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在扶贫医院迎来的第一个早晨。
昨晚睡得死沉死沉的,感觉几辈子都没这么踏踏实实睡过一觉了。以至于清早刚醒来时,人还多少有点儿恍恍惚惚的,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躺在这儿。穿过宿舍的玻璃窗,一缕洁净的晨曦静静地铺陈在单人床上,整个房间便显得朦胧而又祥和,这在城里非常罕见,几乎每天,他都是被喧嚣的车鸣和鼎沸的人声闹醒的。现在,他觉得自己像是待在某个世外桃源,忘了时间,忘了纷扰,忘了一切,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刚醒来时轻缓的心跳。
这时,外面传来唰啦唰啦的一通声响,他慢慢回过神,趴到窗台前,惺忪着睡眼朝外张望,原来是那个老杨,正勾着腰在扫院子呢。他急忙起身穿好衣服,走出房间,跟老杨客气地打声招呼,这么早,辛苦了!老杨赶紧腼腆地说,唉呀呀,都怪我动静大,硬是把牛院长给吵着了。他笑着说没事没事,正好起来了。想想又补充道,以后你还是叫我牛大夫吧,都习惯别人这么叫了。老杨稍稍迟疑了一下,忙冲他点点头。他很有力地舒展舒展胳膊和腿脚,近乎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山区清晨洁净的空气。老杨麻利地干完活,放下手里的扫帚,对他说早上这里没人煮饭,他知道城里人有吃早点的习惯,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他到家去对付两口。人家话都说到这分儿上了,他想拒绝也不成,那就客随主便吧。
简单地洗漱之后,他跟随老杨一同离开了扶贫医院。
一路上走的尽是曲曲折折的土路,尘土很厚,几乎每踩一步,烟尘霎时便蒙住了脚面。路旁的河床倒是很宽泛的样子,可惜已干涸了。老杨说,这条河过去一直从自己家门前静静流过,活到七八十岁的老人即便迂了,还会对这条河记忆犹新。老杨极力向他讲述当年河水的清澈与甘甜,以及河水带给他们欢乐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在老杨的描述中,他不时地展开想象,某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山里的孩子们相互纠结着涌向河边,他们光裸着身体在河中嬉戏;姑娘们则羞涩地蹲在河边的一块块青石上,低着头执着地捶洗着薄薄的衣衫;清澈的河水在石缝间缓缓流过,发出汩啦汩啦的声响。老杨说他年轻那阵子,也就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河水都能没过小腿肚子呢,村里人和牲畜吃的都是这里的水。可后来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尤其最近几年里,这河水突然在人们眼前消失了。那些好光景一去不复返,关于河的种种向往和猜测,早已变得死寂而消沉,人们习惯了没有河的日子,河在这里只是一种传说,一种不变的回忆,可望而不可即。有一段时间,大伙似乎还在翘首期盼,希望在某个午夜或凌晨,再次听到河水蜿蜒流淌过的细小的声音。人们一直耐心地等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有人甚至顺着干涸的河床,往上游苦苦追寻了百十里路,最终,得到的答案是,这条河真的死了。当老杨跟他娓娓谈论这些往事的时候,一种曾经拥有的感触,忽然使他怅然若失,并陷入沉思。在大山里头,有了水就意味着有了一切。这世上很多事物都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现今城里很多好的东西不也在悄然消失吗?比如那些老房子、老手艺、中医、民间文化什么的,还有许许多多优良传统,商业社会好像只教会人们认得眼前的利益,和怎样不择手段,至于其他东西统统弃之如敝屣。
