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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传略 故人

时间:2024-11-07 12:56:33

时光似箭。转眼,距崇弘间已有二三十年。昔日青壮,已近花甲;血气太冲,亦化为老儒梨洲。

二三十年,容得下各种变化,大至国家存亡,小如个人死生。当年秦淮河畔意气风发的一代,有的人已不在,有的不知所终,犹存世间者则纷纷老去;友朋间音耗日稀,偶有传来,也都是让人伤怀的讯息。

思友之情及沧桑感,愈来愈多涌向梨洲心头,成为他的一大情绪或存在体验。丁酉年(1657)他写了一首诗《三月十四夜梦万履安及亡友陆文虎冯跻仲》,为这情怀拉开了序幕:

月落枫林飞鬼车,音容忽见是非耶?簟溪有骨随流水,环堵无人泣稗花。刚得寒松留岁暮,又驱饥火逐天涯。存亡此夜来相聚,病榻萧然两鬓华。

跻仲,即冯京第,号簟溪。他曾与梨洲共署“防乱公揭”,更在鲁王驾下共事,任兵部侍郎,日本乞师,梨洲及冯跻仲前往。三年前,冯京第在舟山被清军俘而杀之,梨洲听说“尸抛江上”,故有“簟溪有骨随流水”之句。这三位好友,两位死去,万泰则远在岭南不久也死去。梨洲梦中与他们相会,甚感孤单。“存亡此夜来相聚,病榻萧然两鬓华”,既写生死两茫茫,又吐露了梨洲对于韶光远去和自己正在衰老的悲抑。

己亥年(1659),作《哭沈昆铜》三首。明亡后,沈士柱以遗民隐芜湖,秘密从事反清。清顺治十四年(1657)事牵被捕,汉服衣冠,两年后遇害于南京。消息很快传到梨洲耳中,对他刺激极大,而为之连赋三诗,以“亡国魂”相颂,恸曰:“高天厚地一蘧庐,君亦其间何所需!此曰党人宜正法,彼云华士又加诛。”谓昆铜已然隐居,于这世界所需不过一间茅屋,却也不被容;昔日中国的当权者以“党人”罪名相迫害,现在占领者又以其为中国爱国者予以杀戮。第一首尤其沉痛,诗行似不足抚载胸膺,梨洲又夹以多处自注:

传死传生经二载,果然烈火燎黄琮。胸中毕竟难安帖,此世终于不可容。千里寒江负一纸(甲午,昆铜有书招予,因循未赴),百年陇上想孤松(其身首未知得收否)。旧时日月湖边路(昆铜家有阁,在湖上),诗酒于焉不再逢。

首联写梨洲对昆铜被捕两年来事态一直很关注,并赞他最后果然死得壮烈。次联写昆铜人格刚正,与浊世不容。第三联满含悔意,为错过与老友再见上一面而痛怅,又以“其身首未知得收否”斥当局的残暴与野蛮。末联是浓浓的怀旧,思绪永久驻留风华正茂的年代。

翌年即庚子年(1660),梨洲往游庐山,途经芜湖,想起昆铜,又有一诗:

寻常有约在芜湖,再上高楼一醉呼。及到芜湖君已死,伸头舱底望浮图。

还是不能忘怀负昆铜之约,悲嗟生命的脆弱。浮图即浮屠,佛家语,指佛教、佛、佛塔等,梨洲乃正宗儒者,故这里应是指岸上某塔,睹物思人而已,别无深意。

在庐山,他巧遇阎尔梅(号古古),这徐州汉子,虽是崇祯举人,却一身豪客气。两人是复社同人,且明亡后各有反清经历,邂逅庐山,在五老峰聊到深夜三更,犹不尽兴,而限韵答赠。梨洲诗云:

身濒十死不言危,天下名山尚好奇。相遇青莲飞瀑地,正当黄叶寄风时。闲云野鹤常无定,箭镞刀痕尚在肌。同是天涯流落客,不须重与说分离。

可能是受对方性格感染,梨洲此诗虽也是回首往事,但苍凉意少而豪迈意重,“身濒十死”是对自己的描述,“箭镞刀痕”想必是阎尔梅向梨洲的展示,梨洲自己并无负伤的记录,但尾句“不须重与说分离”,还是微露了友朋零落的怅意。

此意在甲辰年(1664)所作《过冯俨公悰江道浩墓下》中,表达就格外强烈了:

廿年灵隐山中土,我向此间尚泪倾。闻道野僧烧纸烛,更无片石志生平。三番东渡交情在(俨公三至敝庐),一西湖秋月明(道与余辩论湖上)。历历难忘当日事,白头愧我尚零丁!

