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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窝 第二十九章

时间:2024-11-07 11:08:04

一个光线昏暗的傍晚,离下班还有五分钟,谢闯带着他的毕业证书,走进了人事科。人事主任接过毕业证书,只瞟了一眼,就将它还给了他。一切比他想象的简单了许多,他顺利地混进了康力公司。陈总派他到第六分厂担任调研员。

当时,分管行政的胡总正在外地出差,办公室的徐主任送他去了六分厂。一路上,徐主任都在介绍六分厂的真实情况。原来,在康力公司的九个分厂中,六分厂的人数最多,有三千八百人,产值排在第二位,但利润却是倒数第一,管理非常不规范。谢闯这才明白陈总的良苦用心。他问徐主任:“这个调研员到底是什么职务?”徐主任笑了笑说:“调研员相当于钦差大臣,直接对陈总负责,权力很大,连分厂的厂长都要敬你三分的。”

车刚在六分厂门口一停,马上有一个圆滚滚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他伸过来一双肥腻的手,脸上堆着泡沫一样的笑容说:“欢迎谢调研员,我姓刘,是六分厂的办公室主任,您叫我小刘就行了。”谢闯对他的第一印象很不好,觉得他滑头滑脑,像块湿肥皂。刘主任说:“丁厂长出差了,他交代我一定要到门口来接您,他今天下午五点钟的飞机回佛山,晚上在天外天酒店给您接风。”谢闯说:“都是自己人,不用那么客气,在饭堂吃好了。”刘主任说:“饭堂的猪食怎么能吃呢?”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说错了话,马上改口说:“这是丁厂长的一片心意,请您一定赏脸,否则我很难交差。”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谢闯只好说:“那好吧,下不为例。”

刘主任先带着谢闯去看办公室。办公室很宽敞,有五十多平方米,拉开窗帘,可以看到一条大河。接着,又带他去看公寓,两室一厅,装修简洁,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刘主任谦虚地说:“我们基层单位,条件有限,还请领导多多包涵。”谢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临行之前,陈总特意交代,到了基层一定要多看多听少说,说得多了,容易给人误导。

刘主任一直赔着笑脸,但谢闯很不舒服,每看他一眼,就像吃了一口大肥肉,看得久了,喉咙就有些发腻。刘主任又问谢闯:“要不要去车间看看?”他说:“我有点累了,今天就先不去车间了。”刘主任马上说:“那您先休息,五点半,我来接您。”谢闯点了点头。

刘主任一走,谢闯松了口气。他烧了开水,准备泡茶。等着水开的时候,他往沙发上一躺,竟然一下子就睡着了。

五点半,谢闯刚打开门,就看到了刘主任那张油叽叽的脸。他肚子太大,走路时,不得不把身子往后仰。谢闯心想,这里面装了多少腐败的油水啊。

到了天外天酒店,谢闯才知道这里的特色是吃野味,穿山甲、果子狸、过山峰、水蟑螂一应俱全。服务员倒了茶水,又端来了花生、凤爪等小食。他不说话,拿起桌上的报纸看了起来。

六点十分,丁厂长终于出现了,他又瘦又高,像书法中的小篆,一看就是个精明的角色。他握着谢闯的手说:“陈总说要给我们派个精兵强将来,谢调研员果然是一表人才。以后,你还要给我们这些土八路多点指导。”谢闯说:“丁厂长,你太客气了,我是一张白纸,只有学习的份儿,哪里敢指导?”丁厂长说:“来,来,我们边吃边聊。”

那天晚上,陪着一起吃饭的,还有几个副厂长。酒过三巡,气氛变得热烈起来,他们挨个敬完谢闯之后,就开始相互敬酒,谢闯坐在那里,像一块礁石,海浪在身边不停地打来打去。不到一个小时,几个副厂长都喝得东倒西歪了,有一个已经躺在沙发上睡起了觉。刘主任眯起色迷迷的小眼睛说:“各位领导,等一会儿去帝都洗桑拿。”谢闯一听,皱起了眉头。他领教过那些地方的热情,不敢再踏足半步。丁厂长注意到他的表情,忙给刘主任使了个眼色,刘主任马上改口说:“要不去唱卡拉OK?”谢闯摆了摆手说:“我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丁厂长便顺水推舟,笑着说:“既然这样,我们就按照谢调研员的指示办,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来六分厂前,谢闯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工作的难度,仍然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他发现,整个管理层对他都充满了警惕。有时候,走道里两个人正在讲话,他从旁边经过,他们会立马住口。他让刘主任找了一些人来办公室了解情况,却发现,他们说的全是套话,说话的口吻,十分雷同,好像经过了培训一样。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谢闯的工作仍然一筹莫展。一天早上,他去办公室,打开门,看到地上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光线朦胧,他开始以为只是一片羽毛,走近一看,居然是一封信。他赶紧关上门,迫不及待地打开信,信是匿名的,写得不长,字迹潦草,但看完之后,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信上反映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工人们偷电器元件的现象非常猖獗,他们都是放在热水瓶里,悄悄带出厂的,光这一项,最保守估计给厂里造成了好几百万元的损失。这是黑暗中的一线曙光,是岩石中涌出的清泉。谢闯抽了一支烟,觉得这是一条很好的线索,从这个事件入手,应该可以抓出一串硕鼠。