两人大约走了半个钟头,终于来到老杨家里。他能看得出来,这院房子是新盖不久的。老杨说花了近两万块,钱还是老杨的大哥赞助的,他是城里的一个干部,不然的话老杨这辈子根本没有这个能力。老杨大哥的初衷是变相地孝敬老人,同时也周济一下弟弟,因为多年来都是老杨赡养着一双父母。老杨的妻子十多年前遭遇过车祸,大腿和盆骨严重受伤,并患有类风湿,过早地丧失了劳动能力。大儿子在城里打零工,先后蹬过三轮车,在建筑工地背过砖石、筛过沙子,还给饭馆里刷洗碗碟。儿子每年出去大半年光景,除去他自己的吃喝,最多能给家里挣回三千来块钱。老杨说这可不是一个小的数目,几乎等同于一家全年的地里收成。二女儿也去了兰州,给一个远房亲戚家做小保姆,除了吃喝每个月也能拿到两百块钱。家里现在还供着一个念书的男娃,今年该升初中了。老杨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去医疗点,经常还得走村串乡上门给大伙看病,所以,家中农活都落在刚满二十岁的大女儿燕燕身上。这个姑娘每天除了生火做饭,照顾病床上的母亲,和年老体弱的爷爷奶奶,还要饲养家中的一头骡子和几只滩羊,今年天太旱了,地里的活倒是没有多少。
老杨在饭桌上跟他唠这些家常时,他真不愿意去想那些生活在城市里的姑娘。她们除了能接受良好的教育以外,随时都可以听自己喜欢的流行音乐,一年四季穿着名牌服装,涂口红抹指甲油,吃肯德基和必胜客,还有新潮的智能手机、平板电脑和网络时刻诱惑着她们的眼球。就拿自己的女儿来说,每日绝对的衣食无忧,念的是城里较好的一所名校,上下学都有轿车接送。她还有一架属于自己的雅马哈钢琴,尽管生活如此优越,可小家伙经常还对这个不满意、对那个不称心的,想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现在,他从这个名叫燕燕的朴素山村姑娘身上,忽然看到了某种真正的来自民间的坚韧和担当,家庭的重担非但没有压垮她,相反他竟从姑娘的脸上看到了某种自信和满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姑娘的饭菜做得十分可口,尽管是普通的小米稀饭、花卷和咸菜,也让他吃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返回的路上,老杨对他说,为了帮衬这个家,燕燕连一天书也没念过,所以他总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孩子,可他就这么点本事,唯一的念想是将来能把姑娘嫁给一个好人家,让她以后过上安稳日子。朴素而又真诚的愿望,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心里一直这样想着,如果把他换成老杨,自己恐怕早就崩溃了吧。
从老杨家回来,早有一大群病人眼巴巴守在扶贫医院门口了。老杨一面取出钥匙开门,一面笑呵呵地跟大伙寒暄,说你们消息够灵的呀,一大早就不想让人家牛大夫消停。他忙接过话头说不碍事,能给大伙看病他很乐意。接下来整个上午,病人始终不曾间断过。诊室本来就不大,男女老少挤得满满当当,房间里时刻充斥着浓浓的汗酸和腥膻味,头疼、脑热、咳嗽、拉稀,反正这痛那痒五花八门什么病都有,甚至还有大肚子孕妇,也想请他听听胎音看看胎相。他觉得这里一下子成了内外兼顾儿科妇科无所不能的大杂烩科室了,来者不拒,有求必应。老杨自始至终都在旁边打下手,维持着秩序,不时地说,你们也排个队嘛,别挤得跟一群羊似的,人家牛院长可是大医院来的专家,会笑话咱们不懂规矩。这种时候,他觉得老杨这个人很有意思,也非常容易相处,跟城里人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完全不同。想着往后自己将要同这样一个人共事,心里不免感到几分宽慰。
昨天那个腹部患有间歇性神经痛的老妇人,又颤颤巍巍赶来了,进门就红着眼圈连连给他点头作揖,说是昨晚总算睡了个囫囵觉。看来,为她注射维生素再加上口服镇痛药的诊断,是准确无误的,病人久难治愈的腹痛症状正在减轻。你可真是俺的大恩人呀,俺这老毛病算得救了……老妇人说到激动处,鼻子一齉,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急忙上前双手将对方搀起来,老人家使不得,使不得,这是我分内的工作。老杨也在旁边竖起大拇指,一个劲说专家就是专家,简直就是神仙,一把抓嘛。老妇人还口口声声说,她一定要让儿女们制一面锦旗送来。
说来他行医确实有些年头了,各种各样的病人都见识过,可像老妇人这样当众给他下跪的还是头一回碰到。他的心情渐渐地好了那么一点儿,不论是对于被司马院长发配到这片穷乡僻壤,还是自己所要面对的一大群蓬头垢面的患者,所有这些都让他感到一种工作之外的轻松与安宁。这跟城里医院有着某种本质上的区别,那种一触即发的危险的医患关系不复存在了,特别是这一周来,大脑中那根绷得紧邦邦的神经得到缓解,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完全松弛下来。刚才老妇人那突如其来的一跪,简直让他感到错愕而又受宠若惊。或许,在过去某一时刻,訇然跪地的那个人应该是自己,如果下跪能够得到当事人的宽宥和谅解的话,他宁愿那样去做,管他膝下有没有黄金。
