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双陆棋就像我们如今的围棋、象棋一般流行,风靡于唐、宋、辽、元、明等朝代。有文人雅士为之着迷,酒肆巷陌中也有人因此而颠倒,更有人为之倾国倾城。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双陆棋如今已成为历史,只能通过些许珍贵的出土文物和遗留的文献记载去捕捉它的身影。撰文/张伽琳
■唐代画家周的《内人双陆图》描绘了身着唐装的贵族妇女以双陆棋消遣的生活场景。■1973年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206号墓中出土的一件唐代螺钿木双陆棋盘,是我国出土年代最早的双陆棋盘。
唐代薛用弱的《集异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武则天时期,南海郡进贡了一件价值连城的集翠裘,可谓珍丽异常。武则天将此宝贝赐予了自己的男宠张昌宗,并让其披裘侍奉双陆。恰巧此时,宰相狄仁杰入朝奏事。武则天便命狄仁杰与张昌宗对弈双陆。狄仁杰只好就局。武则天曰:“卿二人赌何物?”狄仁杰对曰:“争先三筹,赌昌宗所衣毛裘。”武则天又问:“卿以何物为对?”狄仁杰指着自己所穿的紫袍说:“臣以此敌。”武则天笑道:“卿未知此裘价逾千金,卿之所指为不等矣。”狄仁杰起曰:“臣此袍,乃大臣朝见奏对之衣;昌宗所衣,乃嬖幸宠遇之服。对臣之袍,臣犹怏怏。”武则天就依狄仁杰所说。张昌宗心虚气馁,累局连败。狄仁杰最终赢得了那件价值逾千的集翠裘,送给奴仆穿,借以讥讽张昌宗。南宋洪遵在专述“双陆”的《谱双》中这样记载:“双陆最近古,号雅戏。以传记考之,获四名:曰握槊,曰长行,曰波罗塞戏,曰双陆。盖始于西竺,流行于曹魏。”唐人李肇的《国史补》中说:“今之博戏有长行最盛,其具有局有子,子黄黑各十五,掷采之骰有二,其法生于握槊,变于双陆。”曾经的双陆棋就像我们如今的围棋、象棋一般流行,风靡于唐、宋、辽、元、明等朝代,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如今已成为历史,鲜为人知,但它在历史上曾产生巨大影响,留下不少有关的珍贵文物和有趣的故事。
■日本奈良正仓院藏紫檀木画双陆棋第3号。(上图)■日本奈良正仓院藏木画紫檀双陆棋盘。(左图)
“双陆不胜”与“双陆棋痴”双陆棋在唐朝,尤其在朝官和贵族中间十分流行。“双陆不胜”的著名故事见于《新唐书·狄仁杰传》:武则天十分喜爱双陆,曾自制九胜局,对双陆加以改革。她曾“数梦双陆不胜”,召问宰相狄仁杰,狄仁杰说:“双陆不胜,无子也。”巧妙地将棋局不胜与政治结合在了一起,趁机劝立庐陵王李显为太子。唐中宗、唐玄宗也同样酷爱玩双陆。周昉有画《杨妃架雪衣女乱双陆图》,描画唐玄宗与人玩双陆要输时,杨贵妃故意放白鹦鹉扰乱棋局;他的另一幅《内人双陆图》也描画了唐装贵族妇女以双陆棋戏消遣的生活,图中两盛装贵族妇女对坐行棋,体态浓艳丰肥,左右有亲近观棋,侍婢应候,棋盘为壶门造型,棋子分黑白两色,捣衣杵状。而当时最痴迷于双陆的要数《太平广记》中所记载的一个叫潘彦的人。唐高宗咸亨中,贝州人潘彦,酷好双陆,整日局不离身。有一次泛海遇风,船破落水,此人右手抓住一块破木板,左手紧抱着双陆局,嘴里含着骰子,经过两天一夜的漂流,上岸时两手见骨,而双陆局还在怀里,骰子也仍在口中,如此形象堪称“双陆棋痴”,虽然略显夸张,却反映了当时双陆棋的流行程度。
■辽代法库叶茂台七号墓出土漆木双陆棋盘和棋子,是我国保存最完整的一套双陆棋。(上图)■唐代淮安靖王李寿墓石椁上所绘仕女手持双陆棋盘。(下图)
