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鲽鱼计划 第7章

时间:2024-11-07 11:33:41

吕克特失踪的第四天上午,洪士荫释放了翻译曾鸣泉。

实际上,第二天夜里遍体鳞伤的曾鸣泉实在扛不住了,交代了实情。他离开东义兴饭店后并没有回厂,而是去了县城中心一处深巷的宅院里,他在那里租了房子,养了一个女人。洪士荫立刻派人找到了那处宅子和那个女人,证明曾鸣泉的话是真的。曾鸣泉认为,这次洪站长该放自己回厂了,他还乞求洪站长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自己在苏州的老婆孩子。洪士荫并没有放他,而是撂回一句话:“你在宅院那段时间有人证明不假,宅院内你和女人做什么事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从饭店到宅院以及和女人一番好事后回到工厂这两段过程谁来证明?”曾鸣泉反复辩解:“站长,我不是交代多次了吗,一名黄包车夫拉我过去的,我跟他约了时间,还是他来接我回厂的,去和回的路上我没有和任何人讲过话。”洪士荫的回答也很干脆:“巩县拉黄包车的都问过了,没有一个人说拉过你!”

拉曾鸣泉的不是别人,正是四叔手下那个满脸胡须贾姓汉子的大儿子。洪士荫的手下问过他,他害怕惹事就没有说出实情,但他把这事告诉了当爹的胡须汉子。第三天中午,胡须汉子把这件事转告了四叔和张一筱,正当两人思考如何处理时,传来了孙世贵马上换人的消息,自然也把此事抛在了脑后。第三天夜里,放回来的不是吕克特,而是英国牧师施托姆,张一筱再次想起这事,让四叔通知胡须汉子,明天一早领着儿子去找洪士荫,不要冤屈了翻译曾鸣泉,尽管他不是什么好人。

被放出来的曾鸣泉拉着父子二人的手,百般感激:“好人啊,好人!我今后在巩县就坐你们家的黄包车!”

释放曾鸣泉的同时,洪士荫正在排查另外一条重要线索。原来,洪士荫手下在摸排洋顾问当夜被绑架前后几个钟头有什么人乘船渡过县城旁边的伊洛河时,离县城最近的焦湾渡口的一个船夫交代,四个人半夜用刀枪逼着他,把他们送过了河的对岸,其中两个人还用木杠子抬着一只大麻袋。洪士荫反复训问船夫,四人中有没有一个女人?船夫说,半夜天黑,自己吓得尿了一裤裆,看不清四人脸面,外加他们个个戴着帽子,更看不清四人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洪士荫再问,说话的声音呢?老实巴交的船夫回答,只有一个领头的男人说话,其他三人一声没吭,他不知道有没有女人。

前两天,洪士荫派人已经去过焦湾渡口实地查询几次,证明船夫没说半句谎言,由于渡口从清早到傍晚上百人乘船来来回回,从足迹上也没能提取有用信息,只好放船夫回家。

四叔手下的人也打听到了此事,张一筱在第四天上午来到焦湾,找到了船夫。

船夫看到又是三五个人来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俺已经说过几百遍了,就让俺摆两天船,挣口饭钱吧!”

张一筱从口袋里拿出五个铜板,递给了船夫。

“俺就一袋烟工夫,问恁俩问题!”张一筱简明扼要。

“恁快说!”

张一筱急忙问:“麻袋里装的啥东西?”

“老天爷!当时俺的小命保不保还不一定,还敢问他们抬的是啥!”

张一筱问这话其实是个话头,他自然知道船夫不清楚麻袋里装的是什么,要是他知道麻袋里装着洋顾问,洪士荫还能放他回来?知道了还明知故问,主要是使船夫进入自己下面问话的语境。

“两个人抬着麻袋上船的时候,你感到船的吃水深度怎样?”张一筱进入主题。

“啥叫吃水深度?”船夫反问。

知道自己说了在延安特训班上学习到的专业名词不妥,张一筱赶紧改口:“就是恁的小木船装了东西下沉多少?”

“俺当时吓得尿了一裤裆,哪里还敢趴在船帮看!”船夫回答。

张一筱从船夫的表情看,他的思维已经回到了那天半夜,于是趁机道出了自己想问的最关键的一句话:“那恁感觉感觉,麻袋里的东西有没有一个人重?”

