备发电机房”设置火灾探测器,不包括住宅部分。只是在2015年5月后,规定改为“公共部位应设置火灾自动报警系统,套内宜设置火灾探测器”。值得注意的是,并不属强制范畴。

“你有没有测试过,那么厚实那么密闭的大门,这个烟要多少时间才漏到走廊?如果不是为了第一时间发现火,装在走廊里有什么用?”郑兰这么说,她是住在隔壁单元19楼的业主,她的主卧与林家的客厅有接壤。5点26分,她被烟呛醒,迷糊中过了一阵,问到丈夫是不是点了蚊香,“我老公说家里没有蚊香啊”。当她走向厨房,听见门外一阵叮铃咚隆的铁器碰撞声,开门一看是消防员在摆弄消防栓,浓烟闯进屋来。她立即关门,通过可视电话问物业是出了什么事。

“他就说是1802起火了,但他没有叫我立即撤离。”郑兰至今对此耿耿于怀,直到她发现380平方米的家里几乎所有家具被熏上一层半透明的黑色焦质,意识到自家也受害不轻。“一家三口从消防楼梯跑下来。半路上一个保安问我,还有人吗?我下意识地说,我们家就三口,这个时候我只能保证我们家。”

虽然物业在当天就公开表示保安曾依次敲门,但未被敲到的业主无法接受,郑兰诧异的是,“消防队就在我门口取水都没有来敲我的门”。像她这样家中需彻底清洗的业主最近住在小区隔壁的五星级业主酒店,“除了在没有身份证的情况下让我登记入住,别的安慰一句都没有”。某天中午,她去物业大堂质问,摔了个花瓶,后来每天开始有盒饭送到酒店。

这套房子对她来说只是每个月来度几天假,出身金华乡下的她在全国开了4家水泥厂,买到这里是因为安静,再则国外留学的女儿可以寒暑假在杭州落个脚。她跟别的业主基本无来往,“但那三个孩子实在是可爱,我喜欢穿拖地长裙,他们在楼下看见我,总是说阿姨漂亮、漂亮阿姨,所以我记住了他们”。说到这里,她眼角泛起泪光。

那天在楼下的之江路上,不乏裹着浴巾光着脚的人,郑兰也同样睡衣睡裤,两手空空。她死死地盯着那笔直上蹿的火舌会否旁逸到自家,她丈夫想冲上去拿一个公文包,里面是重要过家当的公司资料。“我拖住他,我说烧了就烧了,我们不要了。现在我想,如果烧掉我们家能换来他们的命,我心甘情愿。”

难撤的灵堂

“消防队里多数年轻队员都是两年的现役兵,培训就要半年,再实战一年半。本来接触高层建筑火灾的经验就少,再独立作战能力不强,除非踹门前能先断定不正对着火源,否则回火立马轰燃。”中国消防协会理事、原上海消防研究所信息研究室主任范强强告诉本刊记者。据他的说法,在住宅楼有非强制性消防设计规范的前提下,业主应自行提高警觉,比如购买家庭装独立式火灾探测报警器,“这在美国的普及率已经96%”。

范强强介绍,目前有种超前但并非强制的做法,区域消防局对重点消防单位实行远程监控,将物业的消控数据通过物联网连到总队,如此可以凭借二维码扫描掌握每一道维保信息,“包括水箱有没有水,增压泵是否正常开启,但多数大楼是不愿意花钱维保了还要接受你监督”。

一位在杭州富阳区运作一家养老院的业主这样告诉本刊,在杭州建筑圈内,他们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消防设计、施工和大楼验收前检测是一家公司全包的,你只用给个打包价,所以你看自家监督自家”。她认为这个市场相当混乱,各种拥有资质的检测公司层出不穷,都似乎与消防行政部门有沾亲带故的关系。对这位业主来说,消防局每月有例行检查,但她认为那也是走过场,有业主难免在日常维护中为了美观或者节省,或藏起灭火器,或者是关了弱电控制。

“消防设计是没有问题的,否则你的楼是不会通过验收的。但在物业维护的工作中,说到底就是钱,你的消防设施也许都是好的,但在那一刻是否是有效地联动,那是一个系统性的运作。”这位业主在挑选物业公司时也颇费脑筋,有些物业公司并不自带保安,保安公司派来的保安又三日两头地换,“你让他们怎么接受系统性的消防训练?”

从之江路上看烧毁的1802室南阳台,如今已经整个被绿色围挡罩上。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富豪社区,8幢25层高的玻璃幕墙住宅大楼拔地而起,灰蓝色的里外双层玻璃,每个楼乍看密而不透,让人无法想象里面动辄360、380平方米的豪奢的洞天。事后,业主在议论,这座罕见地拥有新风系统的住宅楼,却都是平移式的推窗,手一伸一两个拳头的宽度,这点让他们也突然不满,认为在烟熏时相当不利于透气。

头七当天,小区里的花圈被移走,清理出的小径被雨水冲刷得晶莹透亮,物业告诉林家,一些业主的孩子上下学走过花圈会被吓着,也已经有人在问灵堂要搭到何时。林家撤了花圈,但实在无法回答灵堂的问题,对他们来说,公安的结论还没有正式公布,人还没有火化,下一步如何走每天都折磨着他们。林生斌时而红着眼眶,呆呆望着吊唁者,若试图与他交流,他迟迟说不出话。

双方老家前来的一波波的宗亲穿着统一的黑色工作T恤,在小区里极易辨认,他们不断来到物业大堂交涉。一位和朱家一起做服装的庆元老乡这样告诉我,他们正在准备一份纸质材料,把所有关于救援时间、消防栓水压、警铃的疑问都呈给绿城总部,他甚至要调取监控室视频。“我们又不缺钱,我们只要一个真相。”焦急的亲属显然等不了官方的结论。

林生斌和朱小贞的和睦在小区里广为流传。“小林总是说,我老婆脾气怎么怎么好,我老婆很文艺范的,我老婆喜欢书法和古筝的,我老婆家里百合花摆起来的……”坐在物业大堂的沙发上,莹莹对每个陌生人解释着朱小贞的贤淑。夫妻俩近乎到浪漫的和谐让她也艳羡,今年3月朱小贞过生日,林生斌当天才放出个惊喜,送她一辆特斯拉。“那天晚上小林来我家和我老公喝酒,他说刚刚陪老婆西湖边走了一圈,他老婆回家说:老公你过来,我给你弹一首我刚刚学会的《笑傲江湖》。她老公说:我本来不要听的哦,今天你生日才听……”

徐冠华记得,这三个孩子总是一大早就被林生斌带下来健身,老大颇有运动天赋,小大人般地照管着弟弟妹妹,妹妹害羞腼腆,而最小的那个活泼可爱,屁颠儿着跟在他们后面玩。6月25日上午,一群哇哈哈双语学校的师生前来吊唁,三个孩子都在那里就读。一个四年级的男孩和老大林柽一做过半年同学,后来林转到了学校的外籍班,他们在一个校队踢球,林是前锋。“我们对他印象很好,他很有团队精神的,又有毅力。”这个男孩老到地说。

如果林柽一没有被火灾淹没,他们应该都会出现在6月24日的一场对实验小学的友谊赛中,后来,为了祭奠这位友善的小伙伴,两校取消了比赛。在他的印象里,林柽一独立而开朗,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学,所以他只见过他家保姆一次。“我那时看见她,我就觉得她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这个男孩站在满地的白烛边不经意地说道,直到班主任老师集合队伍,一起离开大堂。

(文中陈燕、莹莹、赵诚、郑兰为化名;实习生刘畅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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