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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摭经义:《本草衍义》

时间:2024-11-08 12:01:31

撰文/王家葵

《嘉祐本草》和《本草图经》问世以后,很快就有了几种修订重编本,以蜀医唐慎微所编《证类本草》影响最大。但用“滚雪球”方式编成的《证类本草》,在保存文献方面固然重要,学术思想则晦暗不明,与同一时间成书的《本草衍义》比起来,实在有天渊之别。

《本草衍义》也是针对《嘉祐》与《图经》的有感之作,作者自序作于政和六年(1116),称“搜求访缉者十有馀年”,故其著作年代当稍晚于唐慎微的《证类本草》(1082-1108之间),和陈承的《重广补注神农本草并图经》(1092)。

作者寇宗奭,据《郡斋读书志》著录《莱公勋烈》一卷,有谓:“皇朝寇宗奭编,宗奭,准之曾孙也。编集仁宗祭准文,及赠诰、墓碑、传志、赞诗,等为此书。”因知其为真宗朝的名臣莱国公寇准的后裔,当时的身份为“承直郎澧州司户曹事”。《衍义》著成,通过提举荆湖北路常平等事刘亚夫进呈,交送国子监太医学①审定,得到“用心研究,意义可采”的评语,于是“特与转一官,依条施行,添差充收买药材所辨验药材”。收买药材所乃为革除官药采购中“伪滥之弊”而设,隶属于惠民局或和剂局,颇有些像现代的药检所,就寇宗奭而言,也算用其所长。

①“太医学”为徽宗朝新设的机构,宣和二年(1120)罢。政和六年(1116)曹孝忠奉敕将唐慎微《经史证类备急本草》改编修订为《政和新修经史证类备用本草》,曹的结衔里有“提举太医学”一项,即太医学的总负责。因为这样的缘故,杨守敬在《日本访书记》中还提出疑问:“政和六年,曹孝忠又奉命校勘慎微之书,何以寇氏一不议及。”其实,曹孝忠监修的《证类本草》当年九月前已经成稿,而太医学对《衍义》的审定工作要到十二月才告完成,自然谈不上将其内容牵连入《证类》。

《本草衍义》书前“付寇宗奭札”所谓“添差”,是在正员之外额外差遣,而寇宗奭的“添差”,更可能是“技术顾问”的意思。但目前所见《衍义》的各种版本,首题皆作“通直郎添差充收买药材所辨验药材寇宗奭编撰”,却有些疑问。按,承直郎为正六品,通直郎为从六品,焉有受到表彰“特与转一官”,反而降一阶的道理;且不署著作人的正式职务,仅写添差兼职,更显得不伦不类。原因在于南宋以来,“寇宗奭”三字即被书贾利用,托名为《新编类要图注本草》或称《类编图经集注衍义本草》的作者,署名上突出寇的“职业身份”,正可以用来招徕读者。而事实上,寇宗奭虽然精通医药,似乎也亲自处方治病,但一直在州县担任实职,并非职业医生。

《衍义》多处提到作者历官南北之所见闻,唯有一处与医药有关。桑寄生条,先感叹真桑寄生难得,然后谈到自己亲身经历:“向承乏吴山,有求药于诸邑者,乃遍令人搜摘,卒不可得。遂以实告,甚不乐。盖不敢以伪药罔人。邻邑有人伪以他木寄生送之,服之逾月而死,哀哉。”从语气来看,作者的身份可能是陇州吴山县(今陕西陇县一带)县令,接上峰的要求,遣人在所辖范围内访求桑寄生,无所收获,于是据实禀告,上级很不开心;邻县采送伪品,服者中毒而亡。因为涉及死亡事件,不便直指,故隐晦其词。

从《衍义》附刊的“付寇宗奭札”来看,寇宗奭应该是主动将本书“申尚书省投纳”,由尚书省批转太医学审读,获得允可以后,才由侄子宣教郎知解州解县丞寇约于宣和元年(1119)正式雕印出版。按,宋代有关于书稿送审的法律条文,《宋会要辑稿·刑法二》云:“今后如合有雕印文集,仰于逐处投纳,附递闻奏,候差官看详,别无妨碍,许令开板,方得雕印。如敢违犯,必行朝典。”这是仁宗天圣五年(1027)的诏令,针对的只是文集,医药书似不在其列,但《衍义》乃是专为批评两部官修本草而作,再结合寇宗奭官员的身份,送审当是题中应有之意。