船夫是个老把式,在伊洛河上撑杆摆渡已经三十来年,问他船的吃水深度他不清楚,但他的小船装几个人过河他能感觉出来,他甚至能从撑杆的手劲上感觉出乘船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重量。

“没有!”船夫干脆回答。

“恁肯定?”

“肯定!四个人五个人坐船,俺一杆下去就知道。俺踅摸着,麻袋里的东西顶多只有个十来岁的娃娃重。如果说错的话,今后俺还恁这几个铜板!”

事情至此,张一筱心里有了底,但他没有就此打住问话。关于麻袋里所装东西重量这个问题,张一筱心里十分明白,经验丰富的洪士荫也是必问的。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张一筱不能落下。

“这四个人抬的麻袋装在船上后,里面的东西有没有动弹过?”

“长官,恁这个问题前几天另外一位长官问了俺不下十遍。那天夜里,风大浪高,船在水里一直摇摇晃晃,俺的眼一直望着前面,坐着的四个人俺都不敢看,哪还敢盯船舱里的麻袋!”

“麻袋恁不敢看俺相信,但鼻子可以闻吧?”张一筱要做最后的辨认。

“长官,恁啥个意思?”

“麻袋有没有一种香味?”

船夫眨巴了半天眼,陷入了回忆之中。

“没有!肯定没有!恁要是让俺说有没有腥味臭味,俺还真说不准,因为俺天天在渡口闻腥鱼臭虾,鼻子对这两种味道都石密啦,但香味俺闻得少,城里有钱的阔太太从俺身边走,十丈八丈远俺都嗅得出来!”

张一筱听罢,二话没说,起身离开。

船夫手握五个铜板,看着远去的几个人,满脸得意,一袋烟工夫抵上跑两趟船,值得!

中午,张一筱和四叔商量后给中共豫西工委发了一封电报。电报里说,土匪孙世贵有重大嫌疑。

张一筱给洛阳发电报是有根据的。回到钟表眼镜店后,张一筱、四叔和手下一帮人进行了周密的分析,得出了孙世贵极有可能就是绑架吕克特的主谋。张一筱说,孙世贵在出事的第二天就写信给县长李为山,原来分析他偶得信息,趁火打劫,浑水摸鱼,但现在看来,另外一种可能性在加大,就是他并非偶然获得吕克特被绑架的消息,而是提前得到了准确情报,进行了详细的部署,上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大戏。张一筱的根据是,船夫所在的渡口在巩县西南的焦湾,而西南方向正是孙世贵的老巢方向,过了渡口,净是孙世贵各式各样的耳目,如果是日本人绑走吕克特,骗过了船夫,但躲不过土匪的遍地暗探,况且事情发生后,因为巩县县城守备严密,行动的人一定选择最短的路途撤退,这说明,当天晚上乘船过河的四个人一定是孙世贵派的。

张一筱说完,四叔说:“麻袋里没有香水味,说明人没有被抬走?”

片刻思考,张一筱说话了,这也是他感到蹊跷的地方。看戏吃饭时,洋顾问浑身通香,装进麻袋抬走也就半个钟头时间,香水味不会马上散去,如果吕克特在麻袋里,船夫一定会闻出,既然没有闻到香味,确实说明洋蛮子不在。不抬走人的最大可能原因是,吕克特人高马大,抬着走必然速度很慢,风险实在太大,狡猾的孙世贵采用了缓兵之计,绑人时派的人手多,得手之后,他们把人藏在县城某个地方,留下一两个看守,其余的人撤退。孙世贵一定想到官府后面会找到摇船之人,所以,撤退时故意抬着麻袋,像是装有人质,为后面用人换枪换弹制造瞒天过海的假象。

众人点头同意张一筱的分析,四叔也同意,但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兴高采烈,而是沉下脸,低头不语。

“四叔,有问题吗?”张一筱问。

四叔摘下眼镜框,掏出眼镜布,慢慢擦起镜片,四叔是个眼镜专家,两只圆圆的镜片整天雪亮雪亮的,每隔上个把钟头就要擦拭一遍。耐心擦拭完镜片,四叔开了口:“一筱,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也最有可能,但我一直在想,是否还存在其他可能呢?你前面不是说过,有时最不可能的事最有可能发生吗?”

