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以世界杯为主题。足球散落四周。小圆桌上摆放着2018世界杯吉祥物——两只西伯利亚平原狼。背景屏幕挑选的图片是波兰与日本球员握手照。“公平竞赛”四字打在二人之间,异常醒目。
早上八点一到,编导清场,只留下三名摄像与刘建宏,直播开始。这是优酷自制世界杯节目——《宏观世界波》的录制现场。曾在央视工作十八年,主持《足球之夜》、《你好,世界杯》等多档体育节目的刘建宏作为主讲人,在半小时的节目里,综述最新赛事亮点,点评球员、球队表现。
这天是6月29日。世界杯H组最后一轮两场小组赛(日本VS波兰,塞内加尔VS哥伦比亚)在前夜落下帷幕,最终哥伦比亚、日本晋级十六强。值得一提的是,日本与塞内加尔在积分、进球数、输赢场次等指标上全部相同,只因少得两张黄牌,成功挤掉对手。依据是国际足联的公平竞赛原则。
节目开始前,刘建宏一边翻看台本,一边通过耳麦与导播沟通。他建议把日本利用规则晋级的讨论放在节目开头,“这是更有趣,也是更具互动感的部分”。
围绕趣味性,刘建宏会在节目中讲述赛场幽默花边。比如,比利时前锋巴舒亚伊为庆祝队友进球,一脚爆射眼前的足球,球打在门柱上又精准地反弹到他自己脸上。“世界杯不仅有激烈赛况,还有这些小细节,让人忍俊不禁。”聊完巴舒亚伊的窘事,刘建宏这么点评。
“世界杯在中国已经娱乐化了”,刘建宏对本刊记者说,“这也是我的第一次互联网世界杯”。
“这球就是我奶奶都能进!”
本届世界杯,刘建宏同时负责三档网络的足球类节目。除了《宏观世界波》,还有《新三味聊斋》、《这就是世界波》,共六十多期,“等于每天做两期,比我过去在央视的工作量还要大。”
《宏观世界波》无疑是其中最“仓促”的。节目从筹备、策划,到录制、上线,整个过程甚至不到24小时。开播前一天,早上八点多,刘建宏接到阿里大文娱优酷副总裁郑蔚打来的电话。对方介绍,有档世界杯点评节目,希望邀请他做主持。
询问播出时段,说定在早晨八点,刘建宏的第一反应是拒绝,“这意味着每天都得六点多起床,要死人的。”“你得做。”电话那头,郑蔚并未放弃,阐述理由,“晨间点评新闻很重要”,在这种信息爆炸的时代,用户需要有人帮忙整合、梳理。”刘建宏一想有道理,答应中午去开策划会。
为了节约时间,他直接搬到录制地附近的酒店,每天早上步行五分钟到达。这种忙碌让他想起年轻时在央视工作的状态。那是1999年,他身兼数职,主持《足球之夜》;又作为总编导,负责一档中国足球主题的纪录片;每周末还要参与中国足球甲级A组联赛的专题报道。
2014年巴西世界杯结束,刘建宏离开央视,出任乐视体育首席内容官、乐视体育联席总裁等职务,从主持一线转到内容运营、管理为主。如今,重返赛事解说、点评舞台,刘建宏说:“大概适应了三四期,才逐步找回状态。”
互联网时代的节目制式,已经和他在央视工作时的要求截然不同。他以“人”做比喻。同类型世界杯点评节目,央视更喜欢结构清晰的、完整的内容。“相当于一个人有头、有躯干、四肢,是我们的作品,这样才能呈现出来。”刘建宏说,“现在不是了。每个零部件都可以单独拿出来。互联网把原有的内容解构了。”
一期30分钟的《宏观世界波》直播结束,视频内容被立即切成25条时长一分钟左右的短视频,进行二次传播。
有份调查数据显示,当下,收看世界杯的用户以年轻一代为主,其中90后为38.2%,占比最高。为了让自己的表达方式更加年轻化,刘建宏每天早晨准备节目资料时,会特意在网上搜罗应景段子。在葡萄牙对摩洛哥的比赛中,刘建宏说,“C罗33岁场均两球,我们33岁场均两瓶啤酒。”他甚至还会引用网友的犀利点评:“这球就是我奶奶都能进!”
