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古巷里,不经意间就会听到一个个“金榜题名”的故事,随处可见的状元牌坊、恩典牌坊、圣旨牌坊,彰显着曾经的荣光。
近些年来,古镇上只有李连五一个人还在独自坚持卖针。而手工制针的流程,也只有六七名老人知道了,这一技艺,已濒临失传。
中国先秦古籍《山海经》中,有这样一句话:“虎尾山之阴有铁矿。”谁也想不到,这简单的一句话,记录的却是中国冶铁业上的一个传奇之地——山西省晋城市泽州县大阳镇。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大阳镇境内已经发现铁矿,它的采矿炼铁业几乎与中华民族的冶炼史同步兴起,而当地的虎尾山矿区则开采至今。凭借冶铁业而兴起的大阳镇,曾一度号称“三晋第一镇”,冶炼业的发展,为各种手工制造业提供了便利条件,因此还诞生了中国古代的手工业传奇——“九州针都”。
一根小小的手工钢针,曾让许多人发家,进而富甲一方。如今,大阳镇遍地留存的豪宅大院,几乎都是当年居民们靠制针、卖针发财后修建的,现存的五里长街,也由此成形。
2016年盛夏,我慕名来到大阳镇。尽管冶铁业带来的繁华早已落幕,但曾经规模庞大的明清古建筑群依然保存完好。“东西两大阳,南北四寨上,九十三个阁,七十二条巷,七市八圪垱,老街五里长”的民谣,形象地道出了这里昔日的规模与繁华。街巷纵横之间,城池寨堡、官宅商居、楼阁津梁、寺庙祠庵交错掩映,往日的回忆与传说,都沉淀在那些砖瓦廊檐之中……
“有官不到大阳夸”佛祖老君靠边站
大阳古称“阳阿”,历史上秦皇在此置县,汉承秦制且封侯于此,西晋设此为郡,它先后作为县、侯、郡治所的时间长达800年,因此有人称它为“中国古城镇活化石”。漫长的时光,自然造就了许多传承久远的古老建筑,也沉淀出淳厚的文化底蕴。我在大阳慢慢流连,一点一点地深入了解这座古镇。
青石板铺就的古街,犹如一条蜿蜒的游龙,贯穿东西大阳,沿街各种店铺云集,与周边的民居、寺庙、楼阁完美地融为一体。这些店铺大多数都保持着明清时的原貌,石阶、石墩、板铺式店门,高高的柜台黝黑发亮。不时还可以看到一条幽黑、深邃的古巷,醋坊巷、钱市巷、枣市巷、菜市巷等一个个特征鲜明的巷名,依稀可见当年的繁华。
在东大阳的一个丁字巷中,玄帝庙、关帝庙、龙王庙、奶奶庙等众多小庙挨挨挤挤,这就是被誉为“阳阿之源”的小庙巷。虽然这些神仙都被供奉在狭小的房子里,但这条小巷却绝对不可小觑——当地流传的俗语“有官不到大阳夸”,这种底气就来源于这条小巷。这里先后走出了9位进士、4位贡生、10多位举人,从尚书、御史、翰林、巡抚到侍郎、郡守、状元、将军,那些灿若星辰的学子,都从这里走上仕途,治国安邦。据说,当年他们衣锦还乡时,都要在塔河前下轿,步行到巷中的玄帝庙祭拜,以表达位尊难忘故土根的情义。
走在古巷里,不经意间就会听到一个个“金榜题名”的故事,随处可见的状元牌坊、恩典牌坊、圣旨牌坊,无不显示曾经的荣光。还有那些显赫的豪宅大院,或已成为寻常人家的住宅,或已经荒草丛生,大门紧闭,但那些门额写着“状元府”、“进士第”的宅院,还留有精美的套花方窗、石雕木雕、雕花漏窗,倾诉着古镇灿烂的历史……
位于古镇东南角的天柱塔,是大阳的标志建筑,始建于明万历四年(1576年),据说用了27年才完工。塔高108尺(约36米),整体为九层八菱锥体,层层出檐,每层檐角下都悬有铜铃。超厚的塔壁中间,隐藏着一条砖砌的螺旋楼梯,可以直通顶层,并且每一层都有窗户,从不同高度俯瞰大阳的青瓦房,爬得越高,视野越开阔,别有一番风情。