“四叔,说说你最不可能的可能!”地下仓库里顿时安静下来,张一筱看着四叔说。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孙世贵确实想绑洋顾问,也确实派人来绑了,但他们没有绑到,而是被别人抢先一步把洋顾问绑走了?”

地下室内鸦雀无声,大伙被四叔的话给镇住了。

“四叔,不对呀,孙世贵的人如果没有绑到人,还抬着麻袋走干嘛,多碍事呀?”韦豆子忽然想到了四叔话中的破绽。

“孙世贵在咱们巩县做了二十多年的山大王,至今不死不残,说明这个家伙不简单。你问的这一点,也正是这个土匪头子的高明之处。到东义兴饭店绑人的路上,孙世贵的人一定扮成进城购买东西的农民,如果行动成功,就把东西倒出装人,如果绑不到人,撤退时是个掩护,好让盘查的官府士兵瞧瞧,抬着东西回家呢,怎么会绑架人质?!”

张一筱看着四叔,心里充满着无限敬佩。

最终,两人商定,给中共豫西工委发电报,说孙世贵有重大嫌疑,同时,不否定日本人这条线索。

下午,张一筱没有在家等待洛阳大哥的来电,而是带着人马,在县城四处搜寻着,搜寻时每个人不但要像猎鹰一样看,还要像猎犬一样闻。有人问,巩县城里饭庄香,酒酿店甜,醋厂酸,屎茅子臭,味道各异,到底要闻哪种?张一筱说,这些他都不要,哪里闻出有狐狸味,就赶快回来告诉他。傍晚时刻,洛阳急电,令张一筱一人明早六时化装且不带任何武器,赶到城西南十八里沟前一个磨盘嘴村西头的大树下,与吴政委会合。

吕克特失踪后第五天大清早,走了半夜的张一筱满头大汗赶到了磨盘嘴村西头,正在大槐树底下诧异为何没有吴政委踪影时,灰蒙蒙的对面走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人手里还牵着一头黑猪。两人经过张一筱身边时,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一筱,还愣着干啥,快跟着走!”

是吴政委的声音。一身破旧农夫衣服的张一筱见到了模样大变的吴政委,他竟一眼没有认得出来。这些天来,他没有机会见到和自己一样到处找人的政委,眼前的吴政委整整瘦去了一圈,长短不齐的胡碴布满了腮帮,一身破棉袄棉裤,腰里还系了一盘长长的麻绳。

“这是磨盘嘴村的老方,咱们的同志!”吴政委介绍完,牵猪的人扭头冲张一筱笑了一下。张一筱跟在政委身后,匆匆上了路。在路上,吴政委说,中共豫西工委昨天接到张一筱发来的电报后,不敢片刻懈怠,制订了让他们三人深入孙世贵虎穴进一步摸排的计划。孙世贵如何获得吕克特看戏吃饭的消息和洋顾问现在到底在不在他手里是摸排重点,同时下令老方了解土匪山寨情况。孙世贵今天要在十八里沟大摆宴席,庆祝前天那场不费一枪一弹的重大胜利,附近村寨按照惯例备齐烟酒猪羊前去道喜,老方所在的磨盘嘴弄了一头猪,今天赶着就是为了去五里外孙世贵的老巢十八里沟。

张一筱问政委:“咱们不带一枪一弹,在十八里沟出现情况怎么办?”

听完张一筱的话,吴政委笑了:“孙世贵那个老狐狸,外表粗内心细,狡猾得很!咱们身上不能有半点带刃带尖的铁器,更不要说枪和弹啦,因为进入十八里沟的每个人都要通身检查。”说完这话,吴政委朝黑猪瞧了一眼。

“政委,恁啥意思?”张一筱没有明白政委的眼神。

走在前面的老方说话了:“人不能带,猪可以呀!”

