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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亚美尼亚

时间:2024-10-31 04:00:05

亚美尼亚CD的最后一首是“上帝垂怜我们”。当独唱女高音戛然而止地收住尾音时,我觉得自己像是死里逃生,庆幸一息尚存,首度体会到生命有多可贵。我发愿要去亚美尼亚。我要亲眼看看,是什么样的民族有办法从喉咙里发出这样的声音。晚餐结束后,回到旅馆时已是翌日凌晨。我只觉得,不知道在哪一世,我很可能是亚美尼亚人。因为才来一天,我就觉得来了好久好久,好像回到家一般……现在看来,这些计划的实现似乎遥遥无期。我担心再拖下去,缘分就会这么断了,发下的愿也将成泡影。趁亚美尼亚在我的想念中还没模糊,我得好好回想。也许把我跟亚美尼亚的结缘经过倾吐出来,有助于来日续缘。文、图/阮义忠

■一对小兄弟骑着马在十二、三世纪建成的戈夏凡克(Goshavank)修道院附近闲逛。■弹乌德(oud)琴的老人技艺平平,却很认真的在每首曲子中注入情感,期待着游客打赏,烈日之下的容颜让人倍感沧桑。(左图)

千里迢迢为音乐:亚美尼亚圣咏2001年,新世纪的大门已经敞开,看来我是无法兑现自己的允诺。许许多多的盘算只能先放下,亚美尼亚对我来说,也只能想念了。这个前苏联最小的加盟共和国,经常被与阿塞拜疆和乔治亚一同提及,是高加索山脉三小国的极南之地,很少人注意到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但这个小国在我的情感底层已缠萦了好几年。我有朋友在那边,我有难忘的经验在那里发生。我曾经拟了一个计划,要从特别的角度切入,去拍摄亚美尼亚的音乐家、建筑家、作家、诗人、画家、摄影家……我也曾经计划在自己创办的《摄影家》杂志上,刊出一期亚美尼亚摄影专号。而这一切又必须在2001年推出,因为这一年对亚美尼亚人意义非凡——亚美尼亚人相信,上帝之子在2001年会回到亚美尼亚来,届时亚美尼亚人所有的苦难都会成为过去。现在看来,这些计划的实现似乎遥遥无期。我担心再拖下去,缘分就会这么断了,发下的愿也将成泡影。趁亚美尼亚在我的想念中还没模糊,我得好好回想。也许倾吐出来,有助于来日续缘。就在此时,电台节目播出了哈察度量亲自指挥的降D大调钢琴协奏曲,那激情澎湃的旋律后面,隐隐约约透露出压抑下的哀怨,勾起了我写这篇文章的决心。1997年春,当我造访位于伊斯坦堡的摄影家阿拉·古拉工作室时,看到他的墙上挂满了他为20世纪的一些名人所拍的肖像:爱因斯坦、毕加索、福克纳……有个脸孔我却很生疏,问他是谁,他说:“是苏联最有名的导演,帕纳杰诺夫。其实他是亚美尼亚人,世界上很多有名的人物都是亚美尼亚人:小说家萨洛扬、米格战机设计人米格扬以及赢了IBM电脑‘深蓝’的西洋棋王卡斯帕诺夫、摄影家卡许……等等,一般人都以为他们是美国、加拿大或是俄国人,其实他们都是亚美尼亚人。事实上,我们土耳其的国家交响乐团的一半成员和许多企业界的领袖都是改了名字的亚美尼亚人。亚美尼亚姓氏最好辨认,最后几个字母,不是ian,yan就是jan,而发音都是‘扬’。改了名字就不好认了。”古拉侃侃而谈之后,一本正经地问我:“请你坦白地告诉我,你不远千里想方设法地要进亚美尼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说:“我在传真信上不是告诉你了吗?只是为了音乐。”买到亚美尼亚CD的那一天,是个奇特的经验。多年来着迷于收集世界各国民族音乐的我,从未注意过亚美尼亚的圣咏;而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指引我站在那张CD面前。

