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琳推荐:在外婆去世两年里都没有掉过一次眼泪的她,突然控制不住落泪。
chapter1
苏喜出生在一个较为殷实的家庭里。她的父母年轻时本来是一家工厂的工人,但因为读过大学而且工作努力,慢慢的,爸爸升到了副厂长的位置,妈妈也成为厂里的会计。工作繁忙的爸爸妈妈无暇顾及苏喜,她才刚满5岁,就把她放在了外婆家,由外婆抚养长大。
在苏喜的记忆里,外婆曾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她们住在外公生前单位分发的小公寓里,房子的年龄有点大,外表看起来已经稍显破旧。公寓的斜对面是一家幼儿园,苏喜就在那里念书,每天由外婆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到里面去。幼儿园再往前走是一个菜市场,人声鼎沸,积水漫过鞋尖。外婆每天早上都会在镜子前拾掇大半天,苏喜就背着小书包在旁边候着。她看着外婆先是用木梳子把头发轻轻地梳一遍,然后换上一身整洁修身的黑色连衣裙,再从她的首饰盒子里捧出一串珍珠项链,缓缓环绕在脖颈上。又打开一个小瓶子,用手指轻轻地从里挖一小块抹在手腕上,再顺着手腕往手背上抹匀……一股淡淡的清香飘进苏喜的鼻子里,她至今都记得那个名字:老上海姊妹雪花膏。外婆是上海人,带着上海人特有的精致与讲究,就算是挎着菜篮子去买菜,她也必定要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大方得体。
外婆的家境不差,嫁给了外公后也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她受过教育,自然就不愿意与身边目不识丁的老太太们打交道。老太太们打麻将的时候,她在家给苏喜做布鞋子,鞋子面上有她精心绣出来的图案,比市面上卖的布鞋子要好看得多。她教会了苏喜下围棋,婆孙两人手执黑白两子,能打发整整一个下午无聊的时光。外公去世后,苏喜是外婆唯一的陪伴。
苏喜到现在都记得这样一个场景,宁静的午后,外婆坐在摇椅上喝茶,她调皮地跳上外婆的膝盖,外婆把她抱在怀里,和她说很多很多的话,她记得最清楚的,是这么一句:“不偷、不抢、路不拾遗。”
在外婆眼里,只有小气的、没有教养的人才会斤斤计较,才会有第三只手,才会贪小便宜,而她教出来的外孙女,绝对不能有这些坏毛病。
chapter2
苏喜小学时候的同桌,一直是同一个女孩,她叫徐小唐。徐小唐的爸爸是公安局里的一名小职员,妈妈是苏喜父母厂里的同事。徐小唐的妈妈和苏喜的妈妈关系不错,苏喜妈妈因为工作繁忙抽不出身回来看望苏喜时,便常常托徐小唐妈妈带些衣服鞋子、营养品回来给苏喜和外婆。
因为家境好,苏喜妈妈带回来的东西自然就会“高档”很多。当徐小唐还在穿着二十元一件的T恤时,苏喜已经在穿淑女屋的裙子了。当徐小唐在啃着一块钱两包的辣条时,苏喜却在香草味和榛子味的进口巧克力中犯选择困难症。苏喜讲义气,和徐小唐成为好朋友后,常常邀请她到家里来玩,因为家里总有很多好玩的玩具和好吃的进口零食,她没有人可以分享。可是,外婆却不怎么喜欢徐小唐。
她总是带着怜悯的姿态去看徐小唐,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总是让苏喜在小伙伴面前感到很难为情。比如外婆曾当着徐小唐的面说,“这孩子,你看这大冬天的怎么不抹点润肤霜呢,你看这脸,这手,还有这嘴唇,干得都不行了,我们家苏喜,一到秋天就注重保湿护肤,毕竟是女孩子……”
徐小唐窘迫得把手背到身后,用舌头舔了舔嘴巴,局促地站在原地,低下了头。
外婆会做好吃的糕点,海棠糕、定胜糕、松糕、蜜糕,老上海传统的糕点外婆会做上好几样。糕点端上桌后,苏喜就会邀请徐小唐和她弟弟一起来吃。
是的,徐小唐还有一个弟弟,因为这个弟弟,徐小唐家里被罚了好几万块钱,如果不是因为父母的超生,徐小唐大概也能和苏喜一样穿上淑女屋的裙子,吃上法国进口的巧克力。
姐弟两个一看到桌上摆满的糕点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左一个右一个地塞到嘴里,苏喜也不由得伸手抓了一个海棠糕,还没放进嘴里就被外婆用手打落。重力落在苏喜的掌心,她听到外婆在旁边用严厉的语气说,“你抓什么抓,是饿死鬼吗?你知道手上有多少细菌吗,好的不学,坏的倒学得挺快!”
