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书网

小故事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品书网 > 小故事 > 姥姥的瘿袋

姥姥的瘿袋

时间:2024-08-13 04:26:25


   

  母亲的母亲,在我们北方,被唤作姥姥,在南方,则被唤作外婆。我不喜欢外婆这个称呼。一个外字,似乎把人推到了很远。在我们承德,许多孩子都是被姥姥带大的,这样说来,并非奶奶不好,而是因那个当妈的女人,把自己的孩子交给自己的娘家妈她才放心。这里面,虽有着女人的偏见,但我始终认为,母爱是在这时彰显了她的天性。


   

  我的记忆中,小时没奶吃,长大以后,总有老人告诉我说:你这个田林呵,从小就是哭,整天哭着喊奶。因为母亲没奶,我被姥姥一口口喂大,至今依然能够想起姥姥喂我的情景:一只碗,一个勺儿,躺在姥姥怀里,两人面对面,勺子总会在姥姥嘴里抿一下。从现在的科学角度讲,当然是很不卫生的。但后来我原谅了她,在动物世界里,我们不是也曾看见了一只老鸟,嘴对嘴喂它的小鸟吗?那样子非常认真,不久它便满天飞了。在那是个没奶吃的年代,你还想怎么吃?


   

  姥姥来自乡下,黑衣黑裤,一双小脚,一双黑色的尖鞋,总是站不稳的样子。又因小时营养不良,脖子上长出个瓜大的瘿袋,垂在胸前摇来荡去。但那时并未觉出特殊,只是总觉母亲不愿姥姥出屋,有时姥姥便发脾气。姥姥说:我在乡下住惯了,你不让我出屋,迟早有一天我会憋死的!


   

  母亲也总会好着声音说:外面多乱呵,你一个小脚儿,车撞了怎么办?走丢了怎么办?


   

  有一天,姥姥终于耐不住了,把我领到胡同口晒太阳。姥姥把身体倚在墙上,两只手扶在膝盖上,满眼新奇地看过往车辆,看各色行人,看马路边上的杨槐树正有一片叶子飘落下来。我不知那时的姥姥还会想些什么,看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她也许会想起自己的家乡,但家乡已经身边没人了,姥姥只能投身这唯一的女儿。是的,太阳平静地照下来,晒得很温暖,我们的身边,慢慢地便围了许多人。那些人原本是过路的,他们本该有许多自己的事情需要做,但他们却停了下来,把冰凉新奇的目光投在了姥姥身上。


   

  一个说: 瘿袋。


   

  另一个说:看哪,粗脖子。


   

  记得姥姥回答得很不客气,姥姥说:瘿袋怎么了?我就长了!


   

  依然有人在说,并且伸出了手指:瘿袋,大瘿袋!


   

  这时的姥姥已经很生气了,可又不敢,一个外乡人,怎么能和城里人发脾气呢,姥姥只能不断地说:去,去,去去去!并且吐了口水。像是在赶一群鸡。


   

  我的姥姥是好姥姥,我不允许有人歧视她。我拉起姥姥的衣角说:姥姥,我们回家。


   

  但姥姥很执拗,站在那里拧了几拧,并且还跺起了她那双小脚,姥姥说:偏不走,就让他们看。瘿袋怎么了?又不是我让它长的!


   

  我们到底需要离开了,姥姥一只骨节粗糙的大手拉着我,摇摇摆摆,胡同那条漫长的阴影中,我们走得很屈辱,也很悲壮。


   

  因为是偷着出来的,回到家里,我们对谁也没说起这件事。但细心的母亲还是看出来了,母亲说:妈,你出去过吧。


   

  姥姥不说话,只是眼圈逐渐红了上来。这时我看见,母亲眼里己经含了一些泪水,然后小声说:我说不让你出去嘛。你得听话呀。姥姥到底如实招来了,这么个事,她不能骗女儿。姥姥说:其实,我只出去了一小会儿。


   

  那时的父亲正下放农村,大约一个月方可回趟家。父亲是位孝顺的姑爷,回来经常办两件事情,一是领姥姥去剧场看戏,再是去离宫里照像。戏,专看梆子腔(河北梆子)。出门前,姥姥自然梳洗打扮一番,脸上擦了万紫千红牌的雪花膏,头上抹了铮亮的杏核油,将要出门时,姥姥总有一句话:


   

  我这瘿袋,咋办呢?


   

  父亲总是笑微微:不碍事的,不碍事!天是黑的,谁也看不见它。


   

  姥姥的一双小脚,走起路来,那当然是个慢,既便很早吃了晚饭提前出发,也是时常踩着锣鼓点子进。待戏散了,满大街人都走光了,我们和姥姥,依然摇摆在满是飞蛾的昏黄路灯下。几乎每一次姥姥都要对父亲说:你看,我这双脚,可是耽误你们了。但是,月光下的姥姥,表情却很幸福。


   

  我家很早就有了一架照像机。春暖花开时节,父亲领着我们去离宫照相。女人,无论已经多么老的女人呵,对于照相似乎有着天生的喜好。姥姥对照相有着极大兴趣。但照相不比看戏,洗出来,那是自己给自己看的,是要保存的。在照相的问题上,姥姥自有一套办法,不知从哪里扯出一条白纱巾围上去,那瘿袋就不见了,躲起来了,遮住的,是那个不得示人的心病。


   

  走出去的姥姥,明媚的阳光下看上去,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端坐在离宫水心榭亭子里,看山看水也看花,而她自己,因为一条白色的纱巾,看上去就很像一个人物,那是来访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女强人。那时我忽然发现,姥姥年轻时,其实是个很拿得出手的漂亮女人。


   

  至今,我家厚厚的影集里存放的姥姥,没有瘿袋。看着照片里的姥姥,有时也会想,如果没有那个瘿袋,没有那双小脚,当年这女人,也许真就会做出一番大事哩!比如妇女解放运动,或者妇救会主任?


   

  姥姥78岁去世。我们进家时,门是半掩的,她一个人躺在炕上己经睡着了,一手拿着针线活儿,似乎是等着下一针,另一只手,轻轻、轻轻扣在胸前。她按住的,正是那个瘿袋。这也是她平时熟睡的姿式。


   

  如今,作为营养不良的一种标志,令人无可奈何的瘿袋,令每个女人都难以出门的瘿袋,如同女人的缠足在时间面前消失了一样,我们已经见不到它了,就连我们的盐里也已加了碘。而在那个科技尚处落后的阶段,这个神秘的问题,现在看来竟又是如此的简单。在去掉那些负担之后,几乎所有女人的脖颈上,都挂起了五光十色的宝石或项链。可见女人的脖颈,是多么的重要。


   

  去年,己经离休的父亲,参加了世界卫生组织搞的一次生态摄影比赛,居然拿了奖。照片上的人,是姥姥:那是一个很大的近景特写,一副硕大的瘿袋垂在那里,占居了画面绝大部份,也恰有一缕阳光,正温暖地投了上去,上面布满了叶脉一样清晰的纹缕,看上去非常突出。那时的姥姥,也不过五十几岁,低着头,瀑布似的一头黑发垂下来,正坐在地上挑豆子,那个瘿袋似乎被藏在了她的怀里。


   

  这张照片,父亲他是什么时候拍的呢?我们从来没见过。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