张一筱这回明白了,猪肚里藏着家伙。

“等到了十八里沟,俺就不是政委了,是杀猪的老吴头。”吴政委边说话边用手比画杀猪的动作。在浮戏山游击队里,如果有人抓了獐子、野猪和山鸡,都由吴政委出马,动刀、吹气、褪毛、扒皮、开膛、破肚,动作干净利索,不该流的血不流,不该破的地方不破,用徐司令徐麻子的话讲,老吴一定是畜生脱胎而来的。

“那俺的身份呢?”张一筱赶紧问。

“俺大儿子呀!有吃肉的机会,俺不能让给别人啊!”吴政委一本正经地说。

三人大笑。

“老方,俺来牵,恁一个村长不能干这活!”吴政委从前面走着的老方手里一把夺去了绳头。

“恁是政委,让俺牵吧!”老方争执。

“什么政委,杀猪的老吴头,从现在开始就这么叫。”吴政委拉下了脸。

三个人一路走一路商量着对策,接近半晌午时,经过孙世贵手下呼呼啦啦一通搜身,便进了村。

老方去拜见孙世贵,张一筱陪着吴政委在灶房旁边杀起猪来。

吴政委的杀猪场面只能用精彩来形容。

吴政委掐掉了手中的卷烟,顺手扔出了丈把远,那边的烟头还没落地,这边的人儿扑通一声扑向了在地上来回走动的黑猪身上,黑猪猝不及防摔倒在地,脖子被吴政委一只胳膊死死抱住,动弹不得,旁边的围观者看过无数杀猪的场面,每次都是三四个壮汉一齐上阵才能把肥猪按倒,哪里想到眼前的这位老汉徒手单干,个个惊奇万分。黑猪虽被按倒,但四蹄仍在使劲扒地,死命挣脱逃窜,可惜时机已过,只见吴政委一个侧身,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翻转,黑猪四蹄凌空乱弹,说时迟那时快,吴政委一手瞬间从腰中拉出麻绳,呼呼啦啦就绑起了黑猪前蹄。黑猪前半身哗啦一下落地的同时,后半身被吴政委死死压住,又是呼呼啦啦一阵,后蹄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牢牢捆死。

黑猪俯首帖耳横在地上。

“好!好!‘一手功’!”站在旁边的孙世贵大厨子赞叹不绝。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尖叫。

人在叫,猪也在叫。在刺耳的人和猪尖叫声中,吴政委在脸盆中洗罢了手,尺把长的尖刀衔在嘴里,来到已经被抬到石板上的黑猪身边,双手在猪脖子四周先是左拍拍右摸摸,接着左摸摸右拍拍,正在看客对其动作百思不得其解时,突然瞧见尖刀霎那间从嘴边抽走,在空中划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弧度后,扑哧一声扎进了猪身,又迅即拔出,刀口处先是嘭的一声闷响,接着暗红色的血汩汩而出,源源不断射进了一米开外的瓷盆里。

放完血,吴政委用尖刀在一只猪蹄边割开一个小口,然后把长长的细铁棍插进小口,顺着猪腿连捅了三五下,接着嘴对小口,开始吹气。一袋烟工夫后,猪肚子膨胀起来,吴政委边吹边用铁棍轻敲猪的全身,使气顺走四肢,又是一袋烟的时间,整个猪身变得滚圆,铁棍一敲,像落在皮鼓上面,砰砰直响。

吹气涨猪程序完成后,在张一筱的帮助下,吴政委很快完成了烫猪和刮猪毛,现在轮到了开膛破肚。

只见吴政委卷起袖口,左手按住猪头,右手拎起尖刀,扑哧一声刀入猪脖。尖刀进入后,吴政委的右手并没有停歇,而是顺势紧握刀把向下而行,只听哧哧哧一串声响,猪肚皮从脖子以下至屁股底尽被划开,划出的刀线不左不右,齐整整留在中间,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用刀的深浅,随猪皮厚度和皮下的肥油薄厚而变,一刀下来膛内内脏不但一处没有划破,而且滴血未流。

“好!好!‘一刀功’!”孙世贵的大厨子再次赞叹不绝。

麻利地摘取完猪内脏,吴政委在张一筱屁股上踢了一脚,“快端到井边洗洗,猪肚子脏,要洗干净!”说这话时,还朝张一筱使了一个眼神。

张一筱明白政委的意思,因为吴政委事先从猪嘴里塞进了一颗手雷。

杀完猪,开始剔肉的时候,孙世贵的大厨子给吴政委递了一颗烟,两人聊起了天。

“好把式,好把式!大哥杀猪活干了几个年头?”

