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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马经过的每一个山坡

时间:2024-11-03 04:00:16

在夏有花冬有雪的牧场上,在辗转天山南北的生涯里,她活得生命力十足又安然自在

文/贺朗年

她来信说,减了刑,就快要出狱

2001年的时候,我在一家女性杂志做编辑。

那一年还是杂志的黄金时代,我和同事们每天上班的很多时间会用于处理处理读者来信和自然来稿。那时的投稿方式介于手写寄信投稿和电子邮箱投稿之间,后者刚在起步阶段,所以每天编辑部里总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报邮箱地址的声音:“嗯嗯对,后面是at/圈a/小老鼠……”一个@有N种说法,各取所喜。那是我们在跟作者通电话联系。

有一天,隔壁部门的同事罗老师转给我一篇稿件。是手写在格子信纸上的,厚厚七八页,写的是在女子监狱服刑期间的一些事,作者叫W。

在那之前,我因为工作的原因和不止一名服刑人员有过通信。他们对我讲过往的那些事,如何犯罪,犯罪后如何愧对家人,家人对他们是怎样的态度,以及他们出狱后对生活的打算。他们也会倾吐一些烦恼,并咨询我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但那些服刑人员都是男性,说实话,跟一个服刑的姑娘通信还是第一次,而且她投稿的文字真的让我另眼相看。作为一名女编辑,我对W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我认真地给W回信,自此开始通信往返。我时常鼓励她,她也会絮絮地对我讲狱中各色人等,讲管教人员对她的帮助和她心中的感激。由此我了解到W的经历:在新疆出生长大,十多岁来广东打工,年少不羁误入盗窃团伙,后因盗窃罪入狱,在韶关的女子监狱服刑。服刑期间,她在管教人员的建议下开始写些小文章,向杂志投稿,就这样认识了我的同事罗老师。几年后,罗老师去筹备一本新杂志,把她介绍给了我。

接下来,我连着编发了两篇W的文章。第二年的春天,她来信说,减了刑,就快要出狱。她说:谢谢你的信,陪我度过狱中时光。

天凉了,草黄了,牛羊就要转场

出狱后,W从广东回到新疆。她一开始在乌鲁木齐和家人住了一段时间,住不惯,正巧有一处牧场需要人手,她就去了。随后是一段动荡流离的日子,她不断迁徙,隔很久会走到一个有网络的镇上,给我发一封邮件。

在那些她拍的照片中,天山脚下的牧场美极了。天高地阔,风吹云动,她骑在马上,长发飘扬。

她一度交往了一个男友,她说对方人不错,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但这段感情最终没有下文,大概是对方的家人介意她的过往。也好,她说,单惯了,一个人过也不错,至少自由。

又过了一阵子,她发邮件说,天凉了,草黄了,牛羊要转场。

在没日没夜赶稿的时间里,情绪濒临崩溃的时候,我会抬头望向窗外,想一想那个叫W的姑娘长发飞扬正赶着牛羊过山坡。很好,遥远地方的画面让我微笑。

2007年我跟几个同事一起去了新疆。从乌鲁木齐一路往西北去,一直到喀纳斯。我们乘坐的汽车在新疆的宽阔道路上行驶,路上车辆少得让见惯城市拥堵的我们深深地不自在,那种囚徒对突如其来的自由无所适从的不自在。迎面来的多是货车,载着满车的土豆、哈密瓜或者番茄。远处的山坡上,巨大的云朵在地面上投下疾速移动的巨大阴影,我想起她,不知道她在哪一朵云下上纵马奔驰。

同去的罗老师对我说:要是能联系上W,说不定她可以给我们当个小向导。

我找到她的电话号码,拨出去,一串嘟嘟声后,提示音说这已是空号。

一件蹊跷的事

从那开始,直到几年后我和她重新联系上,中间有一件蹊跷的事。

那时我已从原先的杂志社离职,闲散在家,偶尔远游。有一天我的邮箱里来了一封邮件,是一篇投稿,作者署名“新疆W”,写的也是新疆的事。虽然感觉文字与之前W的文字画风迥异,我却也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就是她。

我热情洋溢地和新疆W加了QQ,从稿件内聊到稿件外。

然后她说到她的丈夫和孩子。我感慨:“这么快都有孩子了?恭喜啊!”对方有点糊涂,说已经结婚多年了呀,孩子都7岁了呢。我这才明白,此W非彼W。

这位新疆W,真实姓名是三个字。

我认识的那个W,全名只有两个字。

你来,我陪你上帕米尔

更蹊跷的是,在那不久,我原先认识的W忽然在QQ上和我打招呼。原来我们早就互加了QQ,只是我一味和她用电邮往来,忘记了有QQ这回事。

她有一只不错的相机,拍很多照片,从QQ那头传过来。她拍篝火,拍草原聚会,拍萨满,拍大盆手抓肉,拍初生的婴儿,拍撒欢的儿童,拍高山牧场上散漫溜达和埋头吃草的牛羊。她的照片让我觉得我一直和她在一起。她去到哪里,我去到哪里。

虽然我们十多年来未见过一面。我们没有对方的微信,电话号码基本不用,充其量一年有几封邮件往来。但是每次想起她来,总觉得心中暖洋洋。

她有了新的男朋友,相处很好。看得出来,在夏有花冬有雪的牧场上,在辗转天山南北的生涯里,她活得生命力十足又安然自在。

照片中她仍然骑在马上,戴牛仔帽,从前披散在脑后的长发现如今编成了两条粗辫子。她说:“你来,我陪你上帕米尔。”

在我的认识里,帕米尔是远在天边的神一样的存在。我敬畏地使用搜索引擎,得到如下结果:“帕米尔”是塔吉克语中“世界屋脊”的意思,平均海拔4000到7000米。

对一个每到3000米海拔生命发动机就会出故障的人来说,这大概是永生无法企及的高度。

谢谢你,姑娘,我说,愿我的想象力与你的脚步同在。每一天,你在世界屋脊牧马追风,我在南方海岸步履匆忙。我们相隔遥远,可是,你打马经过的每一个山坡,我都能够看到。

我都很高兴能够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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