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说:“大抵清代经学之祖推炎武,其史学之祖当推宗羲。”梨洲对史学抱头等的重视,“拘执经术,不适于用,欲免迂儒,必兼读史”,认为史的意义不在经之下,可补经的不足,尤其是使人不迂腐。当然,中国人对史的重视,由来很久,梨洲的看法也不甚新鲜。不过,很多人所谓重视历史,是沉湎旧史,“自将磨洗认前朝”,所谓鉴古知今,从旧史中讨生活。但梨洲不同,梨洲的史学直指当下,肆力于当代史建设,断非寻章摘句老雕虫。这是他一项了不起的贡献,乃至某种意义上,他与新朝官员有所来往、对新朝一些举措有所回应,实与他积极建设当代史的抱负有关。
康熙十七年诏征“博学鸿儒”,梨洲百般推辞。翌年开明史馆,总裁徐元文举梨洲参与修史,梨洲自己虽通过地方官“代以老病疏辞”,却赞成弟子万斯同参与,又让儿子黄百家代己前去,对徐元文说:“今吾遣子从公,可以置我矣。”两件事本身有区别,“博学鸿儒”属于接受清廷职务,而修明史虽是清廷官方行为,事情本身却仅关著述,可以个人身份预其间。万斯同开出的条件便是,“给他官,他不要,请以布衣参史事,不署衔,不受俸。”黄百家当亦如此。除了这点差别,更主要的还是梨洲对当代史的修撰很看重、很迫切,觉得责无旁贷,必须参与、厕身。他可不是那种置现实于不顾、徒标气节、独善其身、把爱惜羽毛放在第一位的遗世之士。他推崇史学的价值,首先是使人“免迂腐”。像修史这么紧要的事,以个人品节为重置身其外,就是迂腐,甚而对历史放弃责任。所以他态度非常积极,说白了,修撰当代史不能缺席,必须有“自己人”参加。他多方考虑,觉得自己回避,而由儿子和弟子参与,具有合适的分寸,是两全之策。
万斯同动身之际,梨洲专门写诗三首,给以嘱咐:
史局新开上苑中,一时名士走空同。是非难下神宗后,底本谁搜烈庙终。此世文章推婺女,(明初修《元史》,以宋景濂、王子充为总裁,皆金华人。今以徐立斋、叶讱菴为监修总裁,皆昆山人,故以为比。)定知忠义及韩通。凭君寄语书成日,纠谬须防在下风。
管村彩笔挂睛霓,季野观书决海堤。卅载绳床穿皂帽,一篷长水泊蓝溪。(余所居地。)猗兰幽谷真难闭,人物京师谁与齐。不放河汾声价倒,太平有策莫轻题!
堂堂载笔尽能人,物色何缘到负薪。且莫一诗比老妇,(杨铁崖有《老妇行》,上太祖。)应怜九袠有萱亲。重阳君渡卢沟水,双瀑吾被折角巾。莫道等闲今夜月,他年共忆此良辰。
第一首强调高度重视修明史的工作,尤其是万历至崇祯这一段“当代史”,以此对万斯同寄予厚望,甚至是托付;“纠谬须防在下风”,要他很好地把握这段历史,和各种谬误、不实做斗争,争取写出一部信史。第二首告诫弟子,在编撰工作中大胆发挥和释放才学,有充分自信,敢与任何别的作者较其短长——但是仅此而已,不参与当下政治、绝不为当朝出谋划策。第三首讲了两方面的意思,一是史馆罗致一时之士,作为山野布衣能厕身其中,机遇难得,值得珍惜;然而其次,勿因而生出“非分”之想,以致出离参预其事的本意。他用了杨维桢(号铁崖)的典故。杨由元入明,朱元璋召其修礼乐书,初不应,赋《老客妇谣》,“岂有老妇将就木而再理嫁者耶”,后无奈至南京,百有一十日,俟所修书叙例略定,即乞归家。梨洲要万斯同以杨维桢为榜样,事毕即还,勿陷染朝中。“应怜九袠有萱亲”,是说时刻想着家中还有老母。“重阳君渡卢沟水,双瀑吾被折角巾”,则说你重阳节过卢沟桥抵达北京时,要记得故乡还有一个戴折角巾的老师。双瀑即梨洲化安山书屋双瀑堂;折角巾乃从前汉族布衣文人服饰,清人因辫发不用能,梨洲此时亦然,所谓“吾被折角巾”借指内心。
假此三诗,我们于梨洲对子弟参与清修明史之事,为何支持,以及要求他们怎样做的态度,可谓了解得一清二楚。康熙二十八年(1689),万斯同再度去北京,梨洲又以诗相送,句云:“四方声价归明水,一代贤奸托布衣”。康熙三十一年(1692),复寄诗至北京,就修明史事谆谆教导万斯同:“一部十七史,迁固与宋祁。但取征存亡,不贵修文辞。”“史臣职褒贬,权与宰相夷。”“布衣入史馆,明初则有之。子今踵盛事,莫负此良时。”“不肯媚巨子,何况随纤儿!”都是讲历史叙述极其重要,治史责任之重大不亚于宰相治理当世,一定要积极参与,兢兢业业对待,使正确的历史认知得存其中。他显然是抱了对历史的高度责任感面对此事,否则把个人名节放在第一位,置之不理,那才愧对历史。