■亚美尼亚首都叶里温(Yerevan)俯瞰,市区主要干道车辆稀少,行人也不多。公交车几乎是民众唯一的交通工具,路线不多,一天没几班。

飞越诺亚方舟停靠的山:亚拉腊山与石头从伊斯坦堡到叶里温的飞机一个礼拜只有一次航班,边界的铁路早就因封锁而中断,因此我们的亚美尼亚之旅也就只能以星期为单位。两个礼拜的停留对我们在台北的工作是不许可的,所以只能停留一个礼拜了。当我们到伊斯坦堡的国际机场时,看板上却遍寻不着机票上的飞机班次。服务台小姐告诉我们:“要去亚美尼亚不是从这里出发,得去国内机场。”直至今日,有世仇的两国依旧用一切方式来表示敌视。我们拖着行李搭计程车到另一个冷清清的机场时,不由得替亚美尼亚人抱屈。土耳其至今仍试图将亚美尼亚视为其领地。旅客中除了我们两人是观光客外,尽是回去探亲的亚裔土耳其人。亚美尼亚航空公司的飞机是俄制的老式机种,唯一的一位空中小姐连个推车都没有,餐点只能一份份从厨房拿到旅客手中,来来回回不晓得走了多少遍。象征一个国家门面的航空公司,以如此艰难的方式来处理事情,已经可以想见这个国家经济之困顿。望着这位亲切可爱的空中小姐,不禁想起苏联著名的诗人叶甫根尼·叶夫图申科(YevgenyYevtushenko)提到的一句话:“幽怨悲凄、亘古伤感的眼神,是亚美尼亚人一望即知的特色。在他们的眼底深处,闪烁着亚美尼亚人的失土——亚拉腊山(Ararat)的阴影,无数次大屠杀受害者的幽灵,以及被迫流亡世界各地子民的苦痛。敌国的人们说道,一位亚美尼亚人的眼中永远带着哀凄,即使他的脸上绽放着笑靥。”旅客当中有人喊道:“看,亚拉腊山!”所有人都往右舷窗外看去。这座海拔5165公尺的高峰,是圣经上所记载的诺亚方舟在大洪水退去后所停靠的地方,为所有亚美尼亚人的圣山,可是却不得不在1920年割让给土耳其。对每一个亚美尼亚人来说,就像是母亲被掳走了一样。

■叶里温街上多为公交车。我们搭的出租车老旧,车窗还有弹孔,司机可能没钱换,已不知这样开了多久。山区树木罕见,多为长着美丽野花的草原,云朵仿佛从地底升起。又见两位状似看牛或放羊的人,但仍不见牲口。

