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张国风
明清小说的评点家,无不以艺术感受取胜。但是,艺术感受常常带有主观性,同一部作品里的同一个人物,在不同的评论家那里,可能会得到截然相反的两种评价。例如《金瓶梅》里的吴月娘和孟玉楼,张竹坡和文龙的评价就完全相反,简直是针锋相对。我们先看一下张竹坡对吴月娘的评价。
一竹坡为何独罪月娘
张竹坡最欣赏的是孟玉楼,最看不上的是吴月娘。月娘一出场,张竹坡一方面看出作者写吴月娘的顺从随和是“为下文能容众妾地步也”;另一方面,又不失时机地点破她“夫主面上,百依百顺”的“贤德”是假象,关键在于,月娘是继室。张竹坡的逻辑是:“百依百顺,在结发则可,在继室又当别论。”他分析继室的处事特点是好好先生,不负责任。他分析继室的心理是:“欲管不好,不管不好,往往多休戚不关,以好好先生为贤也。”结论是,月娘“一生动作,皆是假景中提傀儡”。看来,张竹坡对做继室的是成见在胸,所以一口咬定吴月娘处处是假。其实,继室也不能一概而论。张竹坡抓住吴月娘“引经济入室”“放来旺进门”“妖尼昼夜宣卷”等几件事情,认为皮里阳秋,暗藏褒贬,“作者更有深意”。作者的“深意”是什么呢?张竹坡在大纲似的《〈金瓶梅〉读法》里指出:“《金瓶》写月娘,人人皆谓西门亏此一人内助,不知作者写月娘之罪,纯以隐笔,而人不知也。”《金瓶梅》里本无好人,正如张竹坡所说:“西门庆是混帐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济是浮浪小人,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惠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儿是顶缺之人。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辈一流,总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既然《金瓶梅》里没有好人,为什么张竹坡独罪月娘呢?其中的原因之一,或许是在张竹坡看来,他人之奸,读者尚能够看出,而月娘之奸,寻常人看不出,而独有他张竹坡慧眼将其识破,体察出作者之深意。这也是这位江南才子为聪明所误之一例也。
张竹坡确实看出了吴月娘的若干破绽。第十四回,花子虚在牢里,李瓶儿正与西门庆打得火热。这时,花子虚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李瓶儿全不以丈夫为念,铁了心要跟西门庆。她趁花子虚在牢,让西门庆将家中财物转移至西门庆家里。其中包括“六十定大元宝,共计三千两”,“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脱,值钱珍宝,玩好之物”。西门庆回家和吴月娘商量,吴月娘不但不劝阻,而且出谋划策:“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房看着不惹眼,必须如此如此。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张竹坡一针见血地指出吴月娘“乘机利其财”的心理:“写西门留瓶儿所寄之银时,必先商之月娘,使贤妇相夫,正在此时,将邪正是非,天理人心,明白敷陈,西门或动念改过,其恶或不至于是也。乃食盒装银,墙头递物,主谋尽是月娘,转递又是月娘,又明言都送到月娘房里去了。则月娘为人,乃《金瓶梅》中第一绵里裹针柔奸之人,作者却用隐隐之笔写出来,令人不觉也。何则?夫月娘倘知瓶儿、西门偷期之事,而今又收其寄物,是帮西门一伙做贼也。夫既一伙做贼,乃后子虚既死,瓶儿欲来,月娘忽以许多正言不许其来,然则西门利其色,月娘则乘机利其财矣。月娘之罪,又何可逭?倘不知两人偷期之事,则花家妇人私房,欲寄于西门氏家,此何故也?乃月娘主谋,动手骗入房中,子虚尚未死,瓶儿安必其来?主意不赖其寄物,后日必还,则月娘与瓶儿,何亲何故,何恩何德,而为之担一把干系,收藏其私房哉?使有心俟瓶儿之来,则其心愈不可问矣。”张竹坡之责难吴月娘的用心,不能说没有道理。
