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寡淡的情节中,处处是讲究:林黛玉的轿子,从角门而不是从正门入——她是来投靠的晚辈,能从大门进的,那是来省亲的元春;轿夫们进院子只可走一射之地就得退下,府里不容外人擅闯;放下的轿子换小厮们来抬,到了地点,小厮们得马上退出,打帘子、搀扶由婆子们来做。无一句对白渲染,却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令人叹服。
在贾府,炕上放的青缎靠垫因日日坐靠被慢慢磨去了光泽,落入林黛玉眼帘里时已经成了半旧的。为了防止浪费,也因为够亲近,老的吃不完的饭菜会转手送给小的吃;贾母担心大厅里灯笼穗子上的灰掉下来扑了宝玉的眼睛,才叫他站远点,仿佛默许保洁大妈留下卫生死角;池子里的荷叶也不是永远芊蔚青青,深秋时一样颓败枯黄,宝哥哥才说了一句要拔掉这些破荷叶,林妹妹马上傲娇地说不要,我还要“留得残荷听雨声”呢!这些半旧、不洁甚而偶尔出现的凌乱不整,与寻常百姓家并无二致,除了物质享受丰厚些,感觉“也不过如此”嘛。
但是,侯门公府绝不完全等同于寻常百姓家,真正的不同在于侯门严格甚至刻板的教养细节,就连宝玉对自己的亲妈王夫人,都从来不喊“娘”,而是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太太”,疏远得不近人情。大概因为在贾府钟鸣鼎食的风光体面背后,是繁杂的人丁事务。就像一台复杂沉重的机器,其中有数不清的齿轮咬合。除了原动力,最重要的是齿轮模数。而贾府维持秩序的“模数”,就是各种相对应的礼数与规矩,孩子们要喊父亲母亲为“老爷”“太太”,就是其中之一。
在这些规矩中,最大的规矩就是“尊老”,不容动摇,这是贾家的“根本大法”。
刘姥姥进大观园,曾感叹自己有三个“想不到”。
第一个“想不到”,是他们庄户人过年时贴的年画上的景色,这世上竟还真有;第二个“想不到”,是贾府吃个茄子会用十几只鸡来配,一顿饭就抵得上她全家几个月的花销。这前两个“想不到”还可以理解。
刘姥姥的第三个“想不到”,是发现进餐时,王熙凤、李纨两位尊贵的少奶奶不能落座。她们得和下人们一道侍立一旁,等到大家离了席,她们才可以坐下来吃饭。刘姥姥看在眼里,不由赞叹“礼出大家”。
凤姐、李纨侍餐这个场面,让读者隔着时空窥见了中国古代上流社会一日三餐的场景。孙媳妇是晚辈,再尊贵,该尽的礼数孝道也一点不能少,而不是想当然地认为是主子们全都牛哄哄地坐下吃,仆人们围着团团转。亏得曹公不曾偷懒,他指缝里漏下的这琐碎一笔,是最客观权威的世俗生活记录。
在这个家里,尊老的规矩刻不容缓。第六十四回,贾琏从外面回来,宝玉先赶紧给他跪下,口中却是给贾母、王夫人请安。因为两位长辈出门在外还没回到家,他便要代受宝玉跪拜。不得势的邢夫人身为婆婆,教训起得势的儿媳王熙凤来,不讲理还一套一套的,后者连嘴都不能回。就连除夕敬酒,也是贾珍捧杯,贾琏执壶,后面的弟兄们按年龄排队,一溜儿随着跪下,按年纪分先后的习惯已成自觉。
尊老也不论主子和奴才。林之孝家的教训宝玉,宝玉得听着不能还嘴;退休的赖嬷嬷来了,王熙凤得殷勤伺候,一口一个“妈妈”,拿出惠泉酒款待;奶过宝玉的李嬷嬷更是奇葩,数落起宝玉来比王夫人这亲娘都气粗。宝玉曾抱怨说:“没有她我只怕还多活两日。”伺候了三代主子的焦大喝醉了酒便要破口大骂,让贾蓉少在“老子面前充主子”。被捆住口塞马粪那次,是因为他骂出“爬灰”,如果不是太敏感,宁国府的主子们大概会一直忍气吞声装没听见。谁让贾府里的规矩是年老的奴才比年轻的主子体面呢?
对年老奴才们的尊重忍让,一方面体现了贾府的仁义和胸怀,另一方面,厚待在这里奉献过青春和汗水的老员工,也有一份感恩在其中。拔高一点,算是一种家族文化,很值得今天那些叫嚷着要人性化管理的企业琢磨、借鉴。
(依依摘自北岳文艺出版社《梦里不知身是客:百看红楼》一书,李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