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涩谷,全球最繁忙的十字路口,6月25日凌晨却一改常态。平日绿灯亮起,人潮涌动数千人同时过马路的盛况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上万的民众聚集在一起,他们身穿蓝衣头戴必胜布条,彻夜狂欢。
那晚,远隔千里的俄罗斯叶卡捷琳堡竞技场上,2018年世界杯小组赛正在进行,日本对塞内加尔。
一到世界杯时间,尤其是有日本队比赛时间,涩谷就会迎来大量的日本民众,有人为了看球,特意请了带薪年假,若比赛时间太晚,远道而来的学生还特意带上睡袋睡在街上,第二天再搭乘新干线回校。
这次日本球队没有让梅津剛失望,面对来自非洲的“黑旋风”,日本两度扳平比分,三天后,尽管0比1负波兰,仍以小组第二的成绩晋级,成为本届世界杯进军十六强的唯一一支亚洲球队。
这已经不是日本足球第一次获得耀眼的成绩了。近三十年,亚洲杯足球赛中,八次参加四次夺冠;连续五次闯入世界杯,三次闯进16强,国际足球联合会上的平均排名为35位。
可谁曾想,三十年前,日本曾特意向中国足球取经,二十年前,日本队还经常打不过中国队。1998年,东亚四强赛国足还曾2比0赢了日本,可之后,但凡国家层面的亚洲大赛,中国几乎逢日不胜。短短几十年,中国与日本的差距也越来越大。
915306名球员
一天傍晚,埼玉足球场外灯光明亮,上百名看上去一年级大小的孩子统一着装,在家长的带领下,跟着教练进行最简单的足球训练。“我特别惊讶,因为这在当时的中国还很少见。”腾讯体育记者赵宇说,直到今天,他都还记得2001年的这个细节。当时,他特意奔赴日本考察日本足球,写成《日本足球考》一书。
2002年,被誉为“日本足球之父”的川渊三郎启动了少儿户外游戏的“JFA少儿企划”,从娃娃抓起,各县纷纷响应,例如山梨县迅速针对6岁以下儿童,投入1亿日元,第一年就让70万幼儿园儿童得到亲近足球的机会。
据《南方周末》报道,目前,日本的幼儿园普遍能为6岁以下儿童提供足球参与和训练,日本足协全额资助幼儿园每年组织1至10次幼儿足球活动,不需要幼儿园掏钱。
而在小学,中学,大学体育课中,足球也是重要一环,高中联盟球赛和大学联盟足球比赛成为许多日本青年青春记忆。
1979年,在东京召开的第24届全国体育学习研究协议会提出“快乐体育”,并很快运用到足球上。“它反映教育理念上的一种解放,体现了一种人性化。”《日本足球史》的作者符金宇说。
对此,梅津剛有更深刻的印象。5岁时,他因父母的关系移居中国大连,体会到中日两国的文化差异。他接触足球只是因为父母希望他能通过足球强身健体,此外,钢琴、架子鼓、足球、轮滑、游泳、武术都学过,但唯独没有上过语数英补习班。
“可能是两国兴趣培养观念不同,我在中国感受到学习是第一位,除非你走体育特长生的路线,否则一般不会让你去踢足球。”梅津剛说,在日本,有天赋,或者真的热爱足球,“家里面会支持你”。
日本的“快乐体育“理念让足球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融入了日本人的生活。如今,梅津剛回到日本,即使没有成为职业球员,周末有时间,就会约上大叔一起踢球。
从球员数量与搜索数据上看,日本民间对足球的兴趣也在持续上升中。据日本足协统计,1979年,登记在册的足球运动员数量为273887人,2017年球员数量上升到915306人。《经济学人》通过统计发现,2014到2018年间,日本人在谷歌上搜索足球的频率,上升了32%。
“未断乳的婴儿”