1973年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206号墓中出土了一件唐代螺钿木双陆棋盘。棋盘长20.8厘米,宽10厘米,高7.5厘米。木质,表面光滑,带沿。两边中央有月牙形之“门”各一,“门”左右列十二花眼。中间等分成三部分,内以兽骨、绿松石镶嵌飞鸟和花卉图案。各有一花眼,均以象牙镶嵌而成。这是目前我国出土的唯一一件唐代双陆棋局,但与《内人双陆图》中双陆棋盘的尺寸相比,应该只是作为随葬品,不是实用的棋盘。此墓是高昌王国著名将领张雄及其夫人的墓葬。据张氏茔地先后出土的几十方墓志可知,张氏是高昌地区望族,世与高昌王族麴氏互通婚姻。张雄的姑母为高昌“太妃”,可谓贵胄,张雄则位至高昌左卫大将军。墓中出土双陆棋盘,表明张雄在闲暇时喜欢下双陆棋。中州与殊方共悦宋立国之初,虽也有“倒排双陆子,稀插碧牙筹”的诗句,但是由于受禁赌令的限制,球类赌和弈棋赌随之淡出人们的视野,其中也包括双陆棋。《宋刑统》规定:“诸博戏财物者各杖一百,赃重者各依已分,准盗论。其停止主人及出九和合者,各如之。”鉴于赌风太盛,太宗于淳化二年二月再下诏:“京城蒲博者,开封府捕之,犯者斩。”在宋真宗年间,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大中祥符五年三月丁酉,“上封者言,进士萧立之,本名琉,尝因赌博抵杖刑。今易名赴举登第,诏有司召立之诘问。立之引伏。命夺其敕,赎铜四十斤,遣之”。即使是登科进士,只要以前犯有赌博罪,除革除功名外,还要罚铜四十斤,处以流刑。这说明至少到宋真宗年间,对禁赌诏令的执行还是相当严格的。直至北宋中晚期,双陆开始在文人之间和宫廷内兴起。黄庭坚《学许氏说文赠诸弟》:“鸟迹虫纹皆有法,犹胜双陆伴儿嬉。”贺铸《拟温飞卿》:“度闲双陆子,拨恨十三弦。”宋徽宗曾与李师师“双陆不胜,围棋又不胜,赐白金两千两”。《宫词》载:“黄昏人寂漏初稀,嫔御相从奉直归。慵困尚寻嬉戏事,竟将双陆且忘机。”“双陆翻腾品格新,屡赢由彩岂由人。坐中时有全娇态,才见频输特地嗔。”足见由于下双陆棋存在着很大的随机性,从而增加了游戏的趣味性。当时宫廷双陆之盛,居然到了“竟将双陆且忘机”的程度。南宋时,双陆于“中州泯泯罕见,而殊方偏译类能为之”。双陆虽在中原逐渐衰落,但是在南方地区和北方少数民族政权控制的辽金地区却十分流行。辽王朝早期,因唐末藩镇割据、五代征战、契丹南掠等原因,大批汉人入辽,辽积极吸收中原文化,而澶渊之盟所维持的和平时期,加强了南北贸易和文化的交流,双陆等娱乐项目也顺理成章在辽兴起和普及。辽代双陆流行于宫廷和贵族之间。辽圣宗统和六年(998年)九月,皇太后幸韩德让帐,厚加赏赉,“命从臣分朋双陆以尽饮”。辽兴宗曾与皇太弟耶律重元打双陆,并“赌以居民城邑”,结果兴宗连输数城。不久二人又赌,伶官罗衣轻出面制止:“双陆休痴,和你都输去也!”兴宗这才罢手。辽道宗末年,女真首领阿骨打进见道宗,“与辽贵人双陆,贵人投琼,不胜,妄行马,(阿)骨打愤甚,拔小佩刀欲刺之”,从行者悟室、完颜希尹急忙劝阻才未酿成大祸。1974年辽宁法库叶茂台7号辽墓中发现了一件辽代双陆局,由一块棋板、三十枚棋子、骰子和盛装骨骰的漆盆组成。骰子已经朽烂,棋板为长方形,长52.8厘米、宽25.4厘米,木胎夹贮,髹黑漆。在棋板两条长边的中间部位各以骨片嵌刻出一个月牙形“门”标,门标的两侧又各嵌出六个圆形“梁”标。口有套镶痕迹,外底朱漆所书“庚午岁李上牢”。这组双陆棋是我国保存最完整的一套双陆棋。当时辽人之间流行的应该是《谱双》中所描述的“平双陆”“平双陆易,北人多能之”“三梁双陆难,能者什一而已”。
■南宋末年福建崇安人陈元靓作《事林广记》中所记载元人玩双陆棋的情景。