其实,在防盗的问题上,工厂做过一些防范措施。比如,工厂有三道保安,一道在车间,一道在厂区,还有一道在大门口,保安会不定期地对工人进行抽查,一旦被查到,就要开除。比如,工厂有明文规定,进厂是不能带包的,进车间必须要换厂服。厂里的锅炉,免费供应开水,工人可以带热水瓶进车间。谢闯没想到,这玄机就出在热水瓶里。

五点半,下班的时间到了,工人们从车间里涌出来,工厂立刻变成了一片蓝色的海洋,几乎所有的人手里都提着一只水壶。谢闯下了楼,来到大门口。有一男一女挽着手走过来,男的手里拎着两只热水壶,额头上贴了张创可贴。他东张西望,神情有些紧张。从面前经过时,谢闯叫住了他们,笑着问:“你们是哪个车间的?”女的一脸不悦地说:“二车间的,怎么啦?”谢闯又问:“你们是夫妇?”女的更不高兴了,反问道:“你是谁?是公安局查户口的吗?”旁边的保安说:“这是新来的调研员。”一听说谢闯是领导,女的口气软了下来,问:“领导,你有什么事吗?”谢闯说:“我想去你们家坐一坐。”女的说:“我们家很简陋,连张凳子都没有。”谢闯说:“没关系,我不见怪。”说着,就跟在了他们身后。经过市场的时候,他还特意买了一斤猪耳朵、半斤卤花生和一瓶白酒。

兜兜转转,走了十几分钟,拐进了一条潮湿的巷子。他们的家在四楼,不到十平方米,房间里乱七八糟,像是刚刚被洗劫过一样,唯一的电器就是一个风扇。落座之后,谢闯故意说:“有没有水,给我倒杯水吧。”他们一听,马上紧张起来,男的说:“没,没,没有。”谢闯看了看两个热水壶说:“你们不是从厂里打了开水回来吗?”男的很紧张,满头是汗,不敢看谢闯的眼睛。女人反应很快,她说:“哦,我们去得太晚,水还没开,只有四十来度,洗澡还可以,喝了肚子要疼的。”谢闯笑了笑说:“没事,我经常喝冷水的,”说完自己起身去倒水。他刚拿起热水瓶,女人就跑上前,一把抢过来。两人一拉扯,热水瓶掉在了地上,碎了,玻璃碎碴里,散落着一枚枚电器元件。

空气瞬间凝固。男人低头沉默着,不停地抓着手背。女人心理素质很好,她说:“领导,我们这是第一次。”谢闯质疑道:“真是第一次?”男人用最小的声音说:“真的。”女人补充道:“如果我说谎,明天出门就让汽车撞死。”谢闯看到男人的脸有些变形,嘴唇苍白,好像缺氧了一样。他说:“你们知道厂里的规定吗?”女人求饶说道:“领导,求求你放我们一马,不要开除我们,我们两个就靠这点工资吃饭,还有个孩子在老家上学,你要是开除了我们,我们就只能喝西北风了。”谢闯冷笑了一下,恐吓道:“何止是开除,严重的话,还要坐牢呢。”女人一听,脸上抽搐了一下,突然从胸腔中发出一声悲伤的号叫。谢闯最怕女人哭,他心头一颤,不禁想起自己刚来广东的那些艰难日子。他知道,这些工人处在食物链的最底端,赚的只是蝇头小利,虽然可恨,但更可怜。女人边哭边说:“别人个个都偷,你为什么就处理我们。”谢闯换了一种语调说:“谁说我要处理你们了?”女人一听,马上停止了哭泣,直愣愣地看着谢闯。谢闯又说:“当然,处不处理,关键要看你们的表现。这样吧,我们边喝边说。”女人说:“对,对,对,边喝边说。”她拿了杯,用自己的衣角擦了擦,给他们倒上酒。

酒确实是个好东西,几杯酒一下去,形势就发生了转变,女人主动说:“其实我们都是被逼的。”谢闯马上问:“谁在逼你们?”女人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咬着嘴唇,就是不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谢闯又把目光投向男人,男人正在低着头抽烟。谢闯说:“给我一支。”男人赶紧递给他,烟很呛,谢闯抽了一口就咳嗽起来。男人说:“领导,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但是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比知道更好。”女人忙说:“领导,你斗不过他们的。”谢闯笑了笑说:“我相信这个世界上,邪永远压不了正。”可是不管谢闯怎样威逼,到最后,他们还是不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谢闯出师不利,他怅然若失地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他拿出信又看了一遍,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突然,脑海中浮现起一张脸。去年写书那会儿,谢闯曾在六分厂采访过一个外号叫杨大炮的老车间主任,他当过兵,性格倔将,很有正义感。说不定,从他那里,能找到一些线索。

