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太太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牛坚强来电”。这个新号码还是上午她跟老同学通完电话后才保存好的。对方的声音显得异常焦虑,简直十万火急,跟中午西餐厅里的那个彬彬有礼的男士判若两人,以至于挂断电话数秒钟后,她还反应不过来。
那时马太太刚把儿子从幼儿园接出来不久,因为母鹤老师又叫住她谈了一次话,可以说是,毫不留情地痛诉了一番马家驹同学的种种罪状:屁股像长了刺,始终不好好坐着,不愿意参加集体活动,不好好吃饭。最可恶的是,中午别的小朋友都乖乖地上床睡觉,唯独他躲进卫生间迟迟不肯出来,竟然还把门反插上了,后来实在没办法,老师只好叫来勤杂工把门撬开,结果发现他躲在里面又把手伸进裤腰里挠呢。
母鹤老师富余的唾沫星子直喷马太太的脸,她简直有些羞愧和茫然,不知道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今天真不该送他来,可是不送他的话又能怎么样呢?请假是绝对不可能的,总不能再带他去单位吧,那样的话,科长一定会崩溃的,那个胖女人成天在单位盯着她,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回去的路上,她真想狠狠揍儿子一顿,可最终还是忍住了。她想起老同学牛坚强跟她说的话,也许这种时候,更应该好好安慰安慰孩子,鬼才知道母鹤老师背着家长,会怎么对待家驹呢。于是,她尽量克制着,还特意买了儿子最喜欢吃的跳跳糖和大大牌果卷。儿子今天似乎并不稀罕这些,东西抓在小手里,半天也没有打开包装吃的意思。当她询问是不是不喜欢的时候,儿子竟咧开嘴哭了,小嘴惨兮兮地不停嘟哝着,妈妈,明天不想去幼儿园,妈妈、妈妈……又来了,老生常谈,没完没了,她几乎快要被这句话折磨疯了。正在这时,牛坚强的电话来了,她忙撇开脸去,换上另一副和缓轻柔的声调去接听,她可不想把此刻郁闷的情绪传递给对方。
挂断电话,马太太像是被某种神圣的使命所召唤,马上决定打车去帮老同学这个忙。事情来得很突然,“突然”有两层含义:其一,牛坚强撞车完全是个突发事件;其二,他俩过去同过学不假,可毕竟多年都未谋面,如今两人刚久别重逢,中午在一起叙过旧,现在她居然要去学校替他接女儿了,一切似乎都来得快了些。不过,这似乎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在最关键时刻,牛坚强首先想到了她,或许觉得她才是最可靠的人,所以临时决定把女儿托付给她。心里这样想时,人早已经上了出租车。
其实,家驹所在的幼儿园与妞妞的学校在同一个街区,即便步行也花不了多大工夫,但为了保险起见,马太太还是让出租车送她直达目的地。与此同时,牛坚强也跟女儿的班主任老师通过电话说妥了,对方答应把孩子送到学校门口。
我是你爸爸的朋友,他手头有点急事要处理,所以,就让阿姨过来接你。
马太太第一眼看见妞妞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很是佩服牛坚强,一个男人内外兼顾,妻子长期不在身边,他又要上班又得照顾女儿,如果换了自己的丈夫马先生,这事简直不敢想象。小姑娘长得很像她爸爸,比家驹高出好一大截,扎着两只漂亮的羊角辫,刘海儿剪得齐齐的,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正用小女孩那种黠慧的明亮目光打量着眼前的陌生女人。
马太太上前一步拉住小姑娘的手,咱们走吧。
这样一来,马太太就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孩子走了。其实,马太太当初很想生一个女儿的,她总觉得女儿跟父母会更亲密一些,养儿子不过是图个名气,说起来好听,将来儿子长大成了家,还不是光听媳妇的话,才不把爹娘放在眼里。
家驹显然对此感到既疑惑又好奇,他隔着母亲身体探过头去,一个劲儿看那个比自己大的小姐姐。小姑娘明显没有这样的心情,恰恰相反,长时间的等待让她很是不满,她一直在生爸爸的气,觉得自己今天像是被遗弃了的无家可归者。现在,竟然又让一个如此陌生的女人拉着手,她的脚步有些迟疑,情绪低落,几乎是被对方拽着往前走的。最要命的是,她的身心始终被一种难言的痛苦折磨着,一想到下午发生在学校里的事,小姑娘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一声不响。
马太太在街边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她打开车门,先让两个孩子钻进去,最后自己才坐好。这种时候,她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午间的一连串温馨画面,牛坚强开车来单位门口接她,到了那家环境优雅的西餐厅,又亲自给她拉开椅子请她就座,假如再年轻十岁,她兴许会被这种优雅而浪漫的绅士风度所迷惑。