第二十回,写吴月娘扫雪烹茶,感动了西门庆。于是,二人重归于好。在作者来说,可能更多的出于情节上的需要。如果长期地僵下去,故事难以往下发展。但是,扫雪烹茶中吴月娘的祈祷一节,却是经不起推敲,难怪张竹坡看出其中的虚假:“言月娘烧香,嘱云,不拘姊妹六人之中,早见嗣息,即此愈知其假。夫因瓶儿,而与西门合气,则怨在瓶儿矣。若云恼唆挑西门之人,则怨又在金莲矣。使果有《周南·樛木》之雅,则不必怨,而乃为之祈子,是违心之论也。……且嘱薛姑子休与人言,则知今日之假。”张竹坡讽刺吴月娘:“况天下事有百事之善而一事之恶,则此一恶为无心;有百事之恶而一事之善,则此一善必勉强。”后来潘金莲与吴月娘反目,吴月娘即以身孕要挟西门庆:“什么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请什么任医官,随他去。有命活,没命教他死。”如张竹坡所指:“以此可知,从前烧夜香俱假也。”这是情节的需要与刻画人物之间的矛盾没有处理好,无意中造成了吴月娘的虚伪,这种效果恐怕并非作者的初衷。张竹坡认为作者是皮里阳秋,有意写月娘的“一团做作,一团权诈”,恐怕也站不住。
张竹坡所抓住的几件事,却也并非完全出于成见。譬如吴月娘收李桂姐为干女儿一事。在李桂姐一边,固然是趋炎附势,其实亦娼家常态,不足为奇。但吴月娘欣然同意,却糊涂得紧,难怪被张竹坡一把抓住:“月娘,良家妇也。一旦妓者来认女,月娘当怒叱之不暇,乃反喜而受之,其去娼家几何哉?况桂姐,乃西门梳笼之人也。其夫迷此人,贤者当劝其夫,即不贤者,毋宁拒此人,乃西门迷之而不能劝,己反引之于膝下,以为干女儿,是自以鸨儿自居也。”
西门庆一死,吴月娘即“吩付把李瓶儿灵床连影抬出去,一把火焚之。将箱笼都搬到上房内堆放。奶子如意儿并迎春,收在后边答应。把绣春与了李娇儿房内使唤。把李瓶儿那边房门一把锁锁了”。难怪张竹坡批道:“写月娘烧瓶儿之灵,分其人而吞其财,将平素一段奸险隐忍之心,一齐发出,真是千古第一恶妇人。”
月娘其实亦一平常人,作者亦并非要将她塑造成道德楷模。但是,若说作者有意要将她塑造成一个奸诈小人,只怕也未必。但在张竹坡看来,那吴月娘的行事,处处是假。吴月娘不小心,导致早产,张竹坡也大批一通:“内必写月娘小产者,乃作者深恶妇人私行妄动,毫无家教,以致酿成祸患,而不知悔,犹信任三姑六婆,安胎打胎,胡乱行事,全无闺范者也。”吴月娘带着众妾荡秋千,张竹坡即大不以为然:“夫月娘,众妇人之首也。今当此白日,既无衣食之忧,又无柴米之累,宜首先率领众妾,勤俭宜家,督理女工,是其正道。乃自己作俑,为无益之戏,且令女婿手揽画裙,指亲罗袜,以送二妾之画板,无伦无义,何惑乎陈敬济之挟奸卖俏,乘间而入哉?”须知西门庆乃一浮浪子弟、粗鄙暴发户,不是诗礼人家,哪有那么多礼法家规。难怪,丈夫梳笼的妓女李桂姐要认她做干娘,她也高高兴兴地接受了。纯粹一个没心没肺之人!尼姑来宣唱,她也欣然聆听。这些事情都被张竹坡死死抓住,上纲上线,将她定性为奸诈小人。
相对来说,文龙对吴月娘的态度比较客观一些,他批评张竹坡之苛求吴月娘,一口咬死吴月娘是“有成见而无定见,存爱恶而不酌情理”。文龙认为张竹坡对吴月娘的揭露是吹毛求疵:“李桂儿之认干娘,本为势利起见,伊母女先已说明,后又被应花子叫破,原无甚大讲究也。西门家中,月娘正主,自然是拜月娘作干娘。不知何以为一流?又何以为同类?西门不以为非,月娘之欢喜,亦不过好人奉承耳,何以视为可愚,吹毛求疵一至于此乎?”