二十年来,朋辈纷纷成鬼,自己头发亦白,身影则愈益孤单。同一年,他在《十二月二十日梦汪魏美》里,也有句:“湖海故人将尽矣。”所有这些感触中,沈眉生的死大概最令他铭心刻骨。

黄、沈之交,前多提及。沈寿民人极好,梨洲失父辍学,冤狱平反后,始恢复参加科举,而懵懵懂懂、一脸茫然,眉生在南京手把手辅导梨洲,两人情逾手足,梨洲与之交情乃至“爱屋及乌”——1638年,梨洲去宣城宿于沈家,留下美好温暖记忆,以至于“余逢急难,必梦投眉生之家,痛哭而醒”,每逢危难躲避,夜里总是梦见自己前去投靠沈家,那是他觉得最可靠、最放心的地方。

弘光时阮大铖罗织党狱,沈眉生“变姓名”逃至金华,就此与梨洲失去联系。直到戊戌年(1658),才首次从一位朋友那里得到眉生消息,当即赋诗二首。其一:

二十四年相隔绝,风霜吹老别时身。君从樵猎埋名姓,吾夺头颅向剑唇。落月梦中曾痛哭,山岚类处自逡巡。骤闻消息反垂泪,两地犹然未死人。

“二十四年”恐系梨洲笔误或者抄刻者所误,当为“一十四年”;盖自1644年到1658年,刚好十四年。“君从樵猎”指从朋友处获悉,这么多年眉生是隐逸而活;“吾夺头颅”则是指自己从事抗清武装斗争。“骤闻消息反垂泪,两地犹然未死人”,说明梨洲本来有眉生已不在人世的思想准备。其二:

君今已向家山住,婚嫁俱完自在身。书到老来方可著,交从乱后不多人。红林曾记斜阳路,秋水遥怜书屋贫。珍重文江烦寄语,明年可得话艰辛?

言闻眉生现已回到故乡宣城,而转托他们共同的朋友捎话,期待明年可以相会。“书到老来方可著,交从乱后不多人”一联,可谓梨洲诗中一等的好句,沉潜厚重,力透纸背,非饱经忧患不能得,亦因对眉生这样的刎颈之交,方从肺腑发出。

然而,翌年重逢的期待并未实现,何故未明。又过六年,梨洲在苏州见到邹文江,也即先前替他和眉生传递消息的那位朋友,“约其其访眉生,而文江失约,予亦怅然而止。”据梨洲在别处云:沈眉生返乡后,“寄食诸门人”,没有一定的住址,“惟邹文江知之”,邹既爽约,他自无法找到眉生前去看他。又六年庚戌(1670),忽然收到眉生书信,原信今已不得见,据梨洲《得眉生书》句“春尽来书岁暮收”,则此信发于当年春末,梨洲直到年底才收到,艰难如此。另,以“明年有约浮黄海,绝顶相看恸哭余”来看,他们好像又约了来年见面,同游黄海、泰山“绝顶”若取自杜甫“会当凌绝顶”句,应指泰山,但我们知道并没有这一相会发生。

五年后,亦即乙卯年(1675),有自长洲属苏州来的客人,捎了沈眉生一信。这封信,《思旧录》有录摘:

知己之难久矣,梨洲先生之于弟,与弟之于梨洲先生,今世才一见耳。世路羊肠,跼天蹐地,不敢逾咫尺,先生悉此情哉!初意道驾西来,不腆敬亭,愿撰杖履,自此陟黄鹤、渡渐江、下严濑,买舟而东,拜吾太夫人堂下。日复一日,好音不续,此志渐颓。眼中之人老矣,而弟尤甚,奈之何哉!道旨媿未亲承,然于诸时贤传诵,颇窥什一。“古今生知惟尧,学知惟舜,大禹口口说艰说难,殆困知也。”旨哉言乎,佩服佩服!

信中回顾了两人友情,尤其提到与梨洲曾经约好来宣城重逢之时,即“初意道驾西来”以下诸句,“不腆”乃不丰厚、浅薄之意,这里是谦辞,“敬亭”即宣城北水阳江畔的敬亭山;眉生说,原希望梨洲先来宣城,然后两人一起买舟东下,共同拜见黄太夫人于堂下,然而“日复一日,好音不续”,如今自己也老了,走不动了。先前,梨洲诗表明很盼与眉生聚首,眉生此信心情同样殷切,这么多年却始终不果,确实是怪事一桩。除了友情,眉生也谈到梨洲的学问——可以注意的是,他称他为“梨洲先生”而非“太冲”,说明已了解和认识到二十年来老友学问精进和所取得的成就,而那多得之“时贤传诵”,亦即梨洲学者之名如今有口皆碑。他引了一句别人所“传诵”的梨洲论断。大意是从古到今,生而知之的只有尧一个人,学而知之者只有舜,到了大禹,已经口口声声谈“艰”“难”二字,那是因为“知”这件事越来越不容易了。对这番论述,沈眉生说他很佩服。

引完信,梨洲写道:

书筒上书:四月廿日濑江寄。而眉生之卒,在五月三日,相去仅十有二日,则此书是绝笔也!以数千里之遥,顾诀别不爽时刻,岂非冥契乎!

