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书网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品书网 > 杂志 > 七窍流血

七窍流血

时间:2024-11-08 12:10:36

撰文/周岩壁

(一)

《水浒传》的“武十回”,有一个令人发指、非常残忍的场面:潘金莲给病床上的武大郎灌下砒霜汤药,武大郎很快就肚疼,七窍流血,死了。第二天,请何九叔来入殓,“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定是中毒身死”(《水浒传》第二十五回)。后来,武松请何九叔作证,这位老仵作也是这样一字不改地描述武大郎死亡状况的。可以说这是一份很有分量、很有说服力的关于砒霜中毒者的尸检报告,从来没有任何人怀疑它的真实、准确。但是,我们必须说,这个尸检报告,是彻头彻尾的谎话,没有任何现实的根据,是想当然。不过,《水浒传》这样描写武大郎的死亡,也是有历史渊源的。在宋代法医学著作《洗冤集录》中,宋慈说:凡是服毒死者,死人的嘴和眼大多合不拢,面色呈紫黑或青黑色,嘴唇紫黑,手、足指甲青黑色,口、眼、耳、鼻间有血渗出——此即我们所谓的七窍流血(参《洗冤集录》卷四)。但是,根据现代的临床经验,宋慈的这个描述是站不住脚的。《洗冤集录》的译注者说:“从毒理角度看,只有少数毒物中毒后有出血现象,但没有七窍流血。砒霜中毒,即无七窍流血。”(高随捷、祝林森《洗冤集录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21页)就是说,像武大郎那样因砒霜致命,死者显出七窍流血的表征,是宋元以来民间社会普遍的误解。明代著名的药物学家李时珍也说:砒霜是大热大毒之物,老鼠、麻雀吃那么一点点就会致命;如果猫、狗把这些死鼠、死雀吃掉,猫、狗即使不死,也要大病一场。人吃上一钱(相当于3.73克)左右的砒霜,也是要死的(参《本草纲目》卷十)。可以说,古人是谈砒霜而色变,避之唯恐不及。然而砒霜固然致命,但并不使死者表现出七窍流血的惨状。

其实,砒霜在古代是常见且用处很广泛的一种毒药。砒霜是砒石经锻炼而成。砒石是一种矿物,即三氧化二砷(AS2O3),因此人们也称砒霜为砷。因为江西信州(今属上饶)所产品质优良,所以又称为信石。李时珍说,砒霜本不入药,只是炼丹家用它做炼丹的原料。后来,医生用砒霜治疗疟疾,如果过量,会使病人上吐下泻。不过,煎绿豆汁,凉服,也就可以解毒(参《本草纲目》卷十)。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魏晋时人服五石散,其成分中没有提到砒霜。但他说,服药后,服者全身发烧,所以,我们认为砒霜恐怕也是不可少的。在英国的伊丽莎白时代,为了美容,一些女人把少量砒霜和醋、白垩混在一起,涂抹皮肤,消除皱纹,使得肌肤红润、白皙;也有服用少量砒霜的。明代农书《天工开物》中说,陕洛之间(今三门峡一带)害怕虫子蛀蚀种子,农民在播种时,总要用砒霜把种子拌一拌。可见,砒霜在民间的用途很广。即使今天,砒霜的用处仍很广泛,应用于制药、油漆、造纸、颜料、玻璃等行业。