文龙承认“吴月娘原不能称大贤大德之妇”,“若月娘者,呼为糊涂妇人则可,视为奸险妇人则不可”;但是,“若吴月娘,一千户家女耳。非有褓母之训导,又无诗书之濡染,不同阀阅之家,又非科第之室,一小武官之女,而嫁与市井谋利之破落户,既属继配,又遇人不淑。此而责备之以守身以礼,相夫以正,治家以严,又要防患于未萌,虑事于久远,无乃期望太深乎?男子所不能行者,而求备于妇女乎?”“求子一事,纵然是假,却亦假得大方”,“彼以收瓶儿之物为月娘罪,此不过小家女儿眼皮浅,并非杀人放火劫来者,亦非养汉偷人骗来者,况有为首者在”。张竹坡为糊口计,替书商作评点,一味说好,再加以自视甚高,使气逞才,不免主观武断之病。文龙自写其见解,自抒其体会,超脱于功利之外,所以比较客观,亦情理中事。但是,张竹坡的贡献还是大于文龙,因为他毕竟有才气,他的评点为后人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给后人丰富的启发。
二《金瓶梅》作者怎样看玉楼
张竹坡一口咬定吴月娘为奸险小人,而独独欣赏孟玉楼。他在《竹坡闲话》里说:“固知玉楼,作者之自喻也”,“盖言无妄之来,遭此荼毒,污辱难忍,故著书以泄愤”,“作者特特写此一位真正美人,为西门不知风雅定案也。”如此说来,书里的孟玉楼就是作者的化身,孟玉楼成为作者在小说中的代言人,这是张竹坡分析孟玉楼这个人物的基调。张竹坡说玉楼是“乖人”。乖人就是巧人,说好听一点,就是聪明人;说不好听,就是滑头。而文龙则与其相反,他认为吴月娘是忠厚人,而孟玉楼是满腹心机:“故月娘与玉楼较,月娘之实,不敌孟楼之巧;玉楼之谲,不如月娘之正。作者写月娘,一则曰‘月娘老实’,再则曰‘那月娘是个诚实的人’,皆是直笔也。写玉楼则若隐若显,不即不离,全用白描,是在阅者自领会耳,何尝有褒无贬哉!”我们客观地看一下《金瓶梅》作者对孟玉楼的态度。
小说第二十九回,通过吴神仙之口,暗示了孟玉楼的美好未来:“三停平等,一生衣禄无亏;六府丰隆,晚岁荣华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辉;到老无灾,大抵年宫润秀。”小说第四十六回,作者又借一个“乡里卜龟儿卦儿的老婆子”来赞扬孟玉楼的为人:“你为人和气,好个性儿。你恼那个,人也不知,喜欢那个,人也不知,显不出来。一生上人见喜下钦敬,为夫主宠爱。只一件,你饶与人为了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顶缸受气,小人驳杂,饶吃了还不道你是。你心地好了去了,虽有小人也拱不动你。”这是说孟玉楼性格好,做好事不落好,能忍,喜怒不形于色,有一个好的结果。
在西门庆的妻妾中,作者为孟玉楼安排了最好的命运。李瓶儿被潘金莲气死,潘金莲死在武松的刀下,孙雪娥不堪虐待自缢而死,李娇儿被张二官收去做二房。吴月娘虽说由玳安养老,“寿年七十岁,善终而亡”,毕竟丈夫早逝,儿子出家,老来难耐凄凉。惟有孟玉楼改嫁李衙内,“两个女貌郎才,如鱼似水,正合着油瓶盖上。每日燕尔新婚,在房中厮守,一步不离。端详玉楼容貌,观之不足,看之有馀,越看越爱”。
作者欣赏孟玉楼的什么呢?第一回的一首词向我们透露了一点消息:“柔软立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无争无竞是贤才,亏我些儿何碍?青史几场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巧安排,守分而今见在。”关键是中间一句:“无争无竞是贤才。”作者对孟玉楼的欣赏正在“无争无竞”四个字上。无争无竞确是孟玉楼一贯的处世态度。