“十六岁学,差仨月四十年!”

“就恁这手艺,三村四寨肯定月月请恁去杀猪,猪下水一年到头吃不完吧?”

“不瞒老弟,年纪大了,俺一般不再接活。这次老方要俺跟他一道来这,俺愿意。”

“为啥?”

“从心底佩服恁家主人,俺干的这都是粗活,人家干的才是大活!”

吴政委在和孙世贵的大厨子交流的时候,观察了他的双手,厨子手上裂口遍布。吴政委开始实施他的计划。

“老弟,大冬天洗菜做饭不容易,看手裂得像娃娃嘴!”

“咱又没钱买东西擦,裂就裂吧,没有办法。”

“俺给恁做一块猪胰子吧,一擦手就不裂了!”

吴政委开始做猪胰子。杀完猪取内脏时,吴政委已经单独把胰脏摘了下来。这时,他借来厨子的剪刀,一根一根地挑出里面的筋络,然后将其在干净的案板上一刀刀剁碎,最后放在院子里光滑的石板上用粗擀面杖敲,敲成糊状后,放进捣蒜的石臼里用细擀面杖按顺时针方向使劲搅动,一边搅一边把蒸馍用的碱面水滴入进去。搅到最后,石臼里的东西变得黏稠如面团。吴政委洗净手,每次挖出一块,揉圆搓光,外形如核桃,一块猪胰子就做成了。

吴政委一共做了十块。

吴政委最后告诉大厨子:“挂在窗户外晾干,就可使用了,擦了保证恁的手不裂!”

“俺听说过猪胰子防冻手,但不会做,没想到这回老兄来给俺做。”说这话的大厨子脸上流露出感激之情。

大厨子在灶屋做饭的时候,吴政委带着张一筱帮起了下手。张一筱烧火,吴政委切菜,两个人与大厨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

“爹,孙寨主真厉害,把那个县长吓得屁颠屁颠的!”张一筱边烧火边感慨。

“县长不怕能中吗,他有人在俺们寨主手里。”大厨子说。

“俺在村里也听说啦,孙寨主把县城一个什么洋蛮子顾问弄到手,换来了一大堆长矛大刀!”吴政委附和。

“不是什么长矛大刀,是真家伙,洋枪洋弹,打起来突突叫唤。”孙世贵的大厨子是个能喷的家伙。

“孙寨主真是个能人,能掐会算,知道啥时候洋蛮子会在哪里出现。”张一筱十分佩服孙世贵。

“是啊,寨主就是寨主,恁今后得学着点,除了一顿喝两碗稀饭,啃四个窝窝头以外,还有啥中?”吴政委一边赞扬孙世贵一边贬低张一筱。

孙世贵的大厨子笑了,他看着吴政委说了一句话:“大哥,别尿俺大侄子啦,事儿不是恁想的那样。”

吴政委和张一筱知道时机到了,该是从大厨子嘴里掏出东西的时候了,但越是这样,越不能着急,两人仍然漫不经心地干着各自手中的活,但四只耳朵竖得比兔子的还高。

吴政委均匀地切着萝卜,慢悠悠地冒出一句:“啥样?让俺这个笨蛋孩子听听开开窍,俺老了,咋样学也学不会啦。”

大厨子朝门外看了一眼,见门外无人,便压低嗓门说起话来:“俺给恁说个稀奇的,明年恁得再来给俺做次猪胰子。”

大厨子说,他们寨主聪明是聪明,但还没有像三国戏里诸葛亮一样能掐会算,换枪这事半年前就想到了,还做了一番准备。

“还准备个啥,孙寨主那么多人马,动动嘴不就行了?”吴政委道。

“不中啊!一次寨主喝酒,俺去送菜,他说巩县城里的洋蛮子不一般,在工厂里屁股后面跟的人多,硬抢不中,得找个他身边的人透点口风,趁他外出放松时下手。”孙世贵的大厨子低声说。