最值得玩味的是,在经历了一系列祸事纷扰之后,他没有向任何人磕头,而是避祸一般,从城里跑到这座天高皇帝远的扶贫医院里,尽管来此绝非他本人所愿,但自己毕竟又能正常工作了,忙忙碌碌,受人敬重,非常充实。而且,可以断定,还有很多很多病人等着他悉心接诊,开方服药,作为一名医生,他的价值似乎又得到了充分体现,至少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糗事,不会对他品头论足,指指点点,有的仅仅是,求助的眼神和感恩戴德式的微笑。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服用了一剂灵丹妙药,不知不觉竟摆脱了病痛的纠缠。
真是连做梦也未想到,就在午休时间,小鹿突然驾驶着他的丰田凯美瑞出现在眼前。如果不是汽车侧门那片猫胡子一样的丑陋刮痕,以及被摩托车撞出的凹坑,他差点儿以为眼前只是自己产生的幻觉。这时,他忽然意识到昨晚给她连续拨过两次电话后,自己的手机就没电了,怪出门时走得太急,根本没想起来要带上充电器。原本打算上午抽空到镇街上,找个公用电话给她打过去的,没想到一忙起来全都忘了。
小鹿从车里出来的一瞬间,他的一只眼皮迅速抖跳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祥预感猛然袭来。是不是妞妞出啥事了?她一时着急又联系不到他才匆匆赶过来,还是医院又有啥新情况了……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他甚至又想起昨天傍晚那个陌生男子的来电,那家伙分明是攥着什么照片或把柄想来要挟他的。一旦想到这些,不由得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小鹿慢慢地走到他跟前,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她的目光越过他,打量着他身后的那排不起眼的平房。这地方真难找,我差点就开过去了,幸亏你车上有GPS导航。
他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跟她说些什么,只是模棱两可地嗯哼了两声。他又回头瞅了瞅自己的那辆汽车,一路长途奔袭,让它看上去灰头土脸的,此刻停在这爿院子里,跟周围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是车身上的醒目伤痕,仿佛依旧裹挟着那次事故的不祥气息,如果不是小鹿把它开来,他真的不想在这种地方看到它。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领她走进自己休息的宿舍。
一进屋,小鹿猛地一下从身后将他的腰紧紧搂住,将脸颊贴在他后背上。这让他顿时感到心跳加速,热血奔涌。小别胜新婚,他其实比她还要迫切,简直想立刻将她融化。他先是感觉到她的手指有些冰凉,她的呼吸里竟然带着一股浓浓的烟草味,看来刚才开车的路上,她是抽过烟的——问题是他以前从没见她吸过。他反过身正准备吻她,却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像个无辜的女孩似的,这更让他吃了一惊。
宝贝,你这是咋了,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小家伙惹你生气了?
她一声不吭,大约有一分钟只是把脸紧紧贴在他身上,像是终于投靠到一个安全的避风港里。他简直有点儿不知所措。要知道,在他面前她向来都是很阳光的,性格爽朗,满面春风,像此刻这等的忧伤与沉默,似乎还是头一次。
亲爱的,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快说话啊,急死人了。
可她还是不住地摇着头,无颜面对他似的,始终不肯抬起头看他一眼。
接下来他又好说歹说哄了老半天,她才终于出声了。
放心,妞妞在家很听话……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啦,就是忽然想来看看你……你在这儿还好吧,生活习惯不?
