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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窝 第二十七章

时间:2024-11-07 11:07:33

大年初一早上,雪停了,天地之间银光闪烁。孩子们在打雪仗,唱春佬挨家挨户串门,黄铜一样苍凉的声音在村子里回荡。谢闯踩着积雪,去何忠良家拜年。

何忠良家的大门竟然锁着。场院上,有一个烧得黑乎乎的大烟花。谢闯在楼下叫了几声,没有人应,过了一会儿,隔壁邻居走出来问:“你找忠良?”谢闯说:“是啊,他不在家?”邻居说:“去县人民医院了。”谢闯大吃一惊,以为他喝多了酒。邻居却说:“放烟花炸到了眼睛,可能要瞎了。”谢闯一听,马上坐车往县城赶去。

县人民医院,冷冷清清,只有急诊室有医生和护士。他向一名护士打听,护士告诉他,病人正在做手术。手术室外面的走道光线昏暗,彻骨的凉意穿过骨髓,这是生离死别的地方,所以永远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走道尽头,有一个老人,正背着手,不安地走来走去,谢闯走近一看,看清是何忠良的父亲。他喊了声:“叔叔。”何忠良的父亲看到谢闯,抓住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谢闯看到角落的长凳上,坐着几个人,是何忠良的家人——母亲、妻子和儿子。他们的眼睛都暗淡无光。谢闯抑制住内心的悲痛,问:“情况怎么样?手术做了多久?”何忠良的父亲长叹了口气说:“可能有半个小时了,眼睛恐怕是保不住了。”谢闯在旁边坐下来,大家都沉默着,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何忠良的儿子累了,他将脸搁在母亲的腿上,已经睡着了。他们在灰暗的光线中等了一个小时,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护士推着何忠良出来,他正打着吊针,脸上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鼻孔和嘴巴。他父亲说:“谢闯来看你了。”何忠良动了动嘴唇。护士把他推进了病房,他父亲问医生:“情况怎么样?”医生摇着头说:“我们已经尽力了。”他父亲问:“一只也保不住吗?”医生点了点头。

下午,何忠良转去了省人民医院,谢闯则坐车回了云窝。车窗外,一派荒凉的景像,天空很暗,灰扑扑的云朵,像是一件件遗弃的旧棉袄。雪覆盖着平原,道路两边的村庄,格外破败,患了皮肤病的房子,缩着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橘黄色的灯火亮了起来,像残留在枝头的柿子。路上一个人也见不到。

车上的乘客很少,除了谢闯,还有两个中年男人,一个圆润,像颜真卿的字体,一个枯瘦,像宋徽宗的字体。圆润的那个,戴着鸭舌帽,红光满面,手里握着一只保温杯,他见多识广,像个跑供销的,枯瘦的那个,把手揣在棉衣的袖子里,像个老农民。

“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尖叫声?”圆润的那个男人问。

枯瘦的那个男人眼睛顿时亮了,兴奋地问:“是不是杀人啦?”

“大年三十晚上,杀什么人,是烟花出事了。”

“谁家的事?”

“何忠良家。”

“没听过这个人,是谁的儿子?”

“你怎么连他都不认识,他可是云窝镇上最有钱的人。”

“最有钱的不是李春林吗?”

“李春林?只是他的零头啦!”

“他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圆润的那个男人取下帽子,弹了弹灰尘说:“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这小子的发家史很传奇。听说前些年,他进了一批香烟,上面有熊猫吃竹子的图案,他就跟人说这是高级干部抽的‘大熊猫’,说自己有亲戚在省烟草局,只有他能拿到货,进货十块钱一条的香烟,居然卖到了六十块钱一条。大家都没见过‘大熊猫’香烟,都信以为真,送礼都送这个烟。这个生意,让他一下子挣了好几万。之后,他又开始卖假烟,卖的可都是好烟,比如‘中华’‘红塔山’‘云烟’等,这烟吧,也不全假,一条烟中间,有两包是真的。这个生意做得很红火,也一直没有出事。不过,他倒有先见之明,看到假香烟查得厉害,就开始转行,做起了复合化肥生意,在邻县搞了个化肥代销点,价钱比别人便宜很多,其实那里面化肥的成份很少,大部分是用砖头磨的粉,这些化肥下到地里,连苗都长不出来。上面要查这个事,他又转行了,在县里做起了进口水果的批发生意。”

枯瘦的那个男人说:“这小子真够损的。”

卖票的女人也凑上前来,一边听,一边剥着花生。

圆润的那个男人说:“这人哪,有了钱就手痒,每年过年,都要买很多烟花来放,相互较着劲,看谁的烟花更漂亮。今年,何忠良买了整整一车的烟花,最贵的烟花,要好几百块钱一个。”

枯瘦的那个男人咂了咂嘴说:“几百块钱就这样烧掉,这也太可惜了。”。

圆润的那个男人说:“那是没钱人的心理,有钱人哪在乎这个。”

卖票的女人插了一句:“我怎么从来没见他坐过车。”

圆润的那个男人白了她一眼说:“你这车,是宝马还是奔驰?”他拧开随身携带的保温杯,喝了口茶,接着说,“大年三十晚上,何忠良用烟头点燃了最贵的那个烟花,导火索咝咝地燃烧着,可谁料,过了一会儿竟没有了反应,几百块钱买来的东西,就这样浪费了,谁都觉得可惜,他凑上前,想看看是什么情况。”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打开车窗,吐了口痰。

圆润的那个男人吐完痰,接着说:“人世间的很多事情,就是那么巧,好像天注定了一样。他刚一凑上去,烟花就燃了,正好冲到他脸上。他尖叫了一声,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蒙着自己的眼睛,在地上打起了滚。”他说得绘声绘色,好像当时他就在旁边一样。