一天晚上,他带着一瓶好酒,去找杨大炮。他的出租屋不大,但收拾得整整齐齐,被子叠得像豆腐一样方正,煤气灶擦得锃亮,像新的一样,折叠的方桌上,放着一碟韭菜炒豆芽。见到谢闯,杨大炮颇感意外,他说:“谢记者,你,你怎么来了?”谢闯说:“一个人太寂寞,想找个人喝喝酒。”杨大炮说:“我看你是有心事吧。”谢闯笑着说:“您老真是火眼金睛啊。”杨大炮问:“我先问问你,陈总是你什么人?”谢闯愣了一下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杨大炮叹了一口气说:“你现在是跟一群狼在战斗,如果后台不硬,我怕你很快就会滚蛋。我就是因为说了一句公道话,就被贬去当搬运工了。”谢闯义正词严地说:“这简直是无法无天,我一定会写一份报告给陈总的。”杨大炮笑了笑说:“不用了,我这点事算什么事啊,我是看不惯他们的所作所为而已,好好的一个工厂,眼看着就要被他们搞垮了。”说着,他摇了摇头,打开酒瓶。

两人边喝边聊,谢闯把昨天的遭遇讲述了一遍,然后说:“我觉得盗窃元件的后面,有一个庞大的网络,但是,那对夫妻胆子太小,就是不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杨大炮抿了口酒,抹了抹嘴说:“那是自然。”谢闯有些不解。杨大炮接着说:“你一个调研员,手上又没实权,说不定,过两天就调走了,到时候,他们可就惨了。”谢闯问:“那你知道后面是谁在操控吗?”杨大炮直愣愣地看着他问:“你真想知道?”谢闯坚决地说:“当然。”杨大炮摇了摇头说:“他们可是铁板一块,你想在这块铁板上砸个洞出来?”谢闯说:“陈总派我来,就是要把这块铁板砸烂。”杨大炮一听,笑着说:“其实,那个人一点也不神秘,他外号小黑,以前在厂里干仓库保管员,后来,自己出去单干了。”谢闯听了,更加疑惑,一个仓库保管员,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杨大炮说:“小黑是谁其实并不重要,关键的是他是采购科科长江秋月的表弟。”谢闯轻轻哦了一声。杨大炮问:“江秋月,你见过没有?”谢闯摇了摇头。杨大炮说:“你一定要见见,她可是我们六分厂的一枝花,四十多岁了,看起来还像二十出头的姑娘,是个男人就会动心。”谢闯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小黑收了电器元件又被采购回来?”杨大炮笑着说:“你小子脑子真好使。这是一条利益链,工人们偷了电器元件,车间主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安也装装样子,小黑以很便宜的价格收了电器元件,又以高于市场价20%的价钱卖给厂里,这中间的利润嘛,大家都有份。”谢闯气得直咬牙:“这些事,丁厂长一点儿也不知道吗?”杨大炮一听,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说:“他怎么能不知道,江秋月可是他的姘头。”谢闯愣了半晌,感觉自己站到了悬崖边上。“俗话说,财散人聚,财聚人散,正因为大家都有利可图,所以,这么多年,一直都相安无事,”杨大炮顿了顿,又说,“这只是冰山一角,如果真想查的话,中层以上领导个个都有问题,我正是因为不愿意跟他们同流合污,才被他们当成眼中钉的。”谢闯一听,忙问:“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其他线索?”杨大炮夹了一块猪头肉,边嚼边说:“你这一瓶酒,套了我那么多话,我也太亏了吧。”谢闯说:“只要你想喝酒,可以随时找我。”杨大炮跟他碰了碰杯子说:“小伙子,不要急,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做。急了,反而容易栽跟斗。”

从杨大炮家出来,谢闯连夜写了一份情况报告。他打电话给陈总,要去汇报工作,陈总则约他去“金玉满堂”喝早茶。

来广东多年,谢闯一直没有喝早茶的习惯,在云窝镇,早餐是很简单的,一碗稀粥、一根油条、一碟水盐菜就解决问题了。他一直觉得广东的早茶太过繁复,太浪费时间。

他起了个大早,往金玉满堂赶去,一进门,吓了一跳,里面竟然坐满了人,只好叫服务员在窗户边临时加了两个座位。谢闯点了一壶铁观音。一个大妈推着小车走过来,里面是品种繁多的茶点,谢闯点了蒸排骨、野山椒蒸凤爪、牛肉肠粉、红豆糕、牛肉丸、虾饺和皮蛋瘦肉汤。十来分钟后,陈总来了。

陈总喝了口茶,笑着问:“怎么样,小伙子,基层很锻炼人吧。”谢闯笑着说:“老板,你再不召见我,我快要崩溃了。”说着,将情况报告递给陈总,陈总看了一遍,随手往桌子上一放。谢闯以为他会气得直拍桌子,可是他什么话也没说。他夹了一块排骨。吃完排骨,谢闯以为他要发表一下看法,但是没有,他喝了口茶,又夹了一块凤爪。吃完凤爪,用纸巾擦了擦嘴,点了支雪茄。谢闯终于忍不住了,问陈总:“那我现在应该做些什么?”陈总说:“从现在开始,你要忘记这件事。”谢闯迷糊了,望着陈总。陈总说:“你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打草惊蛇,剩下的事情,我会处理。”谢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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