“你在电视台就不会特别在意这些。”刘建宏说。
陪六零后变老,零零后长大
6月14日,2018俄罗斯世界杯开幕。揭幕战前一小时,优酷自制节目《这就是世界波》上线。作为赛前“开胃菜”,节目邀请跨界明星搭档解说名嘴,与球迷聊球,直播解说世界杯。
首期嘉宾是鹿晗、刘建宏,央视前足球解说员、现香蕉计划体育CEO段暄为主持人。90后鹿晗登台,与两位央视名嘴解说打招呼,“我是看着二位节目长大的”。刘建宏在自我介绍环节则提到,“我是陪着六零后变老,零零后长大”。央视工作十八年期间,自2006至2014年,刘建宏接连主持过三届世界杯揭幕战。
时至今日,中央电视台转播世界杯已整整四十年。1978年6月26日,凌晨两点,彼时还是“北京电视台”的央视演播大厅内,远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比赛信号出现在监视器内。
现场工作人员内心激动又忐忑。因为经费紧张,央视并没有从国际足联购买转播版权,而是利用技术手段,借用国际广播卫星的公共信号,转播1978年阿根廷世界杯的决赛。信号随时有中断的可能。
中国大陆直到1970年才有了第一台彩色电视机,1978年每百户家庭的电视机普及率仅是13.8%。这一年,19岁的韩乔生第一次看世界杯,在一台黑白电视机上。他清楚地记得现场球迷庆祝时撒下的白色纸屑,阿根廷前锋肯佩斯在禁区用手挡住波兰队的射门,波兰队长戴纳的点球被阿根廷守门员成功扑出。
对外部世界充满好奇的国人,被这场决赛吸引,常有的景观是几十人围观一台画质极差的电视,欢呼呐喊。
四年后,还是学生的韩乔生进入北京电视台,半工半读。接受本刊采访,他说:“那时,我比其他球迷更幸福。”韩乔生参与报道了1982西班牙世界杯。他在接收国际卫星信号的大楼内工作,六七台29寸的彩色电视组成一个监控台,画质清晰。解说声道有两路,一路是国际声,赛事现场的外语解说;一路是宋世雄的中文解说。
彼时,国际足联把报道权价格抬得很高。亚洲一些国家和地区,包括香港,采用联合转播的办法。由亚洲和太平洋地区的广播电视联盟先购买报道权,亚洲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电视台就在香港转播、报道比赛。
中央电视台当年派去香港的解说员只有宋世雄一人。西班牙与香港有9小时时差。宋每天的工作从夜里11点15分开始,在香港一家酒店的房间内,带着耳机,连续解说两场比赛,外加晨间一小时的专辑配音。第二天上午11点半,工作人员会把专辑带子送去香港启德机场,由民航飞机运回北京。下午,带子抵达中央电视台进行技审,18点送播出现,21点30分准时播出。
“球员在球门右侧,将球一脚传向球门,距弧顶一带大概二十五米左右……对方开始右脚射门,守门员边上一个侧扑,把球打到了自己左侧的底线……”这段宋世雄风格的解说词,韩乔生张口即来。受广播影响,“他(宋世雄)的解说重在描述,距离、方位的内容特别多,”是几代球迷的共同记忆。
互联网上那些年轻人还认识我吗?
在个人传记《上半场》中,刘建宏写到:”我在收音机里,听了很多长城杯,那曾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在中国非常有名的国际邀请赛,宋世雄老师的解说也变得熟悉和亲切起来。“1982年之后,电视里的足球赛多了起来,还是初中生的刘建宏要想看球,必须和父母斗智斗勇。
当年,央视不少比赛是录播。时间在晚上十一点半左右。父母习惯早睡。为了看一场比赛,他苦苦计算着时间,在比赛播出前十分钟,悄悄起床,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慢慢靠近电视,电源的位置早已了然于胸,悄悄拔下电源,抱起电视,像足球比赛里回放的慢动作一样,缓缓后退,返回房间,打开电视,调至无声,观看比赛。
刘建宏的儿子也是球迷。他家有台大电视,但儿子很少打开看赛事。“我就问他,这么大一个电视你怎么不看啊?”“麻烦!”儿子很干脆地回答,他习惯抱着电脑或拿着手机看视频,“这是年轻一代的生活方式”。
不看电视,儿子甚至不知道父亲过往的辉煌。有次,他突然对刘建宏说:“爸爸,你好像还挺有名的!”我说,“你什么意思?”原来,儿子看了刘建宏的微博,好多人留言。
采访当天,刘建宏收到高中同学的微信。他掏出手机,找到对话,字正腔圆地念出来:“我一大早送儿子上学,同班孩子家长问我,你朋友圈老是转发的那个足球主持人是谁?怎么从来没在电视上看过?看来你不务正业太久了。年轻一代都不认识你了。”
央视也因这个问题苦恼过。为贴近年轻人,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总监助理、央视风云足球频道总监张斌曾向优酷副总裁郑蔚寻求合作。张斌和刘建宏是老同事,1990年就在《足球之夜》做主持,2010年南非世界杯还坐镇央视老牌节目《豪门盛宴》。
“为什么要跟我们合作做节目?”郑蔚好奇。
“我们希望更加年轻化。年轻的观众在你们那。你们知道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张斌回答。
郑蔚又问:“那合作节目的话,您主持吗?”