她的声音很齉,几乎是嗫嚅着,得了重感冒似的。他有点儿固执地捧起她的脸,一下一下打量着她那微微发红的鼻尖、眼圈和面颊,好像在极力搜寻一个可信的理由。自打小鹿分配到他们科室,他真的还是头一回看到她这么伤心忧郁的样子。他一边用手掌轻轻地替她揩着眼泪,一边递上嘴唇一下一下亲她的脸,吮去那些新滚出的泪珠儿。
让你在家受委屈了,都怪我不好,以后我会好好珍惜你的。
也许,是他的话再次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她终于战栗着抽泣起来。直觉告诉他,她肯定没有跟他说实话,但现在他什么也不想打问,只是默默地将她拥入怀中。他俩不过才分开了一晚,感觉却那么漫长,好像时间整整过去了一年。
两个人缠绵了一小会儿,他就起身去旁边的食堂端来一碗热乎乎的浆水面,他说这里的妇女面片做得很有特色,让小鹿多少尝一点儿。她看上去没有任何食欲,可他还是硬把筷子塞在她的手里。
亲爱的听话,人是铁饭是钢嘛,开了几百公里的车,哪能让你饿着肚子呢。
说着,他用手指轻轻勾了一下她的鼻子,几乎像对待自己女儿那样。
小鹿实在推辞不掉,只好从他手里接过碗去。
这时,他想起来自己的车里有现成的速充装置,便趁小鹿吃饭的工夫,跑去钻进车里。坐在熟悉的驾驶椅上,竟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好像这辆汽车再也不属于他了,或者说跟他现在的境遇很不匹配。车内还留有女人身体的气息,沁香,幽暗,令人着迷。他随手打开电源开关,迅速连接好充电器。等手机开机以后,果然发现了若干个未接电话提示,还有包括天气预报在内的十多条短信,多半都是小鹿发来的。他始终觉得小鹿今天的情绪非常低落,甚至有些异常,具体哪不太对劲,或者发生了什么,他一点也猜不出来。
他在车里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拨通了家里的座机电话,振铃响了老半天,妞妞才接听。信号模模糊糊,孩子大概正在睡午觉,听出他的声音后有些激动,几乎快要哭了似的,一个劲儿嘟囔说,爸爸我想你,你啥时候回来呀?他忙好言安慰一番,然后才试探着问她在家是不是调皮了,有没有听阿姨的话。妞妞半天也不吱声,像是被什么哽咽住了,又像是刻意要隐瞒什么。最终,禁不住做父亲的再三追问,孩子到底在电话里呜咽起来:
爸爸你快回来,昨晚咱家里进来坏人了,我和阿姨都好害怕啊……
也就短短两天时间,这座城市的傍晚,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狰狞可憎。此刻正值交通小高峰,路面上的大小车辆仿佛一下子增加了好几倍,密不透风地连成片了,嘀嘀的喇叭声汇聚成浩瀚的噪声之海,淹没了所有的行人。几乎每个待在车里的人,都恨不能从前面的汽车顶上呼啦一下蹿过去,但那不现实,除非你被一辆更野蛮的汽车猛地给撞飞了。现实似乎永远都在挑战人的耐力,你必须老老实实窝在车里,跟蜗牛似的,慢慢慢慢往前爬,哪怕你家后院起火、你正归心似箭。自打上次事故发生后,他总觉得汽车有些不太对头,就像受了某种可怕的内伤似的,发动机吭哧吭哧直喘,跑起来腰来腿不来的样子,也许该把它开到修理厂去瞧瞧了。
他一时怎么也记不起今天到底是礼拜几了,日子过得稀里糊涂,整个人只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拖着往下走,不停地走……生活没有任何滋味,总有什么事让人提心吊胆。此刻,那种烧烤类的夜市摊子陆续在街边出现,摊贩们跟游击队员相仿,每天这种时候都在挑战那些执法城管的警惕性,烤肉串的膻味便在暮色中往来招摇,一股股恶臭味正从下水井口或化粪池里源源不断地往地面上翻涌,加之路面上汽车尾气浓密,整个城市看上去灰蒙蒙雾腾腾的,行人和车辆在一种将要窒息般的煎熬中挣扎缓行。