砒霜中毒既然不像《水浒传》说的那么七窍流血,惨绝人寰,那它的临床表现到底怎样?《洗冤集录译注》说:“砒霜口服,会引起剧烈呕吐、腹泻、虚脱、全身缺氧,皮肤干燥,也可使神经麻痹。一般口服后数小时内死亡,也有经过较长时间才死。”这是急性的砒霜中毒。而且,腹泻时,可能带有吐血、便血、尿血,还有痉挛、发烧、肝肾异常等等。更常见的是慢性砒霜中毒,受害者具有上述的部分特征,不是那么剧烈,同时指甲上可能出现米氏线(Mees’lines),头发脱落,皮肤色素沉淀。现代医学是这样描述砷中毒的临床表现的:“砷为细胞原浆毒,作用于机体酶系统,麻痹血管平滑肌,对肝、肾、心及神经系统均有损坏作用。砷慢性中毒,初期有虚弱、疲倦、食欲不振、呕吐、腹泻或便秘,晚期可有皮肤变黑,干燥,毛发脱落,角化过程,肝脏损害,神经炎,血液系统及营养障碍。”(张学庸《新编诊疗常规》,金盾出版社,1995,226页)

我们举一个现实的例子。1857年1月的一天早晨,在香港附近的一艘船上,美国商人Wetmore和几个朋友用过早餐,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处理信件时,感觉眩晕、恶心。其他一道进餐的朋友也出现同样的不适。原来是早餐的面包中被下了砒霜。船长安慰他们说自己以前就中过毒,症状也类似,并不紧不慢地给大家调制解毒剂,就是芥末和温水(copiousdraughtsofmustardandwarmwater)。

Wetmore和朋友等不及,去找医生,医生给他们服吐根制剂(dosesofipecacuanha),一番呕吐狼藉,也就好了(参《远东回忆录》,RecollectionsofLifeintheFarEast,byW.S.Wetmore,Shanghai:printedatthe“North-ChinaHerald”Office,1894,p.20-32)。现代医学对砒霜中毒的处理是:“急性口服中毒者应立即用温开水、生理盐水或1%碳酸氢钠洗胃。留置胃管,再给以活性炭30g吸附毒物,继以新配置的氢氧化铁,每10分钟10ml,直至呕吐停止。”(张学庸《新编诊疗常规》,226页)这些措施的主旨就是要清除体内的毒素,与19世纪中期的呕吐剂异曲同工。

虽然有种种文献支持,但我们对砒霜中毒造成的危害与效果,仍然感到非常模糊、遥远不切。砒霜像梨子一样,要了解它的味道,最简捷、最有说服力的方法是尝一尝;但为此把我们宝贵的小命搭上,太不划算!为了生命,我们有时候不得不和真理暂且告别。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砒霜中毒不会让人七窍流血,武大郎的死亡报告是完全错误的。可是,从来没有人认为武大郎不是七窍流血地惨死,并且将之作为潘金莲令人发指的罪状。我们人云亦云,偏听偏信,也就罢了;最不可思议的是一代大师竟也这样,比如王利器先生。《水浒全传》第一百二十回,杨戬和高俅商量,要在赐给宋江的御酒里下“慢药”,害死他。王利器在此加注:“慢药,当系用一种有毒药物,泡在酒内,饮后慢慢死去。非如砒霜之类剧毒药品,泡在酒内,饮后立即七窍流血而死也。”(王利器《水浒全传校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3929页)王利器的砒霜使人七窍流血的观念,明显来自第二十五回的武大郎之死。

(二)

那么,武大郎的死亡报告为什么会有如此广泛深入、混淆是非的力量呢?

当然有种种原因,比如一般人缺少求真的意识,不曾经受“赛先生”(Science)的教导,或者是虽受教导,却听之藐藐。这些我们都不论,我们只就文本接受上的影响力生成略加剖析。

我们知道当时情况非常危急: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奸情败露,武大郎因捉奸被西门大官人踢成重伤。二人向王干娘表示要做长久夫妻。于是,王干娘教二人一个用砒霜结果这矮子的妙计:“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却便走了起身。他若毒药转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叫一声。你却把被只一盖,都不要人听得。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条抹布。他若毒药发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一揩,都没了血迹。”