装信的书筒犹今之信封写着“四月廿日濑江寄”。濑江在江苏溧阳,信为何发自那里,不明。此距沈眉生逝世,仅有十二日,梨洲分析说这应是他一生所写的最后文字,而就写给了梨洲,梨洲为此深受感动。

除在《思旧录》追述此事,梨洲当时还专有一首八十四句长诗,开头是这样的:

昔年昆铜死,余哭万山头。今闻眉生死,有客自长洲。探怀书一卷,墨湿尚未收。四月廿日寄,濑声如转喉。为言我两人,齐契同苏欧……

梨洲为此诗所拟题为《读苏子美哭师鲁诗次其韵哭沈眉生》,亦即是读了苏轼悼尹师鲁的诗并比其韵来写。结合诗中“齐契同苏欧”看,梨洲把自己与眉生的交情比为苏轼与欧阳修,而以己居苏轼,其中含着敬眉生如老师的意思,因为我们知道欧苏之间亦师亦友。全诗逐一重温订交相契的往事:“君方有盛名,我始脱戈矛。南都多朋友,导我相劝酬。予时未知书,钤键待君抽。掩关茅曲下,王途凿通邮。癸酉急友难,过海相援调。叩门黄竹浦,不遇空注眸……”自然又长叹音讯复通后,几次相约未践,致两人天各一方,没有见上最后一面。全诗以“孤我天壤间,不辨劣与优”收煞。

至此,梨洲同省两位最好朋友陆文虎、万履安,外省两位最好朋友沈昆铜、沈眉生,全部作古。在梨洲看来,他们都是更好、更优秀的人,他活着,朋友们却死去,故曰“孤我天壤间,不辨劣与优”。

但有件事很奇怪。以梨洲、眉生的契切,我们觉得眉生死后的铭传,作者非梨洲莫属,沈家却央了别人。徐枋《与姜奉世书》:

宣城沈公湛兄不远千里,徒步至吴者再,以畊岩沈眉生号先生一传见属,仆深愧其意。去春临岐临别,至于洒泣,仆尤深感之,握别谆订初冬为期。

这是徐枋1676年给友人的书信,回忆了去年一些情形。从“去春”二字看,眉生甫逝,沈家人就赶到苏州,请徐枋作传。明亡后,徐枋与沈眉生、巢明盛三人,并称“海内三高士”,他们姿态事迹相仿,都坚持遗世隐居、自食其力、不与现实满清当局发生一丁点儿关系。徐枋因为贫困,健康很差,害了几场大病,未能即刻将沈传写出,但第二年完成此事,那就是《居易堂集》中的《沈徵君传》。

沈眉生之死,象征着从一段历史来讲,梨洲的生命一页完全翻过去。这段历史,也即他所常称的“桑海以前”;桑海者,沧海桑田也,明为清亡也。那段历史中,有他的老师,有他的同难兄弟,有他的复社同志,有他的读书伙伴,有他的抵抗战友……从刘宗周到魏学濂、刘瑞当、吴钟峦、钱谦益,纷纷谢世,旧稔故交存者十不一二。也许,对于个人来说,这是历史远去的最真实的表征,作为后死者,则无时无刻不在体会着空寥寂寞,并随时间延续,感受益深。1675年沈眉生死时,梨洲六十六岁,而我们发现寿达八十六岁高龄的梨洲,其生命某一基本体验,实际就是品尝孤独。证据就是他在死前两年,花时间专门去写一本《思旧录》。书尾最后一句写道:

余少逢患难,故出而交游最早,其一段交情,不可磨灭者,追忆而志之。开卷如往,于其人之爵位行事,无暇详也。然皆桑海以前之人,后此亦有知己感恩者,当为别录。

“然皆桑海以前之人”,萦绕之久之苦,于兹见之。康熙三十二年(1693),时八十四岁的梨洲,致信郑禹梅,告知自己正写《思旧录》:

枕上想生平交友,一段真情不可埋没,因作《思旧录》,皆鼎革以前人物,一百有余。呻吟中读之,不异山阳笛声也。

此时梨洲体衰老废,卧床不能下地,《思旧录》诸篇多就之于枕上。但他因为觉得是一生“真情”,坚持写下来;且病痛中读着写出的篇章,好像得到了生命最后的安慰。“山阳笛声”,是竹林七贤向秀和嵇康的典故。嵇康死后,向秀一次途经山阳旧居,有笛声传来,而油然想起嵇康,嵇康本音乐家也,因作《思旧赋》。《思旧录》书名,即本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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