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初唐诗骨陈子昂登幽州台吊古伤今,有感而发千古绝唱,抛开具体的人生境遇不提,诗中所包蕴的孤寂与悲凉,却是完全契合魏壁在《寒池》系列作品中所追求的意境。阅读魏壁的这批作品,“怀旧”情素已然渐褪,唯在与作品的凝视中,还可以约略感受到他“回望”的身影。艺术家仿佛在漫漫长夜中突然惊醒,他试图拨开历史中的重重迷雾,从中找寻出熟悉的味道、符号、记忆,籍此来慰籍人生旅途中所感受到的孤独与无助,这种行为在《寒池》中开始转变成无声的沉默,或者静默的对抗,他甚至宣称自已可能会随时“失联”,以这种特立独行的方式来显示寻找回归人性之途的决心。
早在60多年前,法兰克福学派学者马尔库塞就在其著作《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中指出,发达的现代工业社会已经把人的否定性、批判性与超越性成功地压抑了。现代社会成了一个单向的快车道,人们在摧枯拉朽、高歌猛进的物欲洪流裹挟中蜂拥而上。他们来不及,也根本不可能去思考和想象另一种可能的生活。在这股浪潮的推动之下,人们的神经就像发条一样,越绷越紧,处于失控边缘的他们与周遭事物之间的关系其实非常脆弱,甚至是虚构的。以指数形势增涨的资讯,迫使他们除了唯命是从之外别无选择。
如果把魏壁《梦溪》系列比作一条通往精神家园的幽暗通道,那么《寒池》则是与工业文明遥遥相对的重返伊甸园的愿景。艺术家似乎并未给《寒池》系列设定价值取向,要的就是一个“干净”,但这“干净”其实指向了事物内在的“纯粹”。其个人经历表明,逃离喧嚣的城市并返回故园伊始,他的心情其实是非常复杂的,充满矛盾,并不能完全融入到现实的乡间生活中,因为呈现在他眼前的“家园”早已变质,为现代文明所侵蚀。《梦溪》中所传达的思乡情怀之所以是悬浮的,碎片化的,艺术家之所以“控制不住地要往家里跑,要往荒弃了二十多年的老屋里跑,躺在父亲种的那片橘林里,端看眼前布满尘埃的老屋,和那里的杂草。”全在于现实与理想的落差。《梦溪》的实质其实是艺术家为永远消逝的精神家园而拟的悼词。
记忆的碎片不能拼缀出艺术家的梦想,但这个梦想却可以重新建构。魏壁没有停止思索,他以镜头为引导,把目光投向更为遥远的过去,投向虚无缥缈的极寒之境,指向中国传统文人的精神家园。他在经历了短暂的徘徊之后,便义无反顾地向着内心向往的世界遁去。荒寒的雪域也通常代表人迹罕至,是受现代文明搅扰最少的地方。艺术家惊诧于自己的发现,这不仅是因为它是可以让人摆脱光怪陆离的绝域,还是因为他的困惑终于找到了答案。
从文化层面讲,魏壁的作品经历了两层蜕变,终于在形式上构建出了终极的美学效果。其作品经历的第一层蜕变是由当下到记忆,“精神的故园”或童年的回忆,这些都是个体色彩深厚的人生回顾,是在个体经验中可以回望的尽头,尽管这个层次还不具备普遍意义,但却包含着诸多能够引起共鸣的因素,人们能够从作品中丰富的“情节”导入关于自身的联想;第二层蜕变则是基于群体文化记忆的普遍性经验,由个性传达到普遍意义的共同情怀或理想。《寒池》系列中的主体隐藏了,画面“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一片澄寂,但在语言上却直追宋元,与中国山水画所传达的最高意境一脉相连。艺术家没有回避使用代表科技进步或工业文明的艺术创作手法(摄影)或工具(相机),而是巧妙地利用它来复原中国传统文人心目中的圣境。把文人所寻求的“纯净之域”(净土)引入到机器轰鸣的喧嚣中来,让人放慢脚步,留心周遭,于闹市中劈出一方清静,供人冥想。
魏壁的《寒池》系列作品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建构,他在努力构造富有人性的诗意栖居。这种栖居不仅仅是视觉层面的。在现实际遇中,他还是一个逆流而上的勇者,用自己的行动,而不仅仅是作品,去对抗单向度对人性完满的破坏,去诠释这种精神抵制的价值所在。后者在某种意义上,是作品中更为核心的价值。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