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君摄取国事,曰“监国”,多由太子行之;所以,称“监国”也有储君的意思。明朝终末期,先后有三位监国,即福王朱由崧、潞王朱常淓和鲁王朱以海。朱由崧任监国十来天,即皇帝位;朱常淓被群臣逼着就了监国之位,旋以城降;只有朱以海在这位子上待得最久,长达八年,所以历来都称他“鲁监国”。
朱以海乃鲁肃王朱寿镛第五子,祖上是太祖第十子朱檀,就藩山东兖州,鲁王爵位本由他兄长以派袭承。崇祯十五年,清兵攻掠山东全境,朱以派自缢身亡,朱以海遂于崇祯十七年嗣鲁王位,但受封仅四天,李自成陷北京,遂南奔,落脚于台州。
当时避浙的宗室共有五位。从伦序角度讲,鲁王这一支,与现今皇室只能算远亲。现今皇室乃太祖第四子朱棣之后,传了若干代,目前是万历皇帝朱翊钧的一支,天启、崇祯、弘光三朝皇帝,都是朱翊钧之孙。所以从“政治资格”上讲,鲁王远得很。但浙江起义者认为,“时入浙五王,惟鲁王最贤”。其实还有个原因,其他几位王爷,或降或作鸟兽散,也只有鲁王愿意继续抵抗。
鲁王的为人,有完全不同的叙述。某诗形容他在浙江时期的生活:
鲁国君臣燕雀娱。共言尝胆事全无。越王自爱看歌舞。不信西施肯献吴。
意谓鲁王毫无勾践卧薪尝胆之志。诗后并有很长一段自注:
鲁监国之在绍兴也。以钱塘江为边界。闻守江诸将日置酒唱戏。歌吹声连百余里。当是时。余固知其必败矣。丙申入秦。一绍兴娄姓者同行。因言曰。余邑有鲁先王故长史某。闻王来。畏有所费。匿不见。后王知而召之。因议张乐设宴。启王与各官临家。王曰将而费。吾为尔设。因上数百金于王。王乃召百官宴于庭。出优人歌伎以侑酒。其妃亦隔帘开宴。余与长史亲也。混其家人得入。见王平巾小袖。顾盼轻溜。酒酣歌作。王鼓颐张唇。手象箸击座。与歌板相应。已而投箸起。入帘拥妃坐。笑语杂逯。声闻帘外。外人咸目射帘内。须臾三出三入。更阑烛换。冠履交错。傞傞而舞。优人官人。几几不能辨矣。即此观之。王之调弄声色。君臣儿戏。概可见矣。何怪诸将之沉酣江上哉。期年而败。非不幸也。
但有一点,以上并非作者亲见,是他若干年后在陕西听一个绍兴娄姓者所聊,而这娄姓者,据说又是从乡闾一位曾任鲁王长史的人那里听来,辗辗转转,颇似如今市井所乐于传闻的“高层内幕”,可靠性如何,终不得知。顺便提一下,作者李寄,乃“徐弘祖孕妾改嫁所生”。徐弘祖即徐霞客,弘祖乃其名讳,霞客是表字。霞客有一妾,以有孕之身改嫁,“不欲复姓徐。故曰寄”。亦即寄姓于李的意思。徐霞客大名鼎鼎,而此事颇为八卦,录以附闻。
有一个人的记录,不是耳闻,是亲见。此即张岱《陶庵梦忆》“鲁王”一文,略为:
福王南渡,鲁王播迁至越,以先父相鲁先王,幸旧臣第;岱接驾,无所考仪注,以意为之……是日演《卖油郎》传奇,内有泥马渡康王故事,与时事巧合,睿颜大喜。二鼓转席,临不二斋、梅花书屋,坐木犹龙,卧岱书榻,剧谈移时,出登席,设二席于御坐傍,命岱与陈洪绶侍饮,谐谑欢笑如平交。睿量宏,已进酒半斗矣,大犀觥一气饮,陈洪绶不胜饮,呕哕御座旁。寻设一小几,命洪绶书箑,醉捉笔不起,止之。剧完,饶戏十余出,起驾转席。后又进酒半斗,睿颜微酡,进辇,两书堂官掖之,不能步。岱送至闾外,命书堂官再传旨曰:“爷今日大喜,爷今日喜极!”君臣欢洽,脱略至此,真属异数。