孟玉楼改嫁西门庆以后,面对妻妾争斗、错综复杂的形势,漠然处之,心如止水。小说第二十一回,孟玉楼生日那天,西门庆被应伯爵一伙拉到妓院去了。家中妻妾“看看等到日落时分,不见西门庆来家”,当时,“急的月娘要不的”,可孟玉楼自己却不气不恼,若无其事。第七十三回,又是孟玉楼的生日。“西门庆坐在上面,不觉想起去年玉楼上寿还有李大姐,今日妻妾五个,只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眼中落泪”。结果潘金莲吃醋,与西门庆乱了一场。按照西门庆家里的规矩,有面子的妾过生日,西门庆应该上那个妾的屋里去过夜才是,可孟玉楼依然无动于衷。从孟玉楼两次生日的情况来看,孟玉楼的为人处世确是无争无竞。但孟玉楼也不是没有牢骚。吴月娘说,孟玉楼不舒服,“你还不往他屋里瞧他瞧去”。西门庆来到孟玉楼那里,孟玉楼说:“可知你晓的,俺每不是你老婆,你疼你心爱的去了”,“谁这里争你哩,今日日头打西出来,稀罕往俺这屋里来走一走儿”,“可知你心里不得闲,可不了一了,心爱的扯落着你哩,把俺每这僻时的货儿都打到揣字号听题去了,后十年挂在你那心里”。这一回的回目,第一句就是“因抱恙玉姐含酸”。
孟玉楼在家里,虽然没有李瓶儿、潘金莲那么得宠,不如吴月娘有地位,但也不能算是失宠的,比李娇儿、孙雪娥要有面子。西门庆死后,孟玉楼改嫁李衙内,地位大变,她身为正妻,又深得丈夫宠爱。作者故意设计了“李衙内怒打玉簪儿”的情节,以说明孟玉楼在得意以后,依然保持着谦恭善良的本色。与潘金莲之虐待秋菊、春梅之凌辱孙雪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玉簪儿之浊蠢,超过秋菊,不识进退,不知好歹,直至最后李衙内忍无可忍,把玉簪儿毒打一顿,叫人领出去卖了,才算了事。
除了孟玉楼以外,西门庆其他的妻妾,都是要争的。争得最凶的,当然是潘金莲。潘金莲是书中最坏的女人,下场也最惨。吴月娘不太争,结局还可以。孙雪娥争的是闲气,结局很惨。至于李瓶儿,似乎没有去争,实际上是不用争。西门庆宠着她,护着她,为了软化潘金莲,她不去争。当然心里仍是有所不甘,所以会向吴银儿发牢骚。至于李瓶儿的下场之惨,那是另有原因,作者把她的母子双亡视为花子虚之死的报应。当然,作者在刻画女性的时候,夹带着那个社会、那个时代对于女性的成见和偏见。
孟玉楼是作者心中得意之人,作者欣赏孟玉楼的为人处事。可是,也不能简单地认为,孟玉楼就是作者在书里的代言人。张竹坡夸大了《金瓶梅》作者对孟玉楼的好感。张竹坡说:“玉楼之名非小名,非别号,又非在杨家时即有此号。乃进西门家,班行第三,号曰玉楼,是西门庆号之也。号之云者,作者之别说也。即此玉楼二字,已使孟三姐眼泪洗面、欲生欲死也。”从《金瓶梅》的具体描写来看,孟玉楼改嫁西门庆以后,总是说说笑笑的,并不给人以“眼泪洗面、欲生欲死”的印象。至于说作者要以孟玉楼这样一个西门庆的妾来自喻,更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孟玉楼并非作者的化身,作者也无意借孟玉楼来自喻。可是,作者确实有意地借这样一个形象来宣扬一种知足常乐的人生态度。这是一种小市民、小生产者的生活态度。小生产者在实践中意识到自身地位的软弱,所以才有这种弱者的哲学。