苏喜讪讪地走去洗手,看到徐小唐也愤怒地打了一下她弟弟的手,“吃什么,我们一副穷酸粗鄙样,让人看不起了,走,回家去。”
那时候,苏喜和徐小唐都是小学六年级,当徐小唐说出“一副穷酸粗鄙样”这几个字的时候,苏喜第一感觉是徐小唐的词汇量真是太丰富了,第二感觉是,外婆实在太过分了。
她去和外婆争辩,外婆不紧不慢地喝下一口茶,说:“苏喜,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近着怎么样的人,以后就会成为怎么样的人。外婆不希望你以后成为一个没有修养、举止粗俗还没有见识的人。”
12岁的苏喜面临第一个选择题,是相信外婆,然后远离徐小唐,或者是去和徐小唐道歉。
她选择了相信外婆。
Chapter3
可是外婆错了。
初二那一年,苏喜的妈妈因为挪用公款被抓去警察局调查,听说亲自抓走她的那个人是徐小唐的爸爸,苏喜没有亲眼见到,但紧接着就听到有人议论说其实是徐小唐的妈妈举报了她的妈妈。再然后,苏喜爸爸受牵连丢掉了副厂长的位置,降为一个小小的技术员。
苏喜的爸爸受不了这种打击,职位连降几级的现实让这个人到中年的男人灰心丧气,终日酗酒。
苏喜年纪虽小,却隐约觉察到家里是出大事了。她担心妈妈,却又十分不理解她,家里条件已经很好,为什么她还要去做贪赃枉法的事情?还有徐小唐的妈妈,她是妈妈在厂里最好的朋友了,她怎么会亲自举报了她?
苏喜小小的脑袋还没想清楚一些事,外婆就把家里的一套房子卖掉了。她说,这个世上没有用钱办不到的事,某某家的儿子抢劫被送到了监狱里,花了钱不一样能捞出来。
七十几岁的外婆辗转托了几层关系,终于和当地的警察局局长搭上了关系。从局长家里出来后,外婆显得十分高兴,她和苏喜说,“他把钱收下了,把钱收下我就心安了,你妈妈应该没事了。”
可是外婆还是想得太简单,苏喜的妈妈很快被查实罪名,判了六年。审判结果出来的时候,外婆在家气得快晕倒,她拍着桌子喊,“那是一套房子啊!我把一套房子给了他,他竟然不帮我把我的女儿救出来,畜生啊!”
外婆到警察局门口去闹,去哭,每次都被人架上警车送回来。人们都说,这老婆子受不了打击,神志不清了。苏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失态的外婆,外婆从来不哭,也几乎很少愤怒,可是这一次,她唯一的女儿要在监狱度过六年,她怎能不心急如焚?
走投无路之下,她竟然还去求徐小唐的妈妈。外婆读过书,可她不懂法,已经判了罪的人又怎么那么轻易地还能放出来?她不懂,她差点跪在徐小唐妈妈的面前。
苏喜搀扶着外婆走回家,耳后还回荡着徐小唐妈妈说的那句,“你们别怪我,她是真犯了法,她偷拿了那么多的钱,如果再晚几年,她肯定被判得更重。我没错。”
是啊,苏喜想,她没错,错的是妈妈,一个贪念毁了一个家庭。
Chapter4一个房子没了,家里大部分的钱也拿去填补妈妈挖下的窟窿,苏喜后来也知道妈妈是受了人的蒙骗,想要赚更多的钱,然后再把工厂的款填上,可她怎么知道,这是违法的事,一旦做了就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
苏喜和外婆、爸爸三个人住在小公寓里,爸爸依旧精神不振,每顿饭都要喝点酒,奋斗大半辈子的事业就这么没了,苏喜理解他的苦楚,所以也总是任由着他。
苏喜曾想过要转学。从前的她高调也骄傲,吃的用的都比同学的要好,身边的同学都知道她的家境。这一下子出了这样的事,她实在很不想面对别人的风言风语。当然,她最不想面对的,还是徐小唐。
她躲了徐小唐好几天,最终还是躲不过。徐小唐找到她的班级,拉着她到走廊上“亲密谈心”。先是假装好心地问候了一下苏喜妈妈的现状,然后嘱咐苏喜不要太悲伤,还是要好好兼顾学习。末了才说,“苏喜,你知道吗,我从小就羡慕你,羡慕你小小年纪就去过香港澳门,还去看过周杰伦的演唱会,可我呢?我连去你家吃个饼都是一副穷酸样,被你外婆看不起……”
她果然还记得。
“你家出事了,说真的我挺高兴的,你终于不能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了,你和我们一样了,甚至比我们更惨。你知道吗,今天早上,我妈看到你外婆在菜市场买减价菜,一块钱的菜价你外婆生生要压到五毛,就差跪在地上求人了,哈哈。”
“你胡说!”苏喜气得想要打徐小唐,“我外婆不会这样做的!”