这种时候,大大小小的商铺前倒是人头攒动,橱窗里不时晃动着绰绰的美女身影;一家名叫克里缇娜的SPA养生会所门前,十几名正值豆蔻年华的女服务生排成一队,她们在那个韩国屌叔的古怪歌声中动作机械地舞动着,一条条被肉色长筒袜包裹得十分性感的美腿,正从粉红色的短裙下面忙碌进出,由于只是做操,她们跳得多少有些慵懒和敷衍了事,其实老板不过是想借此吸引更多过往行人的注意力,从而达到免费宣传的效用;一大群穿着花里胡哨的老太太,也跟赶场似的,在十字路口处的人民广场上扭得欢实,她们手里还比画着一把把绢扇,扇面跟红太阳的颜色相似,远远看去,老人们仿佛置身于一片火海中扑扑跳跃——他暗想,一个人活到那把年纪可真不容易,那得经历怎样的风风雨雨啊,这样想时,他马上对自己十年乃至二十年后的生活感到绝望;一位满身珠光宝气头发染成栗子黄色的中年妇女,拿一根细细的绳套牵着条橙黄色的吉娃娃犬,她就站在斑马线前面旁若无人地搔首弄姿。吉娃娃犬身上被套了件彩线织成的小毛背心,四只细瘦的狗腿从毛衣里裸露出来,在原地刨刨蹬蹬,人模狗样,蠢蠢欲动。狗的舌头耷拉得老长老长,好像谁在用力卡它的脖子,让这小畜生浑身难受痛苦不堪。终于等来了绿灯,那狗一马当先蹿了出去,妇人则昂首挺胸表情傲慢地被狗拽扯着,如同母子二人笃笃地穿过了灰暗的斑马线。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那条吉娃娃犬原来没有尾巴,显然是老早就被割掉了,只露出一丁点儿秃骨桩儿,看上去滑稽得要命,好像谁吃剩下的最后一小口火腿肠戳在狗屁股上。兴许是没了尾巴的缘故,那狗跑起来招摇过市,旁若无人,好像完全不必考虑夹着尾巴走路。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处境,也许还不及这条没尾巴的吉娃娃犬,有时狗还可以牵着主人往前走,而他似乎永远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小鹿一直斜靠在后排座上,似乎是迷糊着了,眼睛始终微微闭着,脑袋不时地在靠枕处左右摇晃,看上去疲倦极了。两人有很长时间没再说一句话了,车内的气氛显得十分压抑。
实际上,两个人从扶贫医院出发以后,他曾郑重其事地问过小鹿,昨晚家里到底怎么回事,妞妞说的那个坏人是不是真的。可不论他怎么问,起初她就是低着头不言也不语。
那个浑蛋到底怎么你们了,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想知道昨晚的真相!
后来大概是被他逼急了,她终于抹着眼泪说,求你别再问了好不好,就算发生了什么,也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这怎么能说是你一个人的事?那家伙分明是冲我来的,你一定得告诉我,他到底干了什么?
我都说了那不关你的事!就算你知道了全部经过,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我告诉你,在咱们医院里有人经常对漂亮的女医护动手动脚,你会怎么想?
谁?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绝饶不了他!
——所以,我什么也不能对你讲,我不想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我们都认命吧,最好息事宁人,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谁让我们生活在这样龌龊的时代。
你这简直是自欺欺人,不可理喻!
没错,我就是这样,你开始讨厌我了吧,连我都讨厌我自己!我真的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辛辛苦苦开着你的车,跑到几百公里外,原以为只要见到你,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可是,我完全想错了,你在乎的是事情的经过,而我在乎的是你。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我不该傻乎乎地喜欢上你,你有事业,你有家庭,你有社会地位,而我不过是个卑鄙的第三者,此外一无所有。你想想看,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在你这样一个有妇之夫家里遇到那种事,说出去会很光彩吗?谁会同情我呢?到时候,大伙只会看笑话说我贱!你也许会说我真自私,对,我确实很自私,因为跟你在一起,本来就是非常自私的想法。现在,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妞妞她安然无恙,我尽力了,别的我什么也不想说!也求你不要再逼我好不好?!