汤帝庙,是大阳人心中一处重要的信仰寄托之地,供奉着中国古代的圣王之一、商朝建立者——商汤。穿过西大阳古街,一座古朴粗犷的元代风格大殿,豁然展现在面前。前檐立着两根巨大的木柱,木柱上方支撑着三根粗壮的原木大梁。一位老人对我说:“这座成汤殿是汤帝庙最古老、最精彩的大殿,其中最精彩之处,就是上面这根荆木大梁。你知道荆木是什么吗?就是编箩筐的荆条木。”闻听此事,我大吃一惊:荆条木一般不是只能长到直径五六厘米吗,但这根荆木大梁直径却达1米,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进入大殿的前廊,才发现大殿巧妙地采用了减柱造、移柱造工艺,使大殿成为了“明三暗七”的特殊建筑:从外面的两根檐柱看,前廊好像是三间,而实际上正殿里还有两根暗檐柱,将大殿分为七间。更为惊奇的是,正中的三间明间都是汤帝殿,而佛祖释迦牟尼和太上老君,却被屈尊于汤帝两边,足以说明大阳镇百姓将汤帝奉为心中最亲近、最尊贵的神。
小钢针的大传奇“不拜财神拜针翁”
丰富的矿藏资源,使大阳成为中国冶铁业的重要发源地之一。晋国最早使用的鼓索送风冶铁技术,首先在大阳发明和使用;在春秋后期,大阳已经成为北方各诸侯国制造兵器所需生铁的重要产地;大阳生产的“阳阿剑”曾独步天下,它的刀刃锋利,削铁如泥,清初学者毕振姬在《四州文献》中就留下“古有阳阿之剑,可陆断牛马,水截鸿雁”的记载。
从明代开始,手工制针业在大阳崛起,并迅速发展。最初,人们用土圆炉来炼钢,以提高钢的延展性,然后拔成钢丝,再加工成钢针。随着技术日趋成熟,工匠们后来又发明了更高效的制针法:用坩土做成丝状模具,把铁水注入模具,锤打成型后,再经过深加工,就变成了“扎把铁钢丝”,然后截丝、分段,经过反复锤打、捻细、打孔、钻磨、抛光等工序,最后制成针。
在制针业鼎盛时期,大阳有300多个作坊,当地人人自称是制针师傅的传人,每家每户都是小针坊,大人小孩都磨针,针行、针会也比比皆是。许多外地的淘金者,也纷纷涌向大阳,轰轰烈烈地加入了手工制针的行业。
大阳钢针经数十道工序的手工打造,自然工艺精细,质量上乘,与广东佛山的制针业形成南北呼应之势,几乎分割垄断了中国制针市场,并远销中亚的伊朗、伊拉克等国。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其所著的《中国》一书中记述:“大阳的针,供应着这个大国的每一个家庭,并且远销中亚一带”,“九州针都”的盛誉实至名归,有歌这样唱道:“小小钢针做得精,卖遍天下四大京。东京卖到汴梁地,西京卖到长安城,南京卖遍应天府,北京卖遍顺天城……”
随着大阳的采煤、炼铁和铸造行业达到鼎盛,全国各地的大商人纷至沓来,逐渐形成了木市、米市、煤市、人市、棉市、席市、枣市、菜市等大市场和数百余商号,成为“人居万家、商贾云集”的大镇。直至民国年间,还有不少针商赶着驼队,驮着钢针从内蒙古换回大批良马。
据说大阳钢针的制作技艺,是由明嘉靖年间,从大阳走出去的裴尚书的族人裴某发明的,后人于是把裴某尊奉为“针翁爷”,先后修起东、西两座“针翁庙”。时至今日,这是中国仅存的针翁庙。大阳人把“针翁庙”视作保佑财源的圣地,他们会定时在庙里的舞台上唱“神戏”,酬答神灵的保佑和上苍的馈赠,“不拜财神拜针翁”的现象,在全国极为罕见。
鸦片战争后,大量外国洋针侵销到中国市场,大阳手工制针业逐步走向萧条,其他行业也受到影响,大阳的商业繁华,也随着制针业的式微而渐渐落下帷幕。
自编自唱的《卖针歌》古法制针的坚守者
