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了两瓶酒去榆树壕,想看看李玉堂,不知道他的事处理得如何了。
已是豆麦飘香,糜谷拔节的季节,然而上庄,田野寂寥荒芜。开春到现在滴雨未落,许多庄稼没种进去,强种进去的庄稼也没长出来。
上了榆树梁顶,我听到吼声:六月里的黄瓜下了架,巧口口说下些哄人话。/哥把妹妹当朋友待,妹妹呀口甜心苦把良心卖。/一壶壶烧酒两碟碟菜,一碗碗的羊肉直放坏。/羊肚子手巾染上了红,劝了妹的耳朵劝不了心。/发一回山水冲一层泥,想一回妹妹脱一层皮。/石榴儿开花石榴儿红,半路上闪人妹好狠的心。……
是李玉堂在吼,吼得声嘶力竭,咬牙切齿。
这是出了事的爱情表白,在这方土地,出了事的爱情产生的结果只能是这样的谣曲。我佩服在这块地方上男男女女们的承受力。一段爱情散了,也仅是长唏短嘘了几日,塬畔上坐上几日,壕沟里吼上几日,然后,就认命了,他们很少有为情而殉者。维持他们生活的唯一理论就是认命。认命了,他们的心就宽了,而在以后的岁月里,那段如胶似漆的情感经历,会成为他们生命中的一个念想,隐藏在生命里最不起眼的角落,不会再轻易地触动它,任它在贫困与艰辛中漫漶,在忙碌与挣扎中湮没。他们不会对自己说“我曾经爱过”之类的话,但是,当你行走在那片土地之上,看到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山梁、塬坡上呆痴痴地凝望时,那他(她)一定是在念想之中了。
我隐在一道土梁梁后面,听着李玉堂在唱。我不能让他看到我,那会打扰他的宣泄,而且会羞着他,对他来说这是隐秘的苦难,倘若我对他表示同情,那会让他无地自容。
许久之后,我看到李玉堂顺着山梁上回去了,我抽了根烟才进村。一入村,碰上一个挽着篮子的老婆婆,瞥了一我眼,匆匆就闪进大门去了。我走过去推推大门,门却从里面闩上了。我拍拍门,里面没人应声,背后有人搭腔:“她怕你们这种人。”我回头一看,是李玉堂。我说:“我们这种人?”李玉堂说:“就是干部,公家人。”我说:“为啥?吃过亏?”李玉堂说:“她怕调查,当你是来调查的。”我说:“调查啥?”李玉堂拍着门大喊:“二娘,开门,我是玉堂。”木板门吱咛咛开了,老婆婆抱着一个孩子。孩子裹着一个小被子。小被子是大团牡丹花那种被面,很鲜艳,孩子就像坐在花簇中。李玉堂大声说:“是扶贫干部,来家里看看。”又对我说,“耳背了,说话声音得大点。”我瞥了李玉堂一眼,李玉堂一脸菜青,眼圈青乌,脸庞红肿。我说:“你的脸咋了?”他说:“撞到墙上了。”
崖窑有两个窗户,上面的窗户大概为了过冬暖和,用草帘遮盖着,还没有揭开。门头上的一个窗户很小,又用纸糊着,窑洞里光线很暗。站了一会儿,眼前才逐渐清晰起来。没有桌子,没有板凳,除了一个箱子,连一件木制的家具都看不到。炕上只铺着一条毡,其余的是竹席。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有十几幅照片,是唯一比较亮活的景致了。李玉堂说:“你看这家寒碜的,连个板凳都没有,你炕上坐吧。”婆婆说:“这窑老掉泥皮,炕上有土尘,别灰了你的衣服,等我给你找个单子铺上。”我说:“没事,没事,土么,拍拍就掉了。”我坐在炕沿上。李玉堂说:“把宝儿给我抱着,你泡两缸子茶来。”孩子哭得不行,李玉堂在地上载来载去摇晃着。李玉堂说:“我二爹有两个儿子,玉文,玉武。玉文和我都在南山窑固湾煤矿挖煤,挖了几年煤,媳妇也说下了,彩礼也上清了,眼看着要娶媳妇了,矿井瓦斯爆炸,我给埋了几天救出来了,可玉文没我命大,把命丢了,掏出来时浑身都是血窟窿。煤矿是个私人小煤矿,说是没这证没那证的。煤矿都有死人指标,死的人多公家就封了,出了事故就全瞒了私了。那次死了七个,老板怕透了风声,很干脆,一个给二十万,还答应安排每个死者的家属到矿上继续干活。现在打工的人多,一窝蜂一样往煤矿上涌,煤矿上钱好挣嘛,到哪里也挣不到矿上那么多钱,煤矿用不了那么多人,想卖命也不好进。我二爹和亲家一商量,就又把给玉文定下的媳妇定给了玉武。20万一到手,借钱的人把门槛都踢断了,不借人就全得罪下了,没办法,我二爹和玉武一合计,就在县城里买了房子。20万说是多,也只够交个首付,加上装修、结婚,把家里攒下的几个钱都添进去了,还贷了二十几万,一个月连本带息的得好几千,玉武两口子没明没夜地干还紧巴巴的。后来,那煤矿又出事了,还是私了,事情本来捂住了,可林家寨欢喜家闹翻了,把事带了出来。欢喜死了,赔下的钱欢喜爹不给欢喜媳妇分。那媳妇才二十出头,还没娃,会守一辈子寡?分了钱嫁人不带走了?结果,儿媳妇家里人见分不上钱,就把事给捅破了。事一捅破,上面来人一调查,那次事故也带了出来。前前后后好几拨人来村里调查,我二爹那人又囊,树叶落下来都怕砸着头,躲进城里打工去了,就把我二娘留在家里支应,我二娘给吓毛了,一见干部模样的早早就溜墙根走了,怕人家把钱要回去。”