日本尽管培养了一大批热爱足球的少年,但世界上的日本球星少之又少。体育评论员马德兴认为,日本即使能够发掘出来有天赋的队员,但也容易练得同质化,他甚至直言,“日本足球运动员,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有着“白巫师“之称的前日本国足主教练菲利普·特鲁西埃也有同感。1998年,他发现尽管日本球员技术高超,尊师守纪,但个性严重缺乏,惟命是从,从不反驳,痛斥日本球员是“未断乳的婴儿”。
特鲁西埃开始一点点改造这支球队,《日本足球的明治维新》一书写道,2000年10月黎巴嫩亚洲杯,他下令关闭内部餐厅,让队员们自主外出就餐,2001年10月远征欧洲热身,提出“向欧洲球队张扬自己,证明你自己”的要求。慢慢地中田英寿染起了金发,户田和幸开始对战术提出抗议,这些变化让他感到惊喜。
杨璞是2002年中国踢入世界杯决赛圈的23人之一,现在是北京国安足球俱乐部青少年部主任。他认为,目前中国足球的问题也在于此,过于重视成绩会扼杀天才的创造力,如果十三四岁时扼杀了创造力和个性,十六七岁就很难再有了。“为什么现在中国不出球星,因为集体成绩最重要。不能有个人英雄主义,为了有成绩,必须按照教练的模式走。”
如今的日本民众对日本国足球员的个性慢慢有了更多的容忍度。早些年,本田圭佑因为太有个性被称为“我行我素的亚洲小贝”,也被一些日本国民抨击。然而在这次日本对塞内加尔的比赛中,染着金发的本田圭佑进球后做了一个敬礼的手势,成为日本热点,现在日本人见面谈到足球,会突然敬礼,默契相视而笑。
6月28日,日本东京,球迷上街庆祝日本队世界杯小组出线(@视觉中国图)
2017年6月25日,日本横滨,孩子们在进行足球比赛(@视觉中国图)日本的欧洲队
只差一点,日本队就进了八强。
7月2日俄罗斯顿河畔罗斯托夫,世界杯八分之一比赛中,坐拥豪华阵容的“欧洲红魔”比利时队一度被日本队逼上悬崖。上半场比分胶着在0比0,下半场,比赛进行到47分钟和51分钟时,四分钟里,日本队连进两球,一度晋级有望。结果,比利时又将其扳平。如果日本能撑到比赛结束,按照程序会进入点球大战。
就差了一分钟。补时阶段最后一分钟,比利时上演绝杀,挺进八强。虽然日本败北,但在这次世界杯中表现出了和欧洲老牌劲旅不相上下的能力。
据马德兴统计,在这次世界杯比赛中,很多日本球员都在欧洲效力。出战比利时队的日本队11名首发球员,除了左中后卫昌子源外,其他10人全部都在欧洲联赛中效力。换而言之,与比利时队拼争的日本队,几乎是一支欧洲球队。
“一定不要小看这一点,不管这些球员在欧洲是不是五大联赛俱乐部的主力,即便是边缘球员,他对足球的理解,在场上对局势的判断,以及技术动作的处理,绝对不是国内联赛的球员可以相比。”《日本足球史》作者符金宇说道。
符金宇长期关注日本足球发展,他发现日本上至足协下至俱乐部,都全力支持有好球员要送出去。他认为:“只有去了欧洲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职业足球。”
今年日本国脚本田圭佑已经32岁了,随着年龄的增大,在AC米兰渐渐踢不上主力,但他之前宁愿减薪30%到墨西哥踢球也不愿回到日本国内。
当谈及为何目前中国球员走出去得少时,杨璞大拇指和食指合并一搓,亮出数钱的手势。马德兴也直言,关键在于钱。
马德兴以西班牙第三级别联赛举例,中国球员目前不一定有水平踢上联赛,但是中国和西班牙球员收入有明显差距。西班牙第三级别的联赛球员一个月工资只有800欧元,而中国国内一个替补球员即使很少有机会出场,年薪都是三四百万人民币。对比之下,人们当然愿意在国内踢球。
赵宇认为,现在中国球员的实力和水平的确不够,哪怕在二三流联赛都很难踢上绝对的主力,更不要说是五大联赛了。
如今的杨璞经常用自己的前车之鉴和小球员们分享,2000年他和朴智星预选赛之前打了一场友谊赛,当时他觉得朴智星太一般了,不可能成为世界球星。但是后来,朴智星加盟荷兰PSV埃因霍温,加盟曼联。当球场再次相逢,杨璞对朴智星刮目相看。