人总得有所不足,才有生的乐趣,总得有所追求,才能感觉到生命的价值。所谓“知足”“不争”,其实是一种小生产者幻想以抑制自己的欲望来避免挫折和打击的处世哲学。这种哲学一直可以追溯到先秦老子的贵柔哲学。作者着力刻画孟玉楼的无争无竞,而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很难做到。只有那种在生活中碰得头破血流、失去竞争的自信和勇气的人,才有可能进入“无争无竞”的精神状态。即便如此,这种状态也是不稳定的,更不可能没有痛苦。孟玉楼面对家庭里每天都在进行的明争暗斗,没有心如死水,超然物外。但小说一定要把她写成那样,这就使孟玉楼的形象蒙上了虚伪的色彩。薛嫂说媒的时候,隐瞒了西门庆有正妻的事实。西门庆当面撒谎,说要娶孟玉楼,“入门为正”。后来张四向孟玉楼揭穿西门庆和媒婆的谎言,而聪明的孟玉楼居然无动于衷。西门庆在当地也算得上是个人物,要调查并不困难,可孟玉楼并没有进行调查的兴趣。孟玉楼有财有貌,改嫁以后是偏房,又不得宠,却能心情舒畅,不知她图的是什么?改嫁以后,未见她有什么后悔之意。潘金莲告诉孟玉楼,西门庆与宋惠莲勾搭,来旺儿扬言要杀西门庆,这时孟玉楼是什么反应呢?她对潘金莲说:“这庄事咱对他爹说好,不对爹说好?大姐姐又不管。倘忽那厮真个安心,咱每不言语他,爹又不知道,一时遭了他手怎的?正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提备?你还该说说。正是为驴扭棍伤了紫荆树。”孟玉楼明显是挑动潘金莲去举报这件事,生怕西门庆遭了来旺的暗算。她自己却不出面。这哪里像后悔嫁给西门庆,“眼泪洗面、欲生欲死”的样子?成见横梗在胸,失去冷静和客观。西人有句谚语:“偏见比无知离真理更远。”张竹坡对孟玉楼的评价就是如此。
孟玉楼常常和潘金莲在一起,一唱一和地攻击其他的妻妾,尤其是攻击吴月娘和李瓶儿。吴月娘扫雪烹茶,西门庆为之感动,二人重归于好。第二天孟玉楼得知消息,立即转告了潘金莲。二人便议论起吴来。孟玉楼告诉潘,吴月娘是“假撇清”,昨夜吴月娘是如何的贱,“若是别人,又不知怎的说浪”。孟怀疑吴月娘是在演戏给西门庆看:“那个因院里着了气来家,这个正烧夜香,凑了这个巧儿?”潘金莲是见谁都咬,可孟玉楼对于吴、李不满的原因是什么呢?如果是为了争宠,那么,孟玉楼应该对潘金莲更加不满。如果是因为受了潘金莲的蒙蔽,那么,在潘金莲的面目一天天被大家所认识以后,孟玉楼依然和潘金莲一鼻孔出气就更加不好理解了。李的为人,无论如何比潘强。潘金莲与琴童私通,孟玉楼在西门庆面前为潘掩饰;潘金莲攻讦李瓶儿、吴月娘,孟玉楼和潘一唱一和;潘金莲和吴月娘反目,孟玉楼从中调和,拉偏架,替潘辩解。西门庆的一妻五妾中,只有孟玉楼没有仇人。这一点很难做到,但孟玉楼做到了,可见她很有一套。她能够把自己的憎恨掩藏起来,不形于色。在全书里,只有一次看她发火,就是宋惠莲与西门庆勾搭上以后,不知轻重,妻妾们玩耍的时候,她在那里说三道四,指手划脚,被孟玉楼教训了几句,搞得没有意思,下不来台:“你这媳妇子,俺每在这里掷骰儿,插嘴插舌,有你甚么说处!”这里主要是写宋惠莲的轻薄,同时兼写孟玉楼的主子身份。从这些地方也可以看出,作者对名分很重视,尊卑上下,不容逾越,不容马虎。对于逾越名分的人和行为,深恶痛绝。譬如第七十六回,西门庆在衙门处理了这么一起案子,后丈母与女婿通奸,使女挟恨告发,两个都判了绞罪。潘金莲听了便说:“要着我,把学舌的奴才打的烂糟糟的,问了他死罪也不多。你穿着青衣抱黑柱,一句话就把主子弄了。”西门庆说:“也吃我把奴才拶了几拶子。好的为你这奴才,一时小节不完,丧了两个人性命。”