在王干娘的话语中,武大郎已经七窍流血地死了一回。潘金莲和西门庆对王干娘的智慧和教唆深信不疑。所以,潘金莲才将这些话语忠实地转化为有步骤的现实行动。武大郎被灌下砒霜毒药后,“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心窝里如雪刃相侵,满腹中似钢刀乱搅。痛剐剐烟生七窍,直僵僵鲜血模糊。浑身冰冷,口内涎流。牙关紧咬,喉管枯干”。最后,武大郎“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身体动不得了。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对我们看官,和对当事人潘金莲,这都是武大郎的第二次死亡,也是他现实的死亡。

翌日,何九叔来敛尸的时候,在现场,他看到了什么,行文并没有直接描述,而是到何九叔回家后,我们听到他向老婆描述当时所见:“揭起千秋幡看时,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定是中毒身死!”这实际上对于读者而言,已是武大郎的第三次死亡。

就这样,通过复沓的手法,武大郎死于砒霜中毒而七窍流血的惨状就在读者的意识中确立了。用叙事学的理论来解释,就是:王干娘的描述,使我们产生七窍流血的景观(illusion),心理上生出期待(suspense),迫不及待地随着潘金莲奔向现实的七窍流血,给我们以惊奇(surprise)。一般到此文本也就结束了(参《剑桥叙事学入门》,TheCambridgeIntroductiontoNarrative,byH.PorterAbbott,p.54-6,北京大学出版社,影印本,2007)。《水浒传》却并不如此,而是通过何九叔的凝视(gaze),使现实的惨状再次从眼前灌溉于我们的心灵。何九叔的凝视在阅读效果上是一种强调,浓墨重彩。

此种手法,在文学史上并不少见。比如爱伦坡著名的恐怖小说《厄舍古宅的倒塌》。写“我”去看望童年时的朋友罗德里克·厄舍。厄舍和他的孪生妹妹玛德琳住在破败不堪的古宅里,厄舍精神过敏,其妹患有癫痫之类的绝症,一次疾病发作,厄舍以为妹妹玛德琳死了。在“我”的帮助下,玛德琳被入殓。此文发表于1839年,当时科学已有长足发展,但风气尚不开通,多数人反对为医学研究而进行尸体解剖,而科研机构用为工作文本的尸体高度缺乏;于是不法之徒趁机发掘坟墓,盗窃新埋葬的死尸,卖给科研机构。为了避免被盗尸,玛德琳的棺材被放在厄舍的地下室里,此处原是储存火药的地方,封闭严密,入口的门都是用铜箔包裹的。这样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一个风雨大作之夜,厄舍惶惶然来到“我”住的房间,这个房间下面就是地下室停放玛德琳尸体的地方。为了安慰厄舍,“我”给他读他喜欢的传奇小说消遣。正讲到英勇的骑士破门而入,攻入隐士的居所时,地下室棺材里的玛德琳诈尸了——或者说复活了,她弄破棺材,从里面出来,打开沉重的门一步步向我们逼近:

“走在城堡银子铺成的地面上,看得见墙上挂的那面盾牌。在骑士伸手抓取的瞬间,盾牌落了下来,当啷一声砸在银地板上,溅起响亮得瘆得心慌的回声。”这些话刚一出口,——就好像确实有一面铜盾,重重地砸在银地板上——我听到一个清晰、空洞、金属的撞击声,它的回声沉闷得被裹着一样。

很快,厄舍和“我”都明白地下室发生了什么。厄舍最后指着紧闭的门扇说:

“她就站在门外!”他的话语好像具有超人的能力,好像咒语一样有效,那沉重、古旧的门扇被在瞬间移开。玛德琳小姐身裹尸布,站在那里。(《诺顿美国文学选》,TheFalloftheHouseofUsher,byEdgarAllanPoe,TheAnthologyofAmericanLiterature,volumn2,6thedition,2003)

这和《水浒传》的描述手法真是高度一致。我们不妨把这种手法命名为“话语做事”(speechact)。

(作者单位:郑州师范学院中原文化研究所)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