婆婆端来茶,放在炕桌子上,从李玉堂怀里接过孩子放在炕上,孩子就哇哇地哭,婆婆说:“碎祖宗,你悄声噻,谁也没有整天吃生牛肉,把你抱上载来载去的,我这胳膊疼得就像棒打了。”说着又抱起孩子载来载去。李玉堂大声说:“这是扶贫干部,不是来调查的,到家里看看。”我大声说:“这孩子是玉武的孩子吧。”婆婆说:“是玉武的,儿子,头胎。”李玉堂又接过孩子抱着哄,我说:“大婶,你坐下,我们说说话。”婆婆不坐,站在那里搓手,就像两片榆树皮搓出的“嚓啦嚓啦”的声音。我说:“没事,这钱他们要不回去。”为了让婆婆更放心,我掏了张名片递给婆婆说:“如果有人来追讨那钱,你给我打电话说。”李玉堂说:“听明白了嘛,这是省上来的干部,唾口唾沫都是钉。”婆婆双手抖如秋叶,接过名片说:“谢谢您。”李玉堂说:“你把名片藏好,别丢了,谁来找麻烦,你就把名片给他看,”又对我说,“也给我一张。”我给了他一张。
李玉堂说:“原想到一下子有了20万,日子能过得好一些,唉,没这20万,日子过得还没这么恓惶哩。”我说:“没吃低保吗?”李玉堂说:“两个儿哪能吃上,虽说一个死了,可赔了20万,又在城里买房子了,就更吃不上了。”我“呃”了一声,给孩子掏了200块钱。李玉堂说:“算了吧。”我塞给婆婆,婆婆又塞给李玉堂说:“你看谁去镇上,让给买几袋奶粉回来,宝子吃得没奶粉了,才几个月,还不认饭,两个狗日的也不回来一趟。”李玉堂脸一红说:“你看老诚个啥了,连面子都不知道顾了,这话你等干部走了再说不迟么。”我说:“还要顾面子吗?”“去我家,我还说正要找你去哩。”李玉堂说,“晌午在我家吃饭,早想叫你吃个饭,七事八事的。”我说:“好。”李玉堂大声说:“二娘,晌午不要做饭了,在我那面吃。”
出了门李玉堂说:“你是个有福之人啊。”我看看他,他说:“你看嘛,我早晨打了三只呱呱鸡,晌午你就来了。”我笑笑说:“你专门去打的,这有啥稀奇。”李玉堂说:“就是我专门去打,你又不知道,没福的人腿短得撵不上嘛。”又说,“我确实是给你打的,想着鸡呀猪呀的你也吃腻烦了,就想给你打几个呱呱鸡,你们城里人讲究吃野味儿嘛,前些年一上午打个五六只松活着哩,现在不行了,天旱得野东西都少了。”我说:“你费那么大劲做啥。”他说:“一是感谢,二是还求你哩。”我说:“啥事就说么,这不见外了,事咋弄下了?”李玉堂说:“事了了,掏了六千,多亏了你们。”我说:“啥忙没帮上……”李玉堂说:“还是起作用了,我去谈的时候他们口气就软多了,要不然,那老驴掉到钱眼里了,会痛快地给你少四千块,那老驴要是心狠把我儿子抱出去卖了,能卖两三万哩。”我说:“他还是有恻隐之心,毕竟以后还要做亲戚,你他不认了行,外孙将来他也不认?这亲戚是不想做就不做了的?”他说:“也对着哩,唉,丫头不让回来也就算了,我的儿子还要我花钱往回买,你说这世道瞎成啥样了,这事都出。不说这了,求你件事,给娃起个名。”我说:“名还没起,几个月了?”李玉堂说:“四个月了,你说那些瞎,能起个啥名,把娃叫了个狗娃。”我说:“你就说一声,还用请?”他说:“按宗谱娃这一辈名字中间一个字是彦。”
老李在院里,满脸喜色,李婶抱着娃,李玉堂接过娃说:“娘,你去做饭吧,把呱呱鸡都炖上。”老李说:“再捞方子肉。”我接过孩子抱抱,挺可爱的一个小家伙,眼睛毛茸茸的。“像他娘,”李玉堂指着耳垂上的痣,“他娘这达也有个痣。”
我从手提袋掏出两瓶酒,李玉堂笑着说:“你拿的肯定都是好酒,放下你招待人,我们喝不糟蹋了。”我说:“是小武留下的酒,让我专门招待你,没见上你的面,给你提来了。”