除让子弟赴明史馆,他自己也以各种方式支持明史编撰,努力施加影响。“先公《大事记》,神庙逮光熹。余有《三史钞》,《实录》及家稗。倾筐授万子,庶为底本资。”他把父亲生前所写万历至天启年间《大事记》,自己所藏《明实录》及多种野史,悉数送给万斯同,作为修明史的资料。在当代史方面,他过去多年中早已下了很大功夫,编有《明史案》二百一十四卷,写有各种回忆录、亲历记、论传、墓表,这些工作闻名在外,故有旨:“凡黄宗羲有所论著及所见闻,有资《明史》者,着该地方官钞录来京,宣付史馆。”郡中奉旨来求,梨洲欣然出其著录,据说郡中为此组织了几十人,“缮写进呈”,可见梨洲对《明史》编撰在资料方面贡献颇巨。对《明史》的编写体例,他亦有贡献,如“儒林传”之外不再单立“理学传”。其他作用,略如梁启超所说:“他虽不应明史馆之聘,然馆员都是他的后学,每有疑难问题,都咨询他取决。《历志》则求他审正后才算定稿,《地理志》则大半采用他所著《今水经》原文,其余史料经他鉴别的甚多。”
我国历代官史中,《明史》颇以高水准有美誉。梁启超说:“现行《明史》,在二十四史中——除马、班、范、陈四书外,最为精善,殆成学界公论了。”如今《明史》署名“张廷玉等撰”,是因张廷玉乃最后一任修书总裁。实际上,《明史》稿本主体,乃是王鸿绪《明史稿》。王在康熙、雍正年间,曾三度任《明史》总裁。但他这部《明史稿》,却可谓史上最大一桩剽窃事件,剽窃对象就是万斯同。这段故事,我们借梁启超的撮述略窥一斑:
钱竹汀钱大昕说:“乾隆初,大学士张公廷玉等奉诏刊定《明史》,以王公鸿绪《史稿》为本而增损之。王氏稿大半出先生手。”《潜研尝集·万季野传》盖实录也。乾隆四年张廷玉进《明史表》云:“惟旧臣王鸿绪之《史稿》,经名人三十载之用心……”名人即指季野,不便质言耳。关于这件事,我们不能不替万季野不平,而且还替学界痛惜。……季野费十几年工夫,才把五百卷的《明史稿》著成。季野卒于京师,旁无亲属,所藏书籍数十万卷,都被钱名世其人者全数乾没去,《明史稿》原本,便落在王鸿绪手。……他得着这部书,便攘为己有,叫人誊抄一份,每卷都题“王鸿绪著”,而且板心都印有“横云山人集”字样,拿去进呈,自此万稿便成王稿了。
简而言之,高质量的《明史》,真正作者是万斯同,或主要是他的杰作。按照“学界公论”,《明史》在二十五史中水准仅次于《史记》、前后《汉书》和《三国志》,因而可以说,万斯同也是我国能与司马迁、班固、范晔、陈寿比肩的杰出史家,可是就因为这样一次剽窃事件,他不但失去了自己的成果,于今在一般读者中也默默无闻。
全祖望《万贞文先生传》载:“诸纂修官以稿至,皆送先生复审,先生阅毕,谓侍者曰:‘取某书某卷某页有某事当补入,以某书某卷某页当参校。’侍者如其言而至,无爽者。”造诣这样深,于史料文典简直烂熟于心。且不光是饱学而已,眼光见识都高人一筹,史馆凡“建纲领,制条例,斟酌去取,讥正得失,悉付万斯同典掌”,“必就正折衷于先生而后定”。
这位《明史》主要作者,不光是梨洲的得意门生,且其参修《明史》,某种意义亦因徐元文说不动梨洲,遂以万季野为其替身。对此,梨洲送季野北上诗是认可的,他借“此世文章推婺女”一句下面的自注,特别提醒季野注意自己实际上是作为浙东学者的代表前往。之后,又多次指点季野在北京以及史馆做人做事的原则,而季野都恪遵不渝。他坚持不受俸、不领衔,以客人身份馆于徐元文家,以示自己只是民间历史研究者,而非官方在编人员,“斯同与人往还,其自署则曰‘布衣万某’,未尝有他称也”。我们知道这正是梨洲所至嘱。另据方苞《万季野墓表》,季野逝世前两年,欲以所著史稿托其保存,“因指四壁架上书曰:‘是吾四十年所收集也,逾岁吾书成,当并归于子。’”“吾欲子之为此,非徒自惜其心力。吾恐众人分操割裂,使一代治乱贤奸之迹,暗昧而不明。子若不能,则他日为吾更择能者而授之。”当时方苞有事南归,“逾年而季野竟客死,无子弟在侧,其史稿及群书遂不知所归。”这其实可视为季野的临终嘱托,而其中所谈,核以先前梨洲赠诗,处处见出季野对师嘱念念不忘,包括向方苞介绍自己修史方法时提到“昔人于《宋史》已病其繁芜”,也来自梨洲观点。所以,万斯同明史写作,很忠实地贯彻和体现着梨洲的主张;换言之,这位《明史》主要作者背后,确有梨洲高大的身影。《明史》的修撰,梨洲虽未亲为,所给予的影响却应谓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