妞妞一定饿了吧,阿姨先带你去吃点东西,肯德基怎么样?小姑娘似乎还沉浸在愤愤与郁闷当中,半天一声都不吭。倒是家驹,如同逃离牢笼的小兽,突然雀跃起来,连声嚷嚷着,我要吃我要吃……马太太猛地想起母鹤老师那通不客气的训话,便拉下脸子说,休想!你今天在幼儿园,一点儿都不听老师的话。家驹的嘴巴立刻噘起老高,眼圈微微泛红。
肯德基餐厅里永远塞满了闹哄哄的年轻人,好像这世上只有这么一种可供饮食和消遣的地方,年轻一代对洋快餐的推崇,远远超过了对任何一家本土餐馆的青睐程度,他们总是心甘情愿地将大把大把的时间和钞票消耗在这里。事实上,如今的年轻人几乎集体无意识地崇洋媚外,饮食必然是麦当劳、必胜客、哈根达斯之类,但凡沾点洋味的餐馆和商品必定会大行其道流行开来。马太太自己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但是自从有了家驹,尤其是近两年里,只要带孩子上街,总是不由自主地光顾一下这种地方。那种黄得发亮的鸡块、蘸上番茄汁的炸薯条和甜丝丝的沙拉酱,以及大杯可乐,都是孩子的最爱。最重要的是,这里还有专门为儿童提供的游戏场所,卫生条件也还说得过去,不像大多中餐馆洗手间总是脏得惊人,有时连个踩脚的地方也找不到,更别提那种熏天的臭气了。而在这里除了吃东西,她可以很放心地让家驹脱了鞋子,钻进专供儿童游戏的玩具堆里快活一番,她正好可以歇歇脚、养养神,可谓一举两得。
因为是老同学头一回求她帮个小忙,不论怎么说,她觉得理所当然该带妞妞来这里消费的。小孩子吃东西通常都很挑的,这个不吃,那个不爱,可唯独一见到这种洋快餐,他们就会变得空前的通情达理和来者不拒。果不其然,刚才还一筹莫展的小姑娘,此刻一旦双手抓住汉堡包大快朵颐时,一下子就恢复了孩子原有的天真模样了,好像把所有不快都当作一顿美食吞噬殆尽。
慢点吃,千万别噎着啦!马太太目睹孩子们不顾一切的吃相,心里忽然萌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奢望,要是条件允许的话,自己真该再生一个女儿,有儿有女那才是圆满的人生。现在家里就一个独生子,没有伙伴陪着玩,实在太孤独了。
她小的时候,家中共有兄妹五人,都是老大领老二、老二抱老三那样长大的,平时家里总是很热闹,尽管彼此难免争执吵嚷,甚至会动手打架,每每惹得父母动怒要来断官司,可欢乐是显而易见的,反正她小时候从来不懂得什么是孤单。现在,每当看到儿子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她心里就有种挥之不去的忧虑,觉得现在的孩子真的很可怜。若是家驹再有个小妹妹该多好啊!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闪念——稍纵即逝。如今,在城里养一个小孩谈何容易?别的不说光奶粉钱就够受的,吃国产的东西会把好端端的孩子喂成大头娃娃,可光靠进口洋奶粉哪里买得起?更不要说以后的一系列择校和升学问题了,想想都觉得要人命。
当家驹由于喝可乐喝得太猛,呛得面红耳赤不停咳嗽,随后又将满嘴的薯条渣子呼啦一下喷了满身,她此刻的好心情和渺小的奢望,便转眼化作乌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名之火迅速燃上额头。
教你慢慢吃,慢慢喝,你偏不听话,她几乎咬着牙一边呵斥,一边拿手像扇巴掌似的拍打着儿子的后背。饿死鬼转世,呛死你活该!
家驹眼泪都呛了出来,一旦再面对母亲突来的愤怒与训斥,加上坐在他对面的小姐姐,正用那种不无厌恶和讥讽的目光扫视他时,小小男子汉的自尊心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他竟哇的一嗓子大号起来。儿子当着外人的面一哭,马太太的自尊心也面临着巨大的考验。
别哭了好不好?再哭的话妈妈就不要你了!
显然,这种无谓的警告,并不能有效抵制孩子的哭闹,反而加剧了他内心的恐惧和伤悲,哭声变得异常响亮,简直是歇斯底里,一时间引来餐厅所有好奇者目光的围剿。
这种时候,马太太无论如何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好在小姑娘已经吃完一只汉堡包,正在拿吸管吱溜吱溜吮橙汁,间或往嘴里塞一两根焦黄的薯条。她强压住怒火道,妞妞把饮料和薯条拿着,我们现在准备回去。
去哪儿,是回我家吗?小姑娘打了个饱嗝问道。
不,先去阿姨家,你爸爸都跟我说好了,回头等他忙完了,就来我家接你。
小姑娘看着她犹豫了片刻,一双黑而亮的眸子突然一闪,反正我哪都不去,我要回家!
马太太不由得愣了几秒,也许是刚才她对家驹的态度,让小姑娘感到某种不安了,她忙用很低缓的口气试探着问,你不想跟阿姨走吗?问题是,阿姨不知道你家住在哪里。她觉得自己的话一出口,就有些低声下气的味道,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跟这么一个陌生的小不点打交道,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可我知道家在哪儿,你现在就送我回家!对方的口气坚决得让马太太无话可说。
那你有家门钥匙吗?
这次小姑娘总算爽快地点了点头,并且率先离开了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