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年(1644)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克北京,崇祯皇帝以发蒙面,缢死煤山。五月初一,凤阳总督马士英扶从河南逃来的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监国,十五日即皇帝位,改年号弘光。为马士英策划这一切的,是阮大铖。他很快得到起复,官居兵部尚书。弘光朝政遂为马、阮把持,在此一年中,他们的所为可用两件事来概括,一是贪黩,一是报复。阮大铖废斥十七年所攒下的所有怨恨,一一化为寻仇之举。
马、阮先是设法将史可法挤出南京,去扬州当督师,继而令张慎言、高弘图、姜曰广、吕大器、刘宗周、徐石麒等或退或罢。待绊脚石俱已清除,就着手兴狱构陷。先造“顺案”。“顺”字在此一字数用,兼指李闯“大顺”之“顺”,和归顺李闯的官吏,同时阮大铖当年身陷“逆案”,这里特以一个“顺”字作针锋相对的翻案文章,将自京逃归的周钟复社领袖、光时亨东林骨干等下狱,再以周钟牵连周镳。周钟、周镳是堂兄弟,而周镳在《留都防乱公揭》事件中非常卖力,有人对阮大铖说:“周镳之名,以诟公而重,诸名士之党,又以诟公而媚镳。”阮遂“衔镳刺骨”。
周钟、周镳被逮,仅为序幕,后面有一连串的逮捕名单,顾杲、陈贞慧、侯朝宗、杨廷枢、太冲本人乃至徐汧、祁彪佳、徐石麒、吕大器、陈子龙悉在其列。事实上,阮大铖一共编了三本名册,册内都是他拟予打击的对象:“阮大铖作正续《蝗蝻录》《蝇蚋录》,盖以东林为蝗,复社为蝻,诸和从者为蝇为蚋。”即《蝗蝻录》正、续二本,《蝇蚋录》一本。蝗、蝇易懂,蝻是蝗之幼虫,蚋便是蚊子。他以蝗、蝻、蝇、蚋为比喻,分别列入东林、复社成员,以及东林、复社的追随者。甲申年十二月起,接连发生大悲和尚、南来太子等案,因案情牵及帝位,阮大铖认为是绝好由头,就此发难,列“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之名,海内清流,皆入其内。”“罗汉”“菩萨”等名目,与魏忠贤编造《东林点将录》,比照《水浒传》“一百单八将”给东林要人逐一加派诨的做法,一脉相承。
这当中,阮大铖最为痛恨的,便是《留都防乱公揭》之事,“大铖聚起南中,遂案揭中一百四十人姓氏,欲尽杀之”,凡在上面签名的一百四十人,一个不落,俱欲杀而后快。
朱由崧监国诏书发表,太冲得讯即往南京,“上书阙下”,欲于国难当头之际,稍尽绵薄。所以差不多弘光这一年从头至尾,太冲都在南京,这也是他在南京待得最久一次。可能甫到南京,阮大铖已开始他的迫害行动。据李清《南渡录》,阮某“顺案”之计提出于甲申年六月中旬:“壬申六月十六日,命严核从逆诸臣。时阁臣士英以荐阮大铖为中外攻,甚忿。大铖亦语人云:‘彼攻“逆案”,吾作“顺案”相对耳。’于是士英疏攻从逆。”过了一个月,七月癸卯十八日逮
捕令正式下达:“革从逆诸臣职,命法司察有确据者先行抚按解京正事”,周钟即逮捕名单上的头名。而太冲《弘光实录钞》说:
钟之就逮,臣遇之句容道中,语臣欲辨其诬。
周钟是从金坛常州附近家中就逮解往南京,句容则在南京东南与镇江之间,他们于此相遇,显然太冲正在来南京的路上,故而我们可以推知太冲是在七月二十日左右到的南京。
可以说,太冲双脚尚未踏入南京,就已经撞上了阮大铖的一次报复行动。但这个时候,大家好像都还没有意识到周钟被逮背后的阴谋。周钟降闯是确凿的;北变消息传来,周钟行径引起极大愤慨,在金坛,“合学绅衿遂相与诟詈之”,朝廷为崇祯皇帝所颁正式讣告五月初六发布到达的那天,“诸缙绅哭临三日”,并齐至当地文庙,毁掉周钟祖父的从祀牌位。之后,冲到周家,“碎其门榜”。惩办从逆,是各方一致呼声。而阮大铖鬼就鬼在这里,他揪住周钟乃虚晃一枪,借此为过渡,来牵出周钟的堂兄弟周镳。太冲过后写道:
而镳者,阮大铖贸首之仇也。大铖欲杀镳而不得,遂以钟事中镳……大铖无心于杀钟,以因镳以累钟,事之不可知如斯也。
阮大铖以“边才”自居,颇嗜兵法,这一招使的是“借刀杀人计”。当时谁也没看出来,所以太冲会叹“事之不可知如斯也”。
八月二十四日己卯;《南渡录》为丙子即八月二十一日,眉目方始显露出来。这一天,阮大铖某爪牙参周镳等,其逻辑是这样:
按律,谋危社稷者,谓之谋反,大逆不道,宜加赤族之诛,以为臣子之戒。今其指周钟胞弟周铨,尚厕衣冠之列;其堂弟周镳,俨然寅清之署,均当从坐,以清逆党。
周镳及雷祚当即下狱。据《南渡录》,同时被参者多达十余人,其中包括姜曰广、刘宗周那样的高级别官员,只因反对者众,袁继咸、熊汝霖各有疏言,不得已,先拿周、雷二人是问。
周镳不仅是太冲入复社的介绍人,两人还很谈得来。崇祯十二年,太冲访周镳于其家,当时正发疟疾,但见面后“谈至夜分而疟不发”。周镳被逮后,太冲拟入狱一会而未果:
仲驭在狱,余欲入视之,而稽察甚严,徒以声相闻而已。负此良友,痛哉!