“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出去,”杨璞说,1999年,他21岁,曾经有一个去西班牙踢球的机会,但放弃了,现在追悔莫及。
足球,不只是11人的事
“球场上90分钟踢球的只是一群年轻人,说他们踢得不好,把所有责任推给他们,是不道德的,球场边坐着的人同样重要。”符金宇说。
从1994年起,日本足协就提出“培养9000名C级资质教练”的五年规划。截至2017年,日本足协官网披露,本国足球拥有各级教练总人口8万多人,其中S级教练459人,A级1818人、B级4628人、C级2.8万人、D级4.5万人。
本届世界杯上,首次进入世界杯决赛圈的冰岛队,也有类似的过程。十五年前,持有欧洲足球协会联盟A或B最资深教练执照的冰岛教练为0。现在,35万人口的冰岛有716名这样的教练,10年来增加了87%,五年内增加了27%。
2012年,曾经在日本培养出足球名将香川真司、本田圭佑的教练汤姆·拜尔访华,在国内开了4个月的培训班。杨璞和四五十个教练一起听他分享自己的经验。杨璞感触良多:“日本做事认真,他们越小的队员要求教练的水平越高,因为从小练技术,技术是足球的基础。”
据《南方周末》报道,任何人想成为持有足球教练执照的学员,都必须从“儿童领袖课程”开始培训。这个课程有一个简单而严肃的目标:“培养能让小孩享受体育运动的教练。”在专业化上,日本有足球教学大纲,针对儿童的足球教材可在足协网上下载学习,教练按照大纲教学,从而减少不专业度。
而另一方面,杨璞总是感慨中国教练又当爹又当妈的现状,“日本教练是上班时间全程投入,下班回家。中国教练天天和队员生活在一起,”杨璞说,“同时,中国教练待遇太差。”在北京,一般足球教练的年薪是10万元,这个收入在北京只能勉强生活,而且越是从事基础教学的教练,收入越低。
赵宇之前跟着不少足球领导到足球先进国家考察,“考察回来,最后仅仅是形成了一份考察报告,又回到原来的模式。”他说。
中国足协也曾不止一次到日本调研,然而有“日本足球之父”之称的川渊三郎直言:“考察基本上没什么效果。”
“我觉得特可笑,中国U14是西班牙教练,U16和U18是意大利教练,到底想学谁?”杨璞说,“中国30年一直在学,最后学一个四不像。今儿学巴西明儿学欧洲,然而现在连越南泰国都快踢不过了。”
“跟谁学都不是本质问题,本质问题就是我们现在根本意识不到我们自己想要什么东西,”马德兴直言,“不在于足球人不努力或者足球人不好,而在于管理者。”
此外,中国社会还缺少根深蒂固的足球文化。《日本足球的明治维新》一书中提到,在日本草津,球迷会在赛前4小时到场,把露天球场的座椅擦得光亮,球员踢完比赛后,不顾赛后疲惫,立刻开展“少年足球教室”,向草津少年传授球技并为球迷一一签名。每年年终的草津“温泉祭”,队员们向街民坦陈来年抱负,街民们给予热烈掌声。
日本有时会把国家冠军请到幼儿园,带着孩子一起做游戏。“小孩对世界冠军有尊敬崇拜的心理,跟着冠军做游戏,上一次课,孩子很可能一辈子爱上这个运动,体育所应该拥有的风貌,中国少之又少。”符金宇说。
在日本,足球已经成为一种社会文化。八分之一比赛输给比利时后,日本球迷虽然情绪失落,依旧自发地留下来,收拾看台上的垃圾。日本队员离开赛场前,将更衣室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还留下一张纸条,上面用俄语写着“谢谢”,这个细节被国际足联总协调员詹森斯发现并拍下来发到Twitter上,他写道:“这是所有团队的榜样,很荣幸能和他们共事。”
“足球,反映的是整个社会。”马德兴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