吃过饭,我思考名字。“彦”是一个很有文采的字,古代指有才学、德行的人。美士为彦。——《尔雅》;人之彦圣。——《礼记·大学》;彼其之子,邦之彦兮。——《诗·郑风·羔裘》。因为经常在名字中见到,有记忆。我配了几个词,一一写出来,做了解释,李玉堂选了“博”,老李指着“明”字说:“我觉得明字好,日月明嘛。”李玉堂啧啧啧地咂着嘴唇说:“对了对了,你别胡搅了,啥水平嘛,多少个人叫这明那明的,就是再明也叫得都没光气了。”老李说:“那个笔画多得难写的,看得人眼睛都花。”“一简单得很,叫个一行不?”李玉堂把孩子塞到老李怀里,“窑里太闷了,咱们去场上,有风。”说着提了凳子,我说:“不提凳子,咱们靠草摞躺着,不比坐凳子舒坦。”到了草摞跟前,我才想到我们吃烟,就说:“还是靠墙蹴吧,别把草摞点着了。”
我们靠着墙蹴下去,小风掠过,甚是凉爽。他看看我说:“你是个好干部,不顾惜自己的衣裳能和我们这些人一样靠墙蹴着,有些干部下来,坐都不坐,叉着个手,连个手都不跟你握,就像我们的手上有屎哩,跟我们说话都是吆驴喝牛的口气,好像我们驴牛都不如。衣裳上沾点土拍打半天,土能有多脏?吃的啥不是土里长出来的?”
他把一截麦秸塞在嘴里嚼着,说:“原想着掏一万买回自己的儿子,春草也就跟我回来了,哪有女人不疼自己骨肉的,儿子回来她也就跟着回来了,唉,事没按我想的走嘛。”我说:“见到春草了?”李玉堂说:“见上了,她爹不让见,她硬见的,一口都唾到她爹脸上了,就凭那一口,我所有的怨气都消了。”我说:“我再跑一趟。”“没用了,昨日已经嫁了,彩礼收了8万,这次嫁得远了,嫁到河南去了,一个收猪贩狗的,她说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李玉堂用指头抠着地面,用杵子夯筑起来的场面被他抠出一道壕沟,她说她也没办法,她爹不是上吊,就是喝药的,她爹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她这辈就活不下去了,别人唾沫星子都会把她淹死。其实像她爹那样的人,根本就舍不得死,可她一个女儿,咋办?她开始也想回来,可后来不想回来了,她说她也想过了,就是回来,日子也过不好,她爹已经跟张寡妇黏上了,那寡妇两个儿,大的16了,小的14了,一个跟着一个要娶女人,你想一个寡妇家条件能好到哪达?到时候还不上吊喝药地逼钱?她家就是个没底子窟窿,填不满。她恨他爹,也恨我,她说她逼我出去打工就是想躲开她爹,她哥就是怕他爹纠缠,一结婚两个人就到深圳打工去了,连个音信都没了,想黏也黏不上了。
“春草娶回来,我想在家里好好过几年日子,刚结婚嘛,家里又再没逼人的事,长拖拖的一辈子哩,日子慢慢过嘛,着急啥?日急慌忙地就跑到城里能过个啥日子?住的地方就是猪圈狗窝嘛,好点的房子租不起嘛。你说不打算在家里过日子,我把家里收拾那么舒贴做啥?我家你也看了,你说舒贴不?……我迟早会出门打工,不打工日子能过下去?可她爹闹腾得不行。”
忽然“啪”的一声,他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煽了一巴掌,“就是住猪圈狗窝的命,还把自己想得高级得不行。”“啪!”他又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我忙一把扯住他的手,点了一根烟给他,他三口就咂完了一根烟,说:“人都叫我倔种,以前我觉得我不是倔,我是有我自己的想法,唉,现在看来,就是倔种。唉,倔真是瞎毛病。你说人都往城里跑,你守在村里做啥?要是结婚后我和春草一起进城打工,哪有这样的烂事,老驴要到城里逼我们,还要能找得见。……你们城里人把倔人叫一根筋,这根筋看不到找不见么,要找得到,我一刀将它剁了……说啥都晚了,跟你叨咕这些做啥。”
“她爹收了我六千,她给了我一万,我不要,人都走了,我要1万块钱做啥?可她塞到娃衣裳里,回来我才发现。唉,这事不能说,传出去她爹能放过她,她男人还不知是个啥人哩。”他站起来,说:“春草你没见,你见过照片,相貌漂亮,身材也好,比照片还漂亮哩。”
他始终没有流泪,但他的喉结在滚动,喉咙里闷雷滚动。
他说:“我明天就出门了,得给我儿挣钱去。”
我说:“还去南山窑挖煤?”
他说:“不了,挖煤那活,就是在阎王门上打转转哩,你说娃没娘了,我再有个三长两短,就没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