后来一路上,两人都在沉默,近乎爆发后的冷战。以往的那份默契与亲昵荡然无存,于他这个驾车的司机而言,她更像是一个临时搭他便车的陌生女人。想到“陌生”这个词,一股悲凉顿时涌上心头,即便是跟自己处了没两天的乡村大夫老杨,他对他都没有这样的陌生感,先前辞行的时候,老杨多少有些舍不得他走呢。要知道,小鹿可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啊,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他甚至打算离婚后跟她一起生活,可现在的状况实在是教人忧心忡忡。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的那种和谐关系,被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言语冲撞与情感隔阂。他们像是处在天平两端,任何一丝来自外界的微小力量,都会破坏这种平衡。事实上,小鹿越是什么都不告诉他,他越是感到,这种可怕的陌生感和隔阂正在不断加剧。妞妞在电话里的那种声气,已然让他感受到整个事件有多恐怖了,一定是昨天那个给他打电话的王八蛋乘虚而入,他真恨自己当时没有反应过来说了实话,才让对方那么轻易得手,让自己心爱的人遭受恐吓与伤害。
好不容易快到家了,小鹿突然提出来,她有事要提前下车,他本来不想让她走,可对方的口气不容置疑。他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她只是幽忧地看了他一眼,便推开了车门,他似乎听见她在外面说了声再见,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随后,她就消失在茫茫的车流中了。他觉得这种情况下,她也许离开一下比较好,至少他不想再因为自己无休止的询问,让她感到尴尬和难堪。他不能一点儿不在乎对方的感受。接下来为了节省时间,他没有去地下停车场,而是随便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的马路边上,然后飞也似地跑回家去。敲了半天门,妞妞始终没有应声,他只好摸出钥匙,门从里面反锁了,钥匙拧了好几圈才打开。
家里静得有些瘆人,一股教他很不舒服的腐败气息在室内肆意招摇,所有的窗户都关得死死的。进门后,他一面动手打开前后阳台的窗户透气,一面不停叫着妞妞的名字。女儿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兴许是天色渐渐暗沉的缘故,她一听到外面的敲门声便噤若寒蝉了,哪里还敢出来。现在,她终于像惊弓之鸟刺溜一下飞扑进爸爸的怀里,同时,眼泪哗哗地大放悲声。
没事了,没事了,好孩子,爸爸这不是回来了嘛。他用手掌不停摩挲着孩子的脑袋,不时地把自己胡子拉碴的脸贴到女儿湿乎乎的小脸蛋上。
这种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原先打定主意扎根山区医院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而又不现实啊。他注定不能像妻子那样,坦然洒脱而又孤注一掷地去帮助那些黑人,尽管他知道山区的病人的确非常需要他,甚至可以说是久旱盼甘霖似的。假如他真的留在那里工作的话,头一道难题就是,女儿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让小鹿帮他带孩子吧,那样没名没分的,人家凭什么要当一个免费保姆,关键是外人又如何看待她呢?
其实,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根本不可能马上离婚,那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冲动之词。即便要离,那也得等妻子回国之后,两人坐下来慢慢谈判,万一妻子执意不肯在协议上签字呢,万一为了孩子的归属问题,彼此争得不可开交呢,总之,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就拿眼下来说,他和小鹿之间似乎出现了某种可怕的裂痕,她先前在车上说的那段话,足以教他感到震惊。他算是过来人了,想想男女之情不外乎如此,好起来卿卿我我山盟海誓,坏起来凄风冷雨转眼云烟,像他这样的一个中年男人,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真的不能向对方保证什么,就像他不可能生活在真空中,自欺欺人,恐怕对谁都没有好处。
好孩子,爸爸都快担心死了,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紧紧地抱着妞妞坐在沙发上,爷俩似乎很久没有这么亲密过了。
妞妞眨巴着黑亮亮的小眼睛,像是有什么顾虑似的。
我答应过小鹿阿姨,什么都不说的,我不想当小叛徒。
那这样吧,你呢只跟爸爸讲讲自己当时的情况,咱们只字不提小鹿阿姨的事,你看好不好?他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就像女儿是他的一个小患者。
妞妞死死盯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辨别话语的真伪,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那……那好吧……
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问题远比他想象的更糟更恐怖。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某个黑乎乎的钝器击破了,正在不停地出血。而他脑海中却莫名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几只叽叽咕咕的鸽子飞落到向阳的窗台上,一个身着雪白色丝质吊带睡裙的女人正打开玻璃窗,轻轻地将手里的米谷撒给鸟们,阳光如脂粉般敷在女人那张清纯的脸上,那件睡衣领口开得很低,饱满的乳房像一对太阳在云层中时隐时现……两眼一阵发涩,泪水差点夺眶而出。他急忙别开脸去,生怕让女儿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爸爸——
嗯?
你想妈妈了没有?
这个问题来得很突然,至少于他来说是这样的。的确,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念过远方的妻子了,即使偶尔想起她,那多半都是因为某些不满和抱怨。想想都觉得荒唐,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夫妻,他竟然对她毫无思念之情。
可能是爸爸最近太忙了,顾不上想……在女儿面前他尽量不撒谎——他听说成年人每天说谎的次数至少在十句以上。
咱们能不能在家里养条狗?
你说什么,爸爸没有听清楚……
我想养条狗!求求你了,爸爸,这样你们都不在家的时候,我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他慢慢地回过神来,半天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