三文龙为何独责玉楼
孟玉楼的伪饰被某些细心的研究者发现,文龙就对孟玉楼的人品提出疑问:“批书者,总以玉楼为作者自况,不知从何处看出,而一口咬定,惟恐旁人不理会,时时点出,是可怪也。夫玉楼诚不愧为佳人,然亦有不满人意处,夫死不满两月,家道颇颇得过,宗保亦是乃夫胞弟,纵不能守,亦何必如此之亟,且又若此之草草也。……做大做小,亦需探听明白,张四之言不足信,有名有姓有财有势之西门大官人,一访便知。纵然谋死人家亲夫,事未宣布,彼月娘尚在,为吴千户家女儿,琴童虽幼,亦可访问出来。不能做大,且不做老二,抑屈于妓女之下,岂玉楼之初心乎?然何以一见便收插定也,谓非急色得乎?”“‘贞节’二字,扣定妇人女子,未免头巾气;但有财如此,有貌如此,人皆仰而望之,乃一见一个白净小伙,便以终身相许,虽非蠢妇人,亦是丑妇,作者何取乎而以之自况也?”“玉楼之未过门也,心满意足;玉楼之既过门也,水落石出,月娘在上,娇儿在旁,岂无目击,而能默然乎?”西门庆与李瓶儿通奸,潘金莲第一个发现,吴月娘也应该早就察觉,只要看她为西门庆谋划转移李瓶儿的财物,就不难明白其中的奥妙。李瓶儿送奸赴会,孟玉楼也竭力地挽留李瓶儿,说是“二娘今日与俺姊妹相伴一夜儿呵,不往家去罢了”。李瓶儿故作忸怩,说要回去,孟玉楼说:“二娘好执古,俺众人就没些分上儿。如今不打发轿子,等住回他爹来,少不的也要留二娘。”文龙揭穿其中的奥妙:“孟玉楼又何尝不知,观其言曰:他爹归来,‘也要留二娘’。女眷留女眷不住,他爹何能留住?他爹留二娘,意欲何为?此时众人明明白白,因奸而来赴会,瓶儿亦自任不辞,且直以西门庆之妾自居。其良心已丧,天理全无,视金莲何如乎?”
文龙看出孟玉楼的伪饰,看出小说的漏洞,这是他的过人之处;但是,他又聪明过了头,把孟玉楼打入奸险小人中去了。一处有假,处处是假;一处有病,处处是病:
玉楼劝惠莲曰:“你爹正在气头上,待会俺们再劝他。”厥后不但不闻玉楼之劝,要放来旺。金莲尚不知,玉楼去报信,并激之曰:“看你本事。”含笑而道一。背后一而再,再而三“大姐姐又不管”。分明指使金莲出谋,而暗中参议。是金莲阳暴,玉楼阴险,其病根总在于嫉妒。谓予不信,细味玉楼之言:“合你我一般,什么张致?”金莲之言,若与西门庆“作了第七个老婆,把潘字倒过来”。观此金、玉二人之意,不但欲置来旺于死地,即惠莲亦不能令其活也。
玉楼岂是安分妇人?其不满月娘处,随便带出,其意总以不做老大为恨也。又不自己出头,却来调唆金莲,险人哉!
由此可见,围绕孟玉楼的某些公式化的描写背后,隐藏着作者对于这一形象把握不准的问题。因为作者对于孟玉楼的思想性格把握不准,所以涉及孟玉楼的描写便出现了混乱的现象,孟玉楼的思想性格也随之模糊起来。在有关《金瓶梅》的最有影响的两家评点中,张竹坡认为,孟玉楼是作者“特特用异样笔墨”写出的一位“高众妾一等”的“绝世美人”;文龙则以为,孟玉楼是一位“以金莲为兵刃,欲杀月娘”的“阴险”小人。相应的,张竹坡咬定吴月娘是奸险小人,而文龙则认定吴月娘是好人。其实,张竹坡和文龙在孟玉楼思想性格分析上的分歧,一半要归咎于小说本身描写的混乱。张竹坡和文龙对吴月娘的评价之分歧,也是同样的道理。其次,作者情节上的考虑难免有时和人物性格的把握产生矛盾。当作者牺牲人物性格的分寸而迁就情节的需要时,便会发生人物思想性格的混乱。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