《本草衍义》书影一(日本宫内厅藏庆元元年刊本)应该是应付送审的缘故,本书序例共有三卷,其中很大一部分内容在谈论安乐之道、摄养之道,远远偏离药学主题,颇与徽宗皇帝御撰的《圣济经》同调。序言开始有一大段颂圣之语,表扬当今圣上对医药学术的重视:“所以,国家编撰《圣惠》,校正《素问》,重定《本草》,别为《图经》。至于张仲景《伤寒论》及《千金》《金匮》《外台》之类,粲然列于书府。今复考拾天下医生,补以名职,分隶曹属,普救世人之疾苦。兹盖全圣至德之君,合天地之至仁,接物厚生,大赉天下。”

然后才转入对《嘉祐》与《图经》的批评,语气一下子变得严厉起来,指责二书“撰著之人,或执用己私,失于商较,致使学者检据之间,不得无惑”。再说自己的工作:“今则并考诸家之说,参之实事,有未尽厥理者衍之,以臻其理(如东壁土、倒流水、冬灰之类);隐避不断者伸之,以见其情(如水自菊下过而水香,鼹鼠溺精坠地而生子);文简误脱者证之,以明其义(如玉泉、石蜜之类);讳避而易名者原之,以存其名(如山药避本朝讳及唐避代宗讳)。使是非归一,治疗有源,检用之际,晓然无惑。”

其间涉及的例证可以稍作阐释,以明本书的体例。东壁土载《别录》,陶弘景解释说:“此屋之东壁上土尔,当取东壁之东边,谓常先见日光。”《衍义》设问:“南壁土亦向阳久干也,何不取?”然后自作答词云:“盖东壁常先得晓日烘炙。日者,太阳真火,故治瘟疟。或曰:‘何不取午盛之时南壁土,而取日初出东壁土者,何也?’火生之时,其气壮。故《素问》云:‘少火之气壮。’及其当午之时,则壮火之气衰,故不取,实用此义。或曰:‘何以知日者太阳真火?’以水精珠,或心凹铜鉴,向日射之,以艾承接其光向聚处,火出,故知之。”当时的认知思路如此,倒也无可厚非,金元时期流行的“法象药理”,即由此滥觞。后来朱丹溪作《本草衍义补遗》,即将这种“理”推而广之,如鲫鱼条说:“诸鱼皆属火,唯鲫鱼属土,故能入阳明而有调胃实肠之功。”以至于李时珍都嫌其“以诸药分配五行,失之牵强耳”。

《本草衍义》书影二(日本宫内厅藏庆元元年刊本)菊花水为《嘉祐》新补药物,引《荆州记》《抱朴子》等,谓南阳郦县北潭水“谷上左右皆生甘菊,菊花堕其中,历世弥久,故水味为变”。《衍义》不以为然,驳斥说:“菊生被崖,水为菊味,此说甚怪。且菊生于浮土上,根深者不过尺,百花之中,此特浅露,水泉莫非深远而来。况菊根亦无香,其花当九月、十月间,止三、两旬中,焉得香入水也?若因花而香,其无花之月合如何也?”

玉泉载《本草经》,名实历来聚讼,寇宗奭注意到经文中两个字的特殊用法,经云:“生蓝田山谷,采无时。”寇指出:“今蓝田山谷无玉泉;泉水,古今不言采。”经又云:“人临死服五斤,死三年色不变。”寇说:“古今方,水不言斤。”于是推断“玉泉”实为“玉浆”的讹写,《衍义》云:“今详泉字,乃是浆字,于义方允。浆中既有玉,故曰服五斤。去古既远,亦文字脱误也。采玉为浆,断无疑焉。”