南宋使臣洪皓还在《松漠纪闻》中描述了双陆在金国燕京的盛行景象:“燕京茶肆设双陆局,或五或六,多至十。博者蹴局,如南人茶肆中置棋具也。”应该就是洪遵《谱双》中的打间双陆:“打间合而言之曰梁间,燕之茶肆多置局,或五或六,多至十余博者,出钱以僦局,如中州邸肆置棋具也,汉人契丹户置双盘马行,亦令从者挟以出骰子入合拨中(合拨华言皮箧)。”看来是途中吃饭歇息时会经常玩双陆棋。辽亡后,耶律大石本已归顺金国,但“后与粘罕双陆争道,粘罕心欲杀之而口不言。大实惧,及既归帐,即弃其妻携五子宵遁”。在南方地区,双陆则主要流行于广州一代。按照洪遵的说法,广州双陆,可分为啰赢双陆、下双陆、不打双陆、佛双陆、三堆双陆。“啰赢双陆:用骰子二,随彩下马,白马自右归左,黑马自左归右,番禺人多为之,南蕃亦能。此行路出局如北地之平双陆。”“不打双陆:下马出局如常法,不用骰子,置一人于暗处喝彩,皆以七为数,或二五或么六或四三,遇子不打,故谓之不打双陆,番禺人能之。”“佛双陆:广中儿辈为之,各用十二马,更不布局,遇彩旋丁,每路置二马,六路置马十二,止在一门、二门、三门、四门、胲屋、六头屋,不过外六门,与敌马相望,不复可打。或掷么五,则就一五路下马,谓如二四路,各有双马,又掷二四则不下马。得他彩方进,十二马入局,足掷彩拈出。”“三堆双陆:用二骰子,置马为三处,如北地之三梁双陆,进马出局如常法,番禺人能之。”
■南宋人洪遵所著《谱双》一书,是专论双陆棋的一本总结性著作,书中对双陆棋的种类、棋子、对弈的方法、布子格式、行子规则等都有比较详细的介绍。(上图、下图)■明代赌博用的黄花梨双陆棋桌,表面看与一般方桌无异,棋盘藏于桌面下的夹层中,下棋时将桌面揭去,以灵活应对明代严格的禁赌令。(图1、图2)
从贵族到民间直至衰落元明时期,制定了详尽的禁赌法令,各种赌坊随之消失,但在文人之间,双陆依然流行。元人张之翰《金缕曲·双陆》写道:“此博谁名汝。想当年,波罗塞戏,涅经语。天竺传来双采好,么六四三二五。要随喝、随呼、随数。”谢宗可《双陆》:“重门据险应输掷,数点争雄莫露机。”他们详细描述了双陆的源流、骰子、下法和技巧。关汉卿《一枝花·不伏老》:“我也会围棋、会蹴、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张可久越调《寨儿今·春晚次韵红》:“合琵琶歌白雪,打双陆赌流霞。”《事林广记》中有一幅元刻“打双陆图”,图中是两位蒙古人正于榻上对弈双陆,后有侍从。明代禁赌令依然严格,《大明律集解附例》中规定:“凡赌博财物者皆杖八十,摊场钱物入官,其开张赌坊之人同罪,止据见发为坐职官加一等……若朋友相会为乐赌饮食,非赌财物之比,故勿论。”为“朋友相聚为乐”应运而生一种罗锅枨棋桌,十分流行。它造型如同一般八仙方桌,人们将象棋或双陆棋盘与棋子藏于桌面之下的夹层中,下棋时揭去活动的桌面,露出棋盘,四面有小抽屉,可存筹码。这些巧思体现了古人的智慧,同时也传递出双陆在民间的流行程度。在上层贵族和仕女中,对双陆的喜爱依然不减,诗词中频频出现咏颂双陆,或借物思人的诗句。朱茂《蓦山溪》:“云蓝小袖,约素随堤柳。翠黛远山横,描不就,一双眉秀。娇波明盼,著处更留人,情初逗,杯残酒,双陆垂纤手。”贝琼《题双陆士女》:“手转枭卢为破颜,玉人何意整云鬟。也应暗卜关山客,归马须看一掷间。”《玉芝堂谈荟》:“大同佥事某馈以人双陆,饰女童三十人,分红白绣衣二色,织紫绒罽,局每对为直,当食子则应移女子抱当食者出局。”苏葵《双陆二首效元人体·其一》:“守者何如击者劳,疏星残月照成皋。阴阳有数行当勇,车马无声战自鏖。巧用玄机翻是拙,早图归计便为高。人间胜负寻常事,看破曾无直一毫。”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二十六》:“元来裴五衙在席上作主,单为等鱼不到,只得停了酒,看邹二衙与雷四衙打双陆,自己在旁边吃着桃子。”