这应是清兵南下之前的事。张岱也是绍兴人,其父曾在兖州鲁王府为相,以此有故,所以朱以海南迁后特临张府一顾。从张岱叙述看,朱以海喜欢看戏,酒量惊人。当天陪酒者还有陈洪绶,醉得一塌糊涂。朱以海先喝了半斗,后又喝半斗,却只“睿颜微酡”。他显然是有纨绔之风的,但为人平易,没什么架子,与人“剧谈”,态度随和,“谐谑欢笑如平交”,临别大呼“爷今日大喜,爷今日喜极”,更显豪爽。张岱为此非常意外,故曰“君臣欢洽,脱略至此,真属异数”。
李寄从绍兴娄姓处所闻,显然与张岱在家中接待朱以海时间相近,即都在清兵南下之前,且很可能就是张家那一次。盖明清所谓王府“长史”,在汉代即称封国相国、丞相。娄姓者是绍兴人,他所称“余邑有鲁先王故长史某”,与张岱“先父相鲁先王”,绍兴地方有此经历者,恐怕只有张岱父亲。如果是同一事,那么李寄所闻的走样与夸张,就凿然可见了。并且,作为清兵南下之前发生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用以证明浙江陷落后抵抗者“日置酒唱戏。歌吹声连百余里。当是时。余固知其必败矣”。
鲁王先前的纨绔之风,后来不但不能保持,客观上还只有过极俭苦的日子。这有太冲从亡的亲身体验为证,《行朝录》中有生动描述。鲁王君臣的光景,即令俄底修斯见了也自叹弗如。“每日朝于水殿”,“以海水为金汤,舟楫为宫殿”。古代城墙、宫墙绕以护河,称“金汤”;眼下,朱以海的“金汤”便是海水。“水殿”云云,说来好听,其实就是破船而已。太冲这些笔墨,似幽默而实苦涩,他这样具体地摹绘“行朝”(行朝犹今所谓“流亡政府”)的窘况:
海泊中最苦于水,侵晨洗沐,不过一盏。舱大周身,穴而下,两人侧卧,仍盖所下之穴,无异处于棺中也。御舟稍大,名河船,其顶即为朝房金銮殿,诸臣议事在焉。落日狂涛,君臣相对,乱礁穷岛,衣冠聚谈。是故金鳌橘火,零丁飘絮,未磬其形容也。
“无异处于棺中”,与活死人不相上下。他感慨:“有天下者,以兹亡国之惨,图之殿壁,可以得师矣!”倘把如上情景绘于宫墙,那些为君的就明白绝不可做亡国之人了。
后来浙江待不下去,鲁王便到福建依郑成功,居金门,日子益发凄淡,不要说酒肉荤腥,连细粮也是没有,靠番薯果腹,以人称“番薯王”。金门至今流传这故事,台湾一作家于文中写:
第一次在教室里接触到它,唱到“南明往事话兴亡,鲁王旧墓桂花香”时,音乐老师停止拍板,“鲁王就是番薯王,明朝末年从大陆来到金门,每天吃地瓜,所以大家才叫他番薯王。”
朱以海只是抗清的一面旗帜,在他以外,闽地有唐王朱聿键隆武帝,粤桂滇有桂王朱由榔永历帝,势力都更强。他和朱聿键互不买账,但朱聿键有郑成功为靠,朱以海比不了。一番颠沛流离之后,癸巳年(1653),清顺治十年,已投郑成功的朱以海,在金门自去监国之号,郑成功则对其“修寓公之礼”,直至壬寅年(1662),清康熙元年薨于金门。
论起来,他算南明三个小朝廷里最后过世的一位君主。朱聿键死得最早,朱由榔于前一年被捉后,于昆明就地处死。1661年、1662之间,是中国历史又一个诡异时刻。满清顺治皇帝和明朝永历皇帝死在同一年;第二年五月,满清劲敌郑成功突然暴死;而仅隔数月,本来正由张煌言等积极运作恢复监国称号的朱以海,竟也随之病故。这种重大历史人物之间突然接二连三死掉的现象,真是令人称奇。