山药条《衍义》说:“山药,按《本草》,上一字犯英庙讳,下一字曰蓣,唐代宗名豫,故改下一字为药,今人遂呼为山药。如此则尽失当日本名,虑岁久以山药为别物,故书之。”按,山药原名署预,一作署豫,或作薯蓣,始载于《本草经》。因唐代宗名豫,避讳改名薯药,又因宋英宗讳曙,改为山药。据高似孙《剡录》引张师正《倦游杂录》云:“薯蓣,唐代宗名豫,改为药。英庙讳上一字,却呼蓣药。温公送薯蓣苗诗:‘客从魏都来,遗我山薯实。’则曰山薯。王荆公王岐公和蔡枢密山药诗,则曰山药。黄鲁直和七兄山蓣汤诗,则曰山蓣。”或据《宣和书谱》王右军有“山药帖”,韦应物句“秋斋雨成滞,山药寒始华”,韩愈诗“僧还相访来,山药煮可掘”,遂谓薯蓣改称山药不源于避讳。其说不妥。薯蓣别名甚多,《山海经·北山经》云:“景山,其草多薯藇。”郭璞注:“今江南单呼为薯。”《广雅》云:“玉延、薯藇,署预也。”见于本草,尚有诸署、山芋、土薯、修脆、儿草等名。“山药”与“山芋”一音之转,唐以前固然有此称呼,但毕竟少用,唐宋时因薯蓣名称太过复杂,更兼以避讳的缘故,称呼颇为不便,故宋元间逐渐统一以“山药”为本品的正名。

《本草品汇精要》鸬鹚图《衍义》全书二十卷,序例三卷,各论十七卷,各论部分完全依照《嘉祐》药物顺序排列,但“内有名未用及意义已尽者,更不编入”。即旧本草“有名未用”涉及的药物,《图经》新增的“本经外草类”“本经外木蔓类”,皆不予讨论;《嘉祐》《图经》意思已经完备的条目,不再赘言。实际收载药物四百七十种左右。

《衍义》略近笔记体裁,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求面面俱到。如糵米条说:“此则粟糵也,今谷神散中用之,性又温于大麦糵。”芸苔条云:“不甚香,经冬根不死,辟蠹,于诸菜中,亦不甚佳。”寥寥数语,言简意赅。而椿木叶条辨椿与樗,石蜜条论石蜜为白蜜之讹,水银条斥不死药为妄诞,不惜数百言,以穷尽其义。难怪《宝庆本草折衷》称赞说:“阐幽索隐,切中事情,尤有助于医学矣。”以笔记体例著书,如果内容为著者亲见亲历、所思所感,则是上乘之作。《梦溪笔谈》有“药议”一卷,谈医论药,深中肯綮,为此类作品之极则。《衍义》踵武其后,亦有摭取《笔谈》的观点而发扬光大者。

关于地磁偏角的记载,以《笔谈》为最早,有云:“方家以磁石磨针锋,则能指南,然常微偏东,不全南也。”《衍义》详载其法,并有解说云:“磨针锋则能指南,然常偏东,不全南也。其法,取新纩中独缕,以半芥子许蜡,缀于针腰,无风处垂之,则针常指南。以针横贯灯心,浮水上,亦指南,然常偏丙位。盖丙为大火,庚辛金受其制,故如是,物理相感尔。”

又如鸬鹚条,陶弘景云:“溪谷间甚多见之。此鸟不卵生,口吐其雏,独为一异。”《拾遗》云:“其类有二种,头细身长顶上白者名鱼蚊。杜台卿《淮赋》云:鸬鹚吐雏于八九,衔翼而低昂。”《图经》也相信鸬鹚吐雏的传说,有云:“今水乡皆有之。此鸟胎生,从口中吐雏,如兔子类。”寇宗奭经过亲自考察,对此提出异议:“尝官于澧州,公宇后有大木一株,其上有三四十巢。日夕观之,既能交合,兼有卵壳布地,其色碧。岂得雏吐口中?是全未考寻,可见当日听人之误言也。”