“卖针喽,卖大针喽……”古镇的清晨,寂静的巷子里飘来一阵婉转、诙谐的叫卖声,敲碎了小巷的宁静,迎来了阳阿古县的第一缕曙光。我寻声而去,小巷尽头出现了一个肩挑木箱,身穿藏青色长袍,头戴瓜皮帽,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眼镜的老人,不紧不慢地从巷子深处走来。
见有客人围观,老伯就放下挑子,从箱子上拿起一块桐木制成的“公道板”,又从箱中取出一盒钢针,随手捏出一撮,便开始唱起《卖针歌》:“古阳阿县老针店,大街朝东有门面。油漆柜台金字匾,招牌挂在门外边。要问谁家钢针好,李记针行错不了……”歌刚唱罢,老人信手一甩,一排明晃晃的钢针就齐刷刷地扎在木板上。
在与老人的交谈中,我得知他叫李连五,今年68岁了,在大阳老街开了一家卖针店。如今,他每天都挑着担子,在大阳镇的大街小巷走上一圈,他的《卖针歌》和一身极具明清特色的商贩打扮,已经成为大阳镇的一张名片。
“针要卖得好,吆喝少不了。我家祖辈都是在大阳镇上卖针的,传到我这已经是第七代了。当年他们就是唱着这首《卖针歌》走街串巷,将大阳钢针卖到全国各地……如今我这样做,其实也不是为卖针,而是想让后人更好地了解‘九州针都’的辉煌历史,铭记这门古老的制针手艺,将大阳的钢针文化传承下去。”说到卖针,李师傅变得严肃起来,语气里带着深沉,还有一些失望——他非常担心“卖针人”这个古老的行当,也会随着手工制针的衰落而消失。近些年来,古镇上的卖针人纷纷转行,只有他一个人坚持了下来。
不过,李师傅只是卖针人,他告诉我,如今镇上唯一能按古法制作手工针的老人,叫裴向南。
随便问了一位古镇居民,我就找到了位于西大阳的裴向南家。得知我是专门探访手工制针技艺的记者,裴师傅马上打电话叫来两位朋友,从厢房里搬出风箱、蒸笼、火炉、铁砧等工具,拉开架式,准备制针。
借着生火的间隙,裴师傅带我参观了他的手工制针展览馆。展览馆只有20多平方米,中间摆放了许多炼铁及制针的工具和资料,四周墙上的展板,图文并茂地介绍了“九州针都”的发展历史,以及手工制针的步骤。裴师傅告诉我,裴家祖上从道光十七年(1837年)开始做针,传到他已经是第五代,几年前他被命名为省级非物质遗产“手工制针”的传承人,但现在大阳镇里也只有六七名老人了解手工制针了,这一古老的技艺濒临失传。
这时,院子里的师傅已经准备停当,裴师傅坐在火炉前,将一块铁板埋到在炭火中,不紧不慢地拉着风箱。不一会儿,铁板被烧得通红,裴师傅与另一位师傅协同劳作,用铁錾裁下一条宽约0.5厘米、长20厘米的铁条,重新烧红后,慢慢锤打成尖尖的锥状针坯,截断后便成为一根钢针毛坯,接着在尾部冲眼,用锉刀和磨石打磨尖端。我以为这就完成了,但事实上这才完成三分之一的工序。只见裴师傅拿出一些半成品钢针,放入热锅里翻炒,“铁锅炒钢针”简直颠覆了我对钢铁加工的认识。炒了一会后,他舀来一瓢水倒入锅里,这道工序叫“热淬”,目的是增加钢性和硬度。此后,还要将钢针埋到以松木炭、发酵的豆豉和黄土混和而成的配料中,放到蒸锅上蒸一段时间。通过火蒸除锈、增亮后,还要进行粗抛光和细抛光,至此一根钢针才算完工。裴师傅还告诉我,由于他目前主要以表演为主,所以一些工序都简化了,真正的手工制针所号称的“72道工序”,事实上并没有夸大。
最后,裴师傅有感而发:“我有幸生在‘九州针都’,也有幸从父辈那学到做针的工艺,所以有责任将这段灿烂的历史鲜活地展现在人们面前,把这门古老的手艺传承下去,也让人们更好地了解大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