明末吕毖所撰《明宫史》卷对御用监的介绍中曾提到双陆棋子:各象牙、花梨、白檀、紫檀、乌木、、双陆棋子、骨牌、梳栊、螺甸填漆雕漆盘、匣、扇柄等件皆造办之。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明宣德掐丝珐琅狮戏球纹双陆棋盘亦是御用监制造。棋盘为长方形,四壁直立,束腰,下承六足带托底座。盘内底沿四边有镀金长方框,两长边上各有十二个小圆点,内嵌螺钿,是为棋位。框内卍字锦地,上饰七狮戏球纹。盘座、盘内壁饰缠枝花,外壁共十开光,开光内宝蓝地上饰各种花果。如此精美,为御用监所造之重器。目前所知,此种盘传世仅此一件。足见至少在明代早期的宫廷中对于双陆棋应该是十分喜爱的,这时候的双陆已经成为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娱乐了。
■明代宣德掐丝珐琅狮戏球纹双陆棋盘,为宫廷御用监制造,十分精美,传世仅此一件。
清代,双陆已经不那么流行,但是在贵族之中还可以见到一些。故宫博物院藏任熊《姚大梅诗意图册》中的双陆图描绘了清代上层仕女玩双陆棋的情景。《红楼梦》第八十八回:“看见贾母与李纨打双陆,鸳鸯旁边瞧着。”乾隆皇帝曾让造办处制造过玉双陆棋和木质双陆棋。康熙时期较为流行的双陆尊的造型就是因为形似这种双陆棋子而得名。双陆棋的棋子非常有意思,被称作“马”,随骰行。北双陆“以白木为白马,乌木为黑马,富者以犀、象为之。马底圆平面杀其上,长三寸二分,上径四分,下径寸一分,大抵如今人家用捣衣椎状”。中国国家博物馆藏两枚清代象牙双陆棋,高10.4厘米,为瘦长摇铃形,颈部细长,便于手持,上雕刻山水人物故事。但也不是所有双陆棋子都是这个形制。番禺人“以黄杨木为白子,桄榔木为黑子,底平柄短如截柿,如浮屠形”。日本双陆子“马以青白二色琉璃为之,如中国棋子状”。如今,日本正仓院内就藏有“杂玉双六子”,除琉璃外,还有水晶、琥珀质地的双陆棋子。清代著名小说家李汝珍的《镜花缘》中,对很多棋类有过描写,其中就有双陆棋:戴琼英同孟琼芝对局,掌红珠、邵红英、洛红蕖、尹红萸在旁观局。尹红萸问为何双陆是为手足而设。戴琼英道:“他是劝人手足和睦之意,所以到了两个、三个连在一处,就算一梁,别人就不能动;设若放单不能成梁,别人行时,如不遇见则已,倘或遇见,就被打下。即如手足同心合意,别人焉能前来欺侮;若各存意见,不能和睦,是自己先孤了,别人安得不乘虚而入。总要几个连在一处成了梁,就不怕人打了。这个就是外御其悔一个意思。”可见,“古人一举一动,莫不令人归于正道,就是游戏之中,也都寓着劝世之意。”清中期以后,也许是因为被新兴的娱乐项目所取代,双陆逐渐退出了中国的历史舞台。
■清代任熊《姚大海诗意图》册之《双陆图》描绘了清代上层仕女玩双陆棋的情景。■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青花夔凤纹双陆尊,模仿双陆棋子的造型制成。
从狄仁杰御前夺取翠裘归的故事,可以看出,跟运气相比,下双陆棋更需要智慧。双陆是古代娱乐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经过长时间的积淀,在丰富古人生活的同时也给后人留下不少有趣的双陆故事和精美的文物,折射出中国各民族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双陆不但丰富了百姓的娱乐生活,也于规则中蕴含着深远的寓意,也不乏有人像辽兴宗一样“连输数城”。这些历史故事告诉我们双陆如此有趣的同时,还警醒世人过度沉迷的危害。编辑:吴鸿设计:傅惠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