“互联网上那些年轻人还认识我吗?”张斌打趣地说。
为了在互联网上刷存在感,刘建宏在本届世界杯上卯足了干劲。今年4月2日,刘建宏正式办理离职手续,辞去乐视体育联席总裁一职。辞职后,制作足球节目的计划提上日程。起步阶段,没团队,没平台,没资金,是摆在刘建宏眼前的三个难题。他和一位结识近20年的朋友聊天,说起世界杯期间的节目策划,对方义不容辞地出钱赞助。
韩乔生与刘建宏的共同感受是,在互联网上做足球解说,“表达空间更大,方式也变得多样。”作为央视的体育评论员,韩乔生曾感到压力大,担心出错,“在这个平台,观众会不自觉地把你当作足球专家”。一场比赛说完,他在意观众的看法,会去论坛、博客等网站,看网友的留言、建议或是批判。
刘语熙因在2014年主持《我爱世界杯》期间,因身穿哪支队球服,哪一队就会输,而被网友戏称为“乌贼刘”。外号源于章鱼保罗,它在2010年南非世界杯期间,成功预测了所有比赛。这给了韩乔生很大的启发,“竞猜错了就错了,该主持还继续主持。网友们对待她的态度更宽容了。”
1978年,19岁的韩乔生第一次看世界杯,在一台黑白电视机上。他清楚地记得阿根廷前锋肯佩斯在禁区用手挡住波兰队的射门,波兰队长戴纳的点球被阿根廷守门员成功扑出(@视觉中国图)花式解说
“很多真人秀节目都是设置在竞赛中,因为竞赛是最极致的一种生存状态,人性的很多东西都会因为竞赛而激发出来。而世界杯是一个国际竞赛,没有什么竞赛比世界杯还激烈。”优酷副总裁郑蔚如此解读世界杯。
作为周期性的国际赛事,世界杯期间,大量看热闹而非门道的人群涌入。刘建宏便将受众定位于这类泛球迷。他在节目中聊运动员的饮食讲究,各个国家队的文化历史,风格是“轻松的,好玩的”。
C罗在罚球时,嘴里经常念念有词,引起很多观众的好奇: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呢?刘建宏在《宏观世界波》解答了这个疑惑。C罗刚在个人的Instagram上发布了一个小视频,透露了自己这个小迷信:“我的潜意识会让我和球说话,我总是说:‘划出正确的弧线,去球网里吧’。”
今年5月29号,优酷宣布获得2018世界杯新媒体直播权。这是40年来,央视首次将直播权开放给国内主流视频网站。为此,优酷给互联网球迷们提供了央视权威版、粤语、明星跨界等多种聊球风格。
身为电竞赛式的人气女主播,陈一发儿出现在优酷世界杯的聊球名单上。得知这个消息,周正晓的第一反应是惊讶,接着是担心。电话那头,他调侃地说到,“发发懂个球啊?”周是陈一发儿的粉丝,自称“水友”,观看她直播近两年。平时,陈一发儿的直播内容,是唱歌、聊天、玩游戏,几乎没有涉及足球。周担心,陈一发儿表现不好,“容易被球迷喷”。
6月18日,突尼斯对战英格兰。这是陈一发儿的世界杯聊球首秀,搭档是电竞解说王多多。周正晓看了当晚的直播,还在结束后,剪辑出一段三分钟的视频。视频集结了陈一发儿语录。一共说了24次“是的”,“嗯嗯、对、哎”也是常用词汇;没法准确说出球员的名字;对赛事只停留在描述的程度,甚至会出现口误。尽管如此,周正晓担忧被骂的情况并未出现。陈一发儿甚至在微博上转发了他剪辑的视频。比赛结束,回到自己的主播间,陈一发儿和“水友们”分享世界杯聊球经历。她说自己是近视眼,600多度外加散光,很难分辨每位球员;足球知识恶补了三四天,记球员名字、足球规则以及球队的背景知识;观看央视的解说,把常用词汇记在小本上。说到这里,陈一发儿翻出笔记本,给“水友”们展示,还顺势念出一连串“球过界了”、“球没顶住”、“球在传”……
周正晓自称伪球迷,有陈一发儿聊的比赛会熬夜看,其他赛事偶尔看看。优酷直播间有弹幕功能。周注意到不少留言的ID都很眼熟,“一看就是从发发自己的直播间过来的,都算是伪球迷。”几场做完,陈一发儿意识到,基本的足球专业知识是必备的,但不必过于紧张,重要的和网友们看球聊天的气氛。
刘建宏曾在央视工作十八年,主持《足球之夜》、《你好,世界杯》等多档体育节目(受访者供图)你的青春能有几届世界杯?