“孙寨主真不简单。”烧火的张一筱瞪大了眼睛。

“听好,多学着点!”吴政委踢了一下张一筱的屁股。

“最后恁们知道俺们寨主找了谁?恁们肯定想不到,他把给那个洋蛮子跟班的亲外甥给绑来了。”大厨子说。

张一筱和吴政委大吃一惊,没有想到孙世贵会来这一手。吕克特有好几个“跟班的”,下一步他们要弄清到底是谁的外甥。

“要俺说,弄他外甥有个屁用,直接弄他本人不就中啦!”张一筱这会儿变成了一个急性子。

“弄他外甥安全,直接弄他本人不就露馅了。俺们寨主绑他外甥时,也没说要绑洋人,而是说,让他帮忙让寨主和那个蛮子见一面,想让洋蛮子给工厂疏通疏通买几条枪。”

正在切菜的吴政委放下了手中刀,跷起了大拇指:“孙寨主这一招高明,高明!那个跟班的给寨主把事办成了吧?”

听完吴政委的问话,孙世贵的大厨子“唉”的一声叹息。

“信儿说得挺准,寨主也派人去了,可谁能想到,不知哪帮龟孙提前下了手,硬是把到手的货给绑走了。绑走就绑走吧,还杀了小孩舅。”

大厨子说完,吴政委和张一筱彻底明白了,那个上了孙世贵的当,为其通风报信的人就是吕克特的卫士“镢头”。更让两人震惊的是,孙世贵并没有绑到吕克特,而是另有其人。

孙世贵的大厨子见父子两人不再吭声,以为他们俩会小瞧寨主孙世贵,于是接着唠叨起来:“俺们寨主也不是吃素的,不会做人家偷牛自己拔桩之类的事。失手的第二天,见没有人承认绑走那个洋蛮子,就去洛阳弄来了一个念经的洋和尚……”

真相大白。

吴政委和张一筱嘴里夸着孙世贵了不得,心里却是翻江倒海,痛苦难言。他们真希望吕克特是孙世贵绑的,现在还藏在县城的某个地方,这次来,获得消息后,可以及时通告裴君明和洪士荫,一是可以查找出那个地点,二来也就洗刷了国民党对游击队的诬陷。而事实是,孙世贵果真做了一次人家偷牛他拔桩的愚蠢事。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后来,从大厨子嘴里,吴政委和张一筱知道了“镢头”十几岁的外甥还关在孙世贵的地牢里。由于“镢头”提供的情报不符,没有办成事,且听说“镢头”已一命归西,所以小孩随时都有被灭口的危险,如果小孩子死了,这条重要的线索恐怕就要断了。趁大厨子出去搬东西的间隙,两个人在灶屋里商量着对策。

酒宴开始,孙世贵在一处大宅子里办了八桌酒席,桌桌坐满了人,吆五喝六吃着喝着。商量好对策的吴政委和张一筱接过几个仆人的盘子,想趁机进入院中,被拦了回来。

“孙寨主,恁吃出来没有,今天的猪肉味正肉香,咋做的?”方村长和孙世贵坐一桌,敬酒时问道。

“恁这一说,俺也觉得是的,就是和往常不一样。妈里个×,咋做哩?”孙世贵问。

大厨子被唤了过来。

大厨子说,不得了,“一手功”和“一刀功”做的。

吴政委和张一筱被带进了院子。

孙世贵一通询问,吴政委把杀猪过程添油加醋叙述一番。

“愿不愿意留下来给俺杀猪宰羊?”孙世贵问。

“愿意!”张一筱赶紧回答。

“恁愿意顶个屁用,俺问恁爹呢!”孙世贵看着吴政委。

吴政委低头不语。

“问恁话呢?有屁快放!”孙世贵手下的人骂道。

“俺有个要求,俺留下可以,能不能放一个人走?”

“谁?”孙世贵低声问。

“地牢里的那个娃娃!”吴政委声音很低,但孙世贵听到此言,如同一声炸雷。

孙世贵伸手去摸腰间的盒子炮,不料他的手刚到腰间,就被吴政委的一只手牢牢抓住。一只手抓住孙世贵手的同时,吴政委的另一只手迅速从棉袄袋里摸出了一颗手雷,抓着手雷的手并没有停下,而是从背后环绕勒住了孙世贵的脖子,另一只手松开后,食指伸进了手雷上的插销环。