卖票的女人说:“那眼睛是不是炸瞎了。”

“岂止是瞎了,”圆润的那个男人提高声调说,“眼珠都烤熟了。”

枯瘦的那个男人叹了口气说:“所以说,这个世界还是有报应的,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啊。”

卖票的女人说:“应该找卖烟花的人赔钱才对。”

圆润的那个男人说:“卖烟花的都是路边的临时摊位,好像还是个外地人,到哪里去找?再说,赔钱又有什么用,人家最不缺的就是钱。”

枯瘦的那个男人说:“老话说得好,人在做,天在看啊。”

谢闯坐在最后一排,闭着眼睛,听着他们谈话。他不能确认他们所说的是否全是真的,至少,大部分应该是真的吧。雪又开始下了,窗外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车窗没有关严,冷风源源不断地涌进来。他竖起了衣领。

大年初二早上,谢闯经过林佳妮家门口,发现大门紧闭,门上连对联都没贴。谢闯想,他们一家人可能去了县城,也可能去了上海。他只看了一眼,就加快了脚步,心中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大年初三早上,谢闯在睡梦中听到厨房里传来剁肉的声音。他起了床,见到父母正在忙着做红烧狮子头,问道:“今天谁来?”正在洗脸的谢萍萍说:“还有谁,不就是女菩萨吗?妈做梦都想把这个女菩萨娶进门呢。”母亲说:“别在那里嚼舌头,赶紧吃了早餐来帮忙。”谢萍萍朝他吐了吐舌头。

刚过十一点,李碧霞来了。她戴着草绿色线帽,穿着红色棉袄,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像回娘家一样,谢闯第一眼没有认出她来,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说:“谢闯,你好。”谢闯握着她的纤纤小手说:“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李碧霞说:“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了吧。”谢闯说:“谢谢你给我们家雪中送炭,你垫的钱,我会尽快还给你。”“我可是你妈的干女儿,”李碧霞鬼鬼一笑说,“你可千万别把我当外人。”

李碧霞一来,就开始派红包,不光给谢闯的父母,连谢萍萍也有份儿。谢萍萍说:“我怎么还有压岁钱呢?”李碧霞说:“只要没结婚,都是小孩子。”谢闯的母亲笑着说:“碧霞,你太客气了。”李碧霞说:“干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母亲亲自倒了糖茶给她喝,又问:“你爸你妈呢?”李碧霞说:“他们太忙,来不了。”母亲一听,忙说:“不行,得去请他们来。谢闯,你去。”谢闯刚起身,她又改变了主意:“算了,还是我去吧。”李碧霞笑着说:“真的不用了,他们的客人一直排到正月十五了。”母亲嗔怪道:“真是的,也不给我个感谢的机会。”父亲摆好碗筷说:“来,来,来,再过一会儿,菜就凉了。”

大家落了座,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巧合,李碧霞正好坐在谢闯的旁边。谢老三说:“今天高兴,大家都喝点酒吧。”李碧霞说:“好,我今天陪干爹喝个痛快。”李碧霞喝酒很爽快,一杯一杯地干,喝完之后,脸色一点都没变,倒是谢闯,三杯下肚,脸就红了。

“广东那边好多靓女吧,你几时带个回来?”李碧霞故意逗谢闯。母亲不解地问:“靓女是什么意思?”李碧霞说:“就是美女啊。”谢闯说:“在广东,只要是女的,都可以叫靓女,八十岁的老太太都算。”谢萍萍说:“这么说,我妈也是靓女啦。”大家不禁笑了起来。

谢老三想起煤炉上炖了咸肉河蚌冬笋汤,赶紧跑去厨房。李碧霞和谢萍萍也去帮忙,不一会儿,端上来一大锅奶白色的鲜汤。李碧霞给谢闯盛了一碗,边盛边说:“这可是你最喜欢的,在广东喝不到,多喝点。”谢闯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这个?”谢萍萍马上笑着说:“二哥,你现在可没有什么秘密了,连小时候尿床的事,碧霞姐都知道了。”说完,大家又笑开了。

吃完饭,李碧霞要帮着收碗,母亲见了,忙说:“快,快放下,可别弄脏了你的衣裳。”李碧霞笑了笑说:“没事,我在家其实就是个丫鬟,做惯了。”

谢闯有了些许醉意,世界在他眼里变得朦朦胧胧。以前他总觉得李碧霞说话是带着刺的,可是今天,却觉得她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那么得体,那么舒服。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他有了一种错觉,觉得她真是家里的一员。

李碧霞在谢闯家打了一下午的扑克牌,天色渐暗,起身要走时,母亲说:“吃了晚饭再走吧?”李碧霞说:“干妈,不用了,晚上还要去三姑家吃饭。”母亲不好再挽留,她对谢闯说:“你送送碧霞。”李碧霞说:“这么一点路,就不用送了吧。”母亲笑着说:“要是嫌路短,你们就到县城绕个圈再回来。”

出了门,两个人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雪在他们脚下吱吱地叫着,后来,还是李碧霞挑开了话头,她说:“你以后准备在广东那边发展吗?”谢闯说:“有这个想法。”李碧霞用无名指绕着线帽上的流苏,说:“那就很少回来了吧?”谢闯说:“怎么会?一年起码要回来两趟的。”接着又是沉默。突然,有一个小孩从窗户里扔了个鞭炮出来,叭的一声响了,李碧霞一惊吓,躲进了谢闯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她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发现他将她抱得紧紧的,低下头,亲着她冰凉的嘴唇。刚才扔鞭炮的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妈,快来看,外面有人耍流氓。”他妈笑着说:“天太冷,他俩冻一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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