苗霖是优酷邀请的另一位年轻的聊球嘉宾。今年4月,一档名为《足球解说大会》的综艺节目在江苏卫视播出,采用真人秀模式选拔新生代足球解说,苗霖是总冠军。他自幼学习评书,先后师从刘延广、单田芳。大三那年,苗霖涉足解说行业,为了找到自己的风格,他尝试用评书的方式解说足球。
走过弯路,最开始,他解说的语气、语言、节奏等都是评书模式:急如闪电,快如风,银刀胡马月长弓,啪啪啪就来到门前;杀到禁区如入无人之境,真是取上将之首级,如探囊取物……个人情感占据主导,反而忽视现场赛事和球迷情绪,说多了,会本末倒置。有人在网上留言,提出建议,苗霖做相应调整,砍掉了80%的评书语言后,受到不少球迷喜欢。如今在优酷聊球,评书也是他的一大特色。一场比赛九十分钟,他中场不休息,充分利用十五分钟,给球迷说一段关于球员故事的评书。
“我的风格可能偏娱乐化一些。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探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苗霖说。除了评书,在过往的解说中,他还尝试加入音效。尤文图斯有名球员叫保罗·迪巴拉,外号是小魔仙。一次解说,迪巴拉进球的时刻,苗霖播播放了动画片《巴啦啦小魔仙》的音乐。他甚至会在解说间隙来一段Rap或是喊麦,点评赛况。
“娱乐化并不代表非专业”,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段暄强调,“解说是职业,对待职业的态度没法开玩笑。”
段暄是《这就是世界波》的主持人。首期节目,鹿晗的表现令段暄印象深刻。鹿晗是曼联球迷。喜欢上拜仁之前,段暄也是。答题竞猜环节,题目是“说出三位穿过7号球衣的球星名字”,主持人请鹿晗作答。鹿晗不假思索地说出”C罗、坎通纳、乔治·贝斯特。“乔治·贝斯特活跃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坎通纳则是八十年代,二者都曾是曼联的球员。
“你从这点就能看出,他是个发自内心喜欢足球,也懂球的艺人。”段暄说。他和鹿晗、大张伟此前未曾合作,可是整场节目下来,“我们仨就像是认识好久的哥们一样。”凭借在央视从事赛事主持、解说的经验,段暄把握着整个节目的专业底线。
郑蔚也表示,鹿晗带给她最大的印象是真的爱足球,“他参加一个节目,可能真是为了踢球,别的什么东西都没带,就带了足球和球鞋。”
2014年,段暄写了一篇文章,主题是他的解说生涯。他写到:说球是一种创作,快感来自于即兴,尤其是灵光一现的一刻。“即兴”是说球最大的魅力,不用念稿,无法预知。他在央视工作十五年,参与报道四届世界杯、四届欧锦赛。他长期跑一线,到2002年成为日韩世界杯的现场报道记者。
那一年,国足首次挺进世界杯,人们对世界杯的关注达到前所未有的高点。彼时,全国有77.4%的观众收看过这次世界杯,晚间29场比赛的平均收视率为15.3%,这意味着每晚有超过1.6亿国人同时守在电视机前,热门赛事的收视率甚至高达30%以上,与春晚相当。
这一届世界杯,成为很多人内心挥之不去的记忆。关于世界杯,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足球评论员董路对本刊的回答是,1982年西班牙世界杯。他说:那一年,通过世界杯的舞台,他才发现世界上有这么多的种族文化,那么多踢球的方式,那么多风格迥异的球员,这让幼小的我内心充满着激情、热情,影响了未来的生活或者是职业的选择。
郑蔚曾和白岩松聊起这个话题。白岩松说起他为什么喜欢阿根廷队。1978年,白岩松刚刚10岁,第一次看世界杯,那一年也是世界杯首次在中国转播,最终阿根廷夺冠。
“世界杯就这样,打动你的不会是足球的专业性,而是它曾经在你的生命当中出现,承载了某一种记忆,于是你就慢慢喜欢它了,然后你就开始钻研它了,接着越看越专业。”郑蔚接着说,“你的青春能有几届世界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