那天晚上回家,苏喜看到餐桌上摆着的两个菜,一个是豆角炒腊肉,一个是水煮青菜,菜叶子都黄了,尽管外婆一双巧手,也不能将它们变得精致而美味。
苏喜隐约觉察到,大概徐小唐说的是真话。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去问外婆,“外婆,我们家真的变得很穷很穷了吗?”
外婆摸摸她的头,说,“没有,只是要存着钱让你上大学,不能乱花了。”
苏喜用哀求的语气说,“可是外婆,你能不能不要去菜市场买那些减价的菜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苏喜觉得,很丢脸。外婆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生气地说,“你以为我想?你以为我想死乞白赖地去讨价还价?你以为我不觉得丢脸?”
“你以为我不想安享晚年?!”苏喜亲眼看到外婆将一个热茶杯摔到了地上,滚烫的热茶溅到外婆的手上。
然后两人一起哭了。
Chapter5
外婆变得越来越暴躁,苏喜自从经过青春期的洗礼之后,与外婆之间像是隔了很多道墙。她已经很难想起以前的外婆,那个每天品茶,穿着精致气质优雅的上海老太太仿佛只是外婆曾经的影子,如今的她常常会因为苏喜多用了一点水而苛责她,会因为苏喜要买一双耐克鞋而埋怨大半天,会因为苏喜爸爸没有及时把家里打扫干净而愤怒。
外婆变成了一个一点儿也不可爱的老太太。
苏喜和外婆的关系降到冰点是在发生一件事之后。那天苏喜在家看书,楼上的刘阿姨来敲门,说是她买给女儿的一件新衣服被风吹走了,让苏喜看看有没有在她家的阳台上。
苏喜去看了阳台,没有。刘阿姨用惋惜的语气说,“我们家云云一直想买这件外套,据说还是限量版,她大哥在美国给她买的,我也不懂,她宝贝得很呢,这会儿不见了,估计她知道后肯定会哭。”
苏喜是认识程云云的,她们同一个学校,但从小到大都没什么交集,就是上下楼遇见了会点点头,苏喜也一直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那件外套真的没有飘在她家的阳台上。
过了几个月,天气转凉了,外婆递给苏喜一件新衣服,“给你买的,你快穿上试试。”苏喜是真的高兴坏了,天知道
外婆已经有多久没有给她买过新衣服。她在镜子前左瞧瞧右看看,开心地穿着上学去了。
可是没想到只半天,苏喜再次在学校里出了名。上一次是因为妈妈入狱,这一次是因为偷了程云云的衣服。
“苏喜,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就算再穷,也不能拿了我的衣服啊,这是我哥给我买的,我一次也没穿过,我妈去你家问你,你还说没看见。你怎么能这样?”程云云的声音越来越大,苏喜的头越垂越低,难道,是外婆……
她跑回家,质问了外婆。可是外婆面无异色,说,“她怎么就说是她家的呢,这是我托你舅舅给你买的……”
“够了!”苏喜吼出声,“你教我‘路不拾遗’,你教我不偷不抢,可是你呢,你为什么要做贼呢?”
Chapter6
外婆好像越来越老了,很快,记性也变得很差。苏喜忙于学习,高中开始住校,越来越少和外婆待在一起。曾经发生的事像一根刺横在心口,两人都不愿提及,一提及便是无休止的争吵。
再后来,苏喜考上了大学,妈妈也出狱,爸爸换了一份工作,家终于是好起来了。可是外婆,却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她不记得任何人,只记得自己来自上海,每天在家里听戏曲,做糕点。
再后来,她就走了。她走的那天,苏喜正好在参加大学四六级考试,她没有回去,她想,反正外婆也不记得她了。
八十岁的老人离开,苏喜只伤心了一小段时间便已释怀。她有时候在想,如果他们家没有出事,外婆的晚年一定不会是这样的,她们婆孙俩的关系也一定不会变成后来那样。
偶然一次家族聚会,美国的舅舅回来,他问苏喜,“之前给你买的一件外套你外婆说你很喜欢,我这次又带了一件回来给你,一样是限量版,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苏喜怔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在外婆去世两年里都没有掉过一次眼泪的她,突然控制不住落泪。
她又想起那个场景,外婆把她抱在膝上,一遍一遍地重复,“不偷、不抢、路不拾遗。”
她似乎闻到了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她突然想起外婆的脸,却不敢问外婆是否已经原谅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