“孙世贵,俺告诉恁,这可是德国货,俺手一动,十米之内甭想留活物!”吴政委一声高喊。

孙世贵惊慌失措之际,吴政委从他腰间一把拔出了盒子炮,随手扔给了张一筱,张一筱一手接过空中飞来的盒子炮,另一只手迅速出击,从背后抱住了老方的脖子,枪口瞬间顶在了老方的太阳穴上。

孙世贵的手下举起了长短枪,齐刷刷对准了吴政委和张一筱。

双方对峙着。

五分钟过去了,谁都没有讲话。

十分钟过去了,谁都没有讲话。

十五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人讲话。

二十分钟快到的时候,孙世贵软了下来。孙世贵软了下来,并不能说明他是个熊包。前面二十分钟,孙世贵没有讲话,而是在静静感觉紧贴自己后脑勺的吴政委的心跳。五分钟后,后面人的心跳没变,十分钟、十五分钟后还是没变,根据自己的经验,二十分钟到来的时候,一般人的心跳在这种场所都会变,要么变快,要么变得无序,但当了几十年刀客王的孙世贵第一次感觉到,身后这个人的心跳变了,不是变快,也不是无序,而是变慢了。变慢意味着什么,绑人撕票无数的孙世贵知道,身后之人死心已定!

“事情好谈,事情好谈!请问身后何方神仙?”孙世贵讲话了。

“狗屁神仙,俺村杀猪的老吴头!恁这个王八蛋,知人知面不知心,恁咋敢下孙寨主的黑手!”老方看着吴政委,一阵怒骂。

张一筱使劲用手勒紧了老方的脖子,他说不下去了。

“孙世贵,恁是老江湖,做事得仗义,恁杀了娃的舅,绑了洋蛮子,得了一批好枪好弹,大事办成了,恁又是喝酒又是吃肉,为啥还不放娃回去?”这个时候的吴政委说起话来依然一字一句,不慌不忙。

“恁到底是谁的人,是洪士荫那个龟孙派来的吧?”孙世贵问。

“还有必要搞清楚这件事吗?!”吴政委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这个王八蛋是俺村杀猪的,想不到他——”方村长手指吴政委刚冒了半句,张一筱的胳膊勒着了他的喉咙,下半句没有说出来。

“方村长,都是恁惹的好事,这笔账咱们后面再算。”孙世贵恶狠狠地瞪了老方一眼。

吴政委听罢孙世贵的话,哈哈笑了一声,随即甩出一句话来:“孙世贵,俺杀猪不眨一下眼,杀人照样不眨一下眼!恁今天不把话说清,就没有后面啦!”

孙世贵在江湖上闯荡厮杀了大半辈子,还没有见过身后如此大难大祸面前这般心静如水之人,从心底相信杀猪匠的话是真的。

“兄弟是个直爽人,俺孙世贵今天当着大家伙的面,也说几句爽快话。绑那个洋蛮子顾问的事半点不假,俺也派人去了,但没有想到,俺的兄弟正在东义兴饭店门外等待动手的机会,忽然院子里大叫起来,说是人被绑走了,还把‘镢头’给杀啦,妈里个×,老子真是撞了鬼!第二天,见没人认账,老子就弄了个假洋蛮子去顶,把狗屁李县长给搅糊涂啦!”孙世贵和盘抖出了老底。

孙世贵和他的大厨子的话完全一致。

“俺的要求挺简单,让俺孩押着这个王八蛋村长和那个娃离开,俺留下来给恁杀猪宰羊!”吴政委说起话来不急不慢,好像在开玩笑。

“为啥还带走俺的客人方村长,恁孩带着那个小龟孙走不就中啦?”孙世贵答。

“不中,一定得押着他,否则半路上恁会使绊子。俺丑话说在前面,看不到对面山顶上燃火堆,今天晌午就是恁孙世贵的最后一顿饭!”