李时珍表扬《衍义》“参考事实,核其情理,援引辩证,发明良多,东垣、丹溪诸公亦尊信之”,然后专门指出:“但以兰花为兰草,卷丹为百合,是其误也。”不分卷丹与百合情有可原,而混淆兰草与兰花,则错得离谱。按,《本草经》所载的兰草,一名水香,生大吴池泽,陶弘景说:“方药、俗人并不复识用。”此后的注释家虽有纠结,但基本肯定其原植物为菊科佩兰Eupatoriumfortunei之类。《衍义》的说法与众不同:“兰草,诸家之说异,同是曾未的识,故无定论。叶不香,惟花香。今江陵、鼎、澧州山谷之间颇有,山外平田即无,多生阴地,生于幽谷,益可验矣。叶如麦门冬而阔,且韧,长及一二尺,四时常青,花黄,中间叶上有细紫点,有春芳者,为春兰,色深;秋芳者,为秋兰,色淡。秋兰稍难得,二兰移植小槛中,置座右,花开时,满室尽香,与他花香又别。唐白乐天有种兰不种艾之诗,正谓此兰矣。今未见用者。”寇宗奭所指称的兰草,实指兰科观赏植物蕙兰Cymbidiumfaberi一类。后来《本草衍义补遗》也沿袭其误,此如李时珍指出:“二氏所说,乃近世所谓兰花,非古之兰草也。”

关于本书的书名还有可以补充者。“衍义”是一种著作体例,推衍经义的意思,如章太炎《中华民国解》说:“率天下而为魏了翁、马廷鸾、真德秀、丘濬之徒,手把《三通》,躬述衍义,犹不如田千秋不学无术,足以富民。”衍义之书,一般以真德秀的《大学衍义》为代表。《苌楚斋随笔》说:“书之有衍义体,始于宋之真德秀撰《大学衍义》四十三卷。厥后明邱濬继之,撰《大学衍义补》一百六十卷,国朝强汝询更撰《大学衍义续》七十卷。”但真德秀的年代显然晚于寇宗奭,故也有根据《郡斋读书志》等题书名为“本草广义”,遂怀疑此书原名《本草广义》,南宋避宁宗赵扩的名讳,改作《本草衍义》者。如柯逢时影刻本后记说:“《文献通考》《郡斋读书志》均作广义,疑宣和所刊,当名广义;迨庆元时避宁宗讳,乃改广为衍。”

按,今存《衍义》以庆元元年(1195)附刻于《大观本草》之后的江南西路转运司段杲修刊本为最早,而庆元元年恰好是宁宗即位之元年,因此书名题作“本草衍义”,似乎也可以缘于避讳;《涉园所见宋版书影》载“《证类本草》淳熙十二年(1185)刻,海源阁杨氏藏”,此本亦附刻《本草衍义》,并没有题作“本草广义”,可见避讳的说法不成立。

其实,柯逢时已经注意到,原书序例有“衍摭馀义”的字样,“似不属可为改广为衍之证”。不仅如此,前引作者自序也说:“今则并考诸家之说,参之实事,有未尽厥理者衍之,以臻其理。”这两处“衍”字,皆是推演之意,但仔细推敲,仍有细微不同。在批评《嘉祐》“其间注说不尽,或舍理别趣者,往往多矣”之后,说:“是以衍摭馀义,期于必当,非足以发明圣贤之意,冀有补于阙疑。”此处用“衍”“摭”表达谦逊的态度①。后一处“未尽厥理者衍之”,则是中性用法。两处“衍”并不是“广”所能替代。

真正反映本书著作旨趣的,是序例中这样一段话:“智者养其神,惜其气,以固其本。世有不谨卫生之经者,动皆触犯。既以犯养生之禁,须假以外术保救,不可坐以待毙,本草之经于是兴焉;既知保救之理,不可不穷保救之事,《衍义》于是存焉。二者其名虽异,其理仅同。欲使有知无知尽臻寿域,率至安乐之乡,适是意者,求其意而可矣。”此处“衍义”与“本草”对举,并非专指己书,乃是因经之义而推衍之的意思②。换言之,《本草衍义》不仅原书名即是如此,应该也是“衍义体”的先声。

(作者单位:成都中医药大学)

①有意思的是,寇宗奭自说此书属于“衍摭馀义”,而《宝庆本草折衷》誉之为“推衍奥义”。两相比较,谦辞与敬语,一目了然。

②《四库提要》称《大学衍义》云:“是书因《大学》之义而推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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