周镳和雷祚后于乙酉年四月初九(1645年5月4日)遇害:
谓二人实召左兵,趣赐自尽。乃各作家书,互书“先帝遗臣”于腹,投缳死。遗命勿葬,如伍子胥抉目事,置棺雨花台侧,未浃月不足一个月而南都破矣。
左兵,指左良玉兵变。周镳以周钟从逆事连坐而被捕,却因左良玉兵变被杀,可见阮大铖的随心所欲。不过,这实际也是他新生一计。全祖望说:“虽良玉自为避流贼计,然大铖以为揭中人所为也。”意思是,兵变其实是左氏为躲避李自成而找的借口,阮大铖却将计就计,说成是“揭中人”亦即搞防乱公揭那伙人招诱来的,因为这个理由最能煽起朱由崧、马士英的愤怒,使他们同意大规模惩治复社分子。
果然,周镳被杀前后,大范围捉拿行动开始,陈贞慧、吴应箕、顾杲、沈寿民、侯方域以及太冲,都已批准逮捕。好在大家事先得到消息,四处逃散,如侯朝宗过江逃至史可法幕下,孔尚任《桃花扇》就写到这个情节。
太冲的此番遭遇,有人存在误会,例如身任《黄宗羲全集》执行主编的吴光先生于其《黄宗羲与清代浙东学派》一书这样写:
黄宗羲与顾杲一起被捕入狱,第二年五月,清军攻下南京,弘光政权瓦解,黄宗羲才得以乘乱脱身,回到家乡。
明指太冲已经被捕,完全搞错。太冲实际是逃脱了,并未被捕。不过,吴著如是说,亦情有可原;它显然是由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文》的几句话,生出误会:
而公以朝不坐谓太冲布衣燕不与谓太冲置身北京之外之身,挂于弹事遭到弹劾,闻者骇之。继而里中阉党徐大化侄、官光禄丞者复疏纠,遂与杲并逮。
“遂与杲并逮”,径读之,确易理解为“黄宗羲与顾杲一起被捕入狱”;然而全氏后面还有一句:“公等惴惴不安,驾帖未出,而大兵至,得免。”驾帖,即刑科签发的逮捕公文。这里讲得很清楚,逮捕令确有,然未曾发出,而恰在这时清兵至,事寝。此情节,《年谱》表述得更具体些:
时邹掌院虎臣,与子方有姻连,故迟其驾帖,公踉跄归浙东。未几,大兵至,得免。
再看太冲自述:
孽逆原任署正徐禹英希阮大铖旨,参顾杲、黄宗羲……于是禹英参杲、宗羲,下法司逮问。左佥都御史邹之鳞,杲之姻也,迟之,而北兵已下,不竟其狱。
按:以上两段引文,各有一处错误;“邹之鳞”系邹之麟之误,其表字应为“臣虎”而非“虎臣”。邹之麟乃明末清初一位不错的画家,弘光间官居左佥都御史。他和顾杲为姻亲,正是他利用职务之便,拖延了逮捕令的发出,使顾、黄有机会逃走。随后清兵南下,事情遂不了了之。故而全祖望所谓“并逮”,仅指确已有逮捕令,但后面随又补充说明,这张已有的逮捕令,被压下或延迟执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