张一筱看着自己的政委,心里有太多太多的感触。浮戏山游击队如果说是个家,那么徐司令就是严厉无比的男家长,而吴政委就是慈祥的女主人。吴政委比自己大二十几岁,打起仗来冲在前头,吃起饭来总是最后一个端碗去盛锅中剩下的稀汤,嘴里的理由还很充分,年纪大了牙不好,喝点稀的舒服。刚来到浮戏山雪花洞时,因为不适应洞中潮湿的气候,张一筱生了一身疥疮,前半身自己可以抹药,后背和屁股上自己够不到,吴政委就每次先用热毛巾把他的光身子擦干净,然后端着药瓶,从他的脖子一直抹到屁股沟,这么一抹就是半个月,边抹边骂:“小兔崽子,咱们做个交易,等俺老了不中用啦,恁得给俺端碗红薯稀饭喝!”那时的张一筱还敢和政委开玩笑,笑嘻嘻地回答:“既然老了不中用,稀饭里也就别放红薯了,端碗寡稀饭吧!”吴政委在张一筱的屁股上使劲拍了一巴掌,“小兔崽子,疼恁有个屁用!”刚才,两人在灶屋商量应对的措施,吴政委想到了挟持孙世贵救出那个娃娃的计谋,吴政委和张一筱心里都清楚,留下来意味着什么。张一筱提出自己留下来,但立刻遭到政委的拒绝,只得执行。吴政委看出张一筱脸上痛苦的表情,拍着部下的肩膀说:“一筱,这事已经不是恁和俺个人的事了,是抗日的大事!俺之所以这样做,救娃娃是其一,其二是可以让娃娃爹娘给咱们提供更多的信息,最后一点,就是给裴君明和洪士荫看看,咱们共产党是在豁出性命救那个洋顾问,没有一点使绊子的歪心。”

“镢头”十几岁的外甥被领过来了,孩子神情恍惚,枯瘦如柴。

“还不快滚!”吴政委冲着张一筱一嗓大吼。

张一筱深情地看了政委一眼,这一眼,他心里清楚,可能是最后一眼。张一筱也看清了政委的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胆怯,没有绝望,是一种淡定、一种自若、一种希望的眼神。

张一筱手握盒子炮,扼着老方的脖子,领着“镢头”外甥慢慢退出了孙世贵的大院。

“孩,再给俺读一遍来的路上恁念的那首诗后两句吧!”吴政委看到张一筱即将跨出门槛,突然喊了一声。

“爹,孩给恁念,恁听好了!”张一筱眼含泪珠,扭过头来,先是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举头闭目,一字一字喊着: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听罢两句诗的吴政委眼眶里噙满着泪水,他望着愣在门旁的张一筱,没有说出半句话,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张一筱带人走了,离开大院十几步远,院内突然传来了吴政委的声音:

洛阳大哥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政委把“亲友”换成了“大哥”,张一筱明白其中的含义。走在回去的路上,张一筱泪流满面,嘴里一直重复着这两句诗:

洛阳大哥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后来,老方也加入了进来,和张一筱走着喊了一路。

洛阳大哥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再后来,山顶上燃起了篝火,徐麻子派的一辆车把老方一家转移去了洛阳,徐麻子则亲自带另一帮人护送张一筱回巩县县城。在县城边和徐司令分别时,张一筱牵着孩子的手,再一次哭着朗诵起来。

洛阳大哥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吴政委再也没有回来。

后话前说。1950年3月,解放军大部队剿灭豫西匪徒,捕获了孙世贵。枪毙他之前,孙世贵道出了实情。那天傍晚,看到对面山顶燃起篝火,杀猪的老吴头押着他撤离。孙世贵说,自己是个孝子,想在走之前到祠堂给死去的爹娘再磕一次头,算是这辈子的了结。吴政委押着他去了祠堂,祠堂里空无一人,两人进去后,老吴头关上了大门。

“恁看看,这祠堂里就咱俩,俺也跑不了,让俺给爹娘磕过三个头后恁再卡着俺的脖子吧!”孙世贵哭丧着脸说。

看到孙世贵的一片孝心,吴政委的心软了下来,他把胳膊收了回来,站在孙世贵身后一米开外,紧握手雷,留给孙世贵独自磕头的尊严。

孙世贵跪在一个破旧的棉垫上磕了一个头,接着又磕了一个头,正准备磕最后一个头时,地上的右手拔去了棉垫下的暗道插销,整个人连同棉垫眨眼工夫扑通一声落了下去。

吴政委扔下去的手雷响了,但孙世贵并没有死,因为暗道里还有岔道,他顺势拐进了岔道里。

孙世贵的手下从祠堂外冲了进来,吴政委牺牲在乱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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