鲁王死于哮喘。“会王得哮疾,于十一月十三日薨。生于万历戊午五月十五日,年四十有五。”还很年轻,足见十多年的清苦,是怎样损害了他的健康。
这是道光间时任兴泉永道清代兴泉永道辖福建兴化府、泉州府和永春直隶州的周凯于《明监国鲁王墓碑阴》中所述鲁王结局,而早其一世纪的《明史》却不是这样。《明史》卷一百十六列传第四诸王:
以海遁入海。久之,居金门,郑成功礼待颇恭。既而懈,以海不能平,将往南澳。成功使人沉之海中。
称朱以海被郑成功沉海溺死。对于《明史》这么写,胡适说:“《三藩纪事本末》及南明的几种野史,也有这种记载。《明史》可能是依据这些野史的。”也许如此,也许不那么简单。我们知道《明史》为满清官方所修,对涉及前明皇室的笔墨,是惯于捏造的。孟森先生就曾于《明烈皇殉国后纪》一文考证,所谓崇祯袁妃自缢未成,被救活,随后入清等情节,尽属造假。朱以海结局,硬说成是郑成功害死,或即便野史有此说,而官史却不严肃地加以审证、乐于采用,怕不能说没有抹黑郑成功等反清人士的政治目的。
周凯从哪里得到与正史大相径庭的鲁王结局,我们不清楚,但它精确得惊人。1959年,金门意外发现“皇明监国鲁王圹志”碑一座。发现人刘占炎叙述:
获石碑一具长七十公分、宽四十公分,余知有异。除饬暂停发掘外,亲自持该石往湖边清洁;几经洗制,始发现“皇明监国鲁王圹志”八字及鲁王毕生事迹之全文。
圹志文末为:“永历十六年十二月廿二日,辽藩宁靖王宗臣术桂同文武官谨志。”永历十六年即1622年清康熙元年,碑立于十二月廿二日,也就是朱以海死后一个月零十一天,其为距史实最近之遗物无疑,而碑刻明载:
王素有哮疾,壬寅十一月十三日中痰而薨。距生万历戊午五月十五日,年才四十有五。痛哉!
周凯叙述与之高度吻合,令人颇疑这座圹志碑他当时曾亲眼见过。
死后葬处无人知晓。过了将近二百年,道光十六年(1838)金门生员林树梅发生一处古墓,认为就是鲁王墓,报告给了他的老师周凯。周凯乃“为立墓碑,禁樵苏,加封植焉。惧其久而复湮也”,并为之写了碑阴。
1959年8月22日,刘占炎奉命“率部负责在旧金城东炸山采石”,“约入地五十公分,发现深埋地下之石碑一块露出”,这块碑“未刻一文”,但向下发掘一公尺余,出现圹盖,“其圹四周及盖,均系用特制之三合来砌成,坚固异常,诚一久湮埋之古墓”,继而“在碑后一公尺处凿开一洞”,就此发现鲁王圹志碑。
由这个发现,遂以林树梅旧墓为假。又三年建成新墓,立碑亭,碑刻蒋介石“民族英范”题字。逮至八十年代初作进一步考古发掘,由新的出土,似乎新墓又实为宋代某命妇墓。
鲁王葬处终究成疑。当年自以为发现“鲁王墓”的林树梅,曾为之赋了一首《修前明鲁王墓即事》诗:
苍茫云海怀王孙,遗骨犹存乱石根。岛屿十年依故老指郑成功,东南半壁望中原。地经兵燹无留碣,宇蚀莓苔有旧痕此句承认墓地并无碑刻为证,只是疑似。从此青山妥抔土,春来杜鹃莫啼冤姑为安魂之意。
墓地虽然存疑,但此诗对于朱以海悲凉命运的描写,却颇为精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