飞机上的乘客有人照相,有人静静凝视,也有人在擦着眼角的泪水。时间和空间像是冻住了,飞机的引擎声是唯一动的讯息。亚美尼亚的机场空空荡荡,只有我们这班飞机的旅客进关。海关检查员将每一位旅客的每一件行李都打开,试图在任何可能上税的货品上替国家增加一点收入。步出规模小到不能算机场的大门,波荷西扬和他的女儿安娜迎上前来。他那部老旧不堪的苏俄制汽车,在塞了四个人和行李之后,底盘都快贴地了。而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们就是靠着这部车子,行走于亚美尼亚千疮百孔的道路上。叶里温市只有两家旅馆,一家叫“亚美尼亚一号”,一家叫“亚美尼亚二号”,都坐落在市政中心的漂亮广场边。广场的所有建筑都是由五彩缤纷的多孔凝灰岩盖成。叶里温的所有公共建筑都是由亚美尼亚一位著名的建筑师所规划设计的。站在广场环视圆弧状的建筑群时,不禁想起听过的传说及读过的书籍。上帝在创造人类万物时,赐给每一个地方的人们一项礼物,给着给着,竟然完全忘掉了亚美尼亚人。等到上帝想起来,身边所有的礼物都送光了,只剩下石头。这就是为什么亚美尼亚境内触目皆是岩石的由来,也是亚美尼亚人为什么总是称自己的土地为“祖国的石头”,他们经常解嘲似地说:“我们是多么富有啊,石头多得不得了!”而亚美尼亚人,就是靠无数缤纷多彩的石头,完成一座座庄严大气的建筑。古代亚美尼亚人的首都阿尼(Ani)如今已被土耳其占领。第一位探访这处废墟的是奥地利的艺术历史学家史卓果斯基(Strzgowski)。他认为自己是站在西方建筑史的一个伟大联结点上,而只有建造希腊圣索亚神殿和意大利圣彼得大教堂的天才,才能真正了解亚美尼亚人在建筑上的先驱地位。停留期间我们一共造访了十六所亚美尼亚著名的教堂,每一处都在印证史卓果斯基的见解。不只建筑,连西方宗教音乐的源头,都存在于这个只有石头而人民又受尽磨难的国度。让阳光照在墓地上:大屠杀与大地震在亚美尼亚的第一餐,是在波荷西扬家里吃的晚饭。在大家都有点微醺的时候,波荷西扬终于忍不住问:“你们为什么要来亚美尼亚?”我只有把买刮胡刀送爸爸的事再讲一遍,只是这回经过双重翻译,他们要付出加倍的耐心才听得完。波荷西扬举起酒杯说:“祝你父亲病情好转。”从他的表情我感受到他的真诚。而我们之间的心门,也一下子就全敞开了。当我们提到土耳其将飞往亚美尼亚航班列为国内航线时,竟勾起了这家人对不幸经验的回忆。土耳其在1915年间对亚美尼亚进行过一次几近灭种的大屠杀,一口气杀掉两百万人。安娜说:“最让我们不能释怀的是,土耳其到现在都不肯承认。人杀了就杀了,为什么还要抵赖!他们一定是担心以后会被迫把侵占亚美尼亚的土地归还。在恐怖的亚美尼亚大地震之前,也就是1988年,土耳其又入侵了一些边界的乡村,杀掉了近四万亚美尼亚人,而他们所承认的数目只有两万两千人。”在这场大屠杀中,几乎每一户的亚美尼亚家庭都有人丧命或因此逃亡海外。直到今天,亲人们还在互相找寻。安娜说:“我外祖父小时候亲眼看到爸爸是怎么死的。因为土耳其人专找男孩杀,他穿着女孩子的衣服,躲在地窖里。他不敢出声地看着自己父母惨死,并且从那时起与姊妹失散,到现在都不知她们的下落。”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地放声痛哭,如同得悉自己亲人的不幸。虽然从史料上我已经读到很多,但是亲耳听到的冲击还是令人消受不了。这时客厅的录音机响起了亚美尼亚人的夜莺——鲁馨·萨卡扬(LusineZakarian)的歌声。那是我最熟悉不过的旋律了,是柯米塔兹编的曲。安娜翻译了两句歌词,才让我停止了哽咽。“让阳光照在坟墓上,引渡灵魂到天堂;让光线降落大地吧,因为它来自上帝。”安娜从悲哀的情绪里振奋起来:“你看,我们亚美尼亚人生命力是很强的。我们一拨拨地被摧毁,又一拨拨地站起来。1988年12月7日的大地震,我们有五万多人丧生,五十多万人失去家园;全国的生产力降为零,邻国阿塞拜疆又趁机封锁我们对外的交通。更糟糕的是,有几天温度降到了摄氏零下35度。每户人家一天只能点一根蜡烛;大家除了坐在黑暗当中,什么也不能做。可是我们大家还是能彼此开玩笑。我们把所有的衣物都穿在身上睡觉,天亮时夸口自己起床穿衣的速度有多快!那时,医院里的病患连动手术的刀都没有,我们就用亚美尼亚坚硬而锋利的石头片当手术刀。只要有一口气在,我们亚美尼亚人就会好好地、珍惜地、有尊严地活下去。”晚餐结束后,回到旅馆时已是翌日凌晨。我只觉得,不知道在哪一世,我很可能是亚美尼亚人。因为才来一天,我就觉得来了好久好久,好像回到家一般。

■为了1915大屠杀而建的纪念,是一座以尖锐的石碑为中心,由12根水泥柱围绕四周而成的“永恒之火”。本来不应熄灭的火,却因政府经费拮据而缺乏燃料。(右图)■被老师带来图书馆的小学生,亲手触摸先人留下的石碑及所刻事迹。(左图)■玛特纳达兰图书馆的管理员强调,若非马许多茨于五世纪初发明了亚美尼亚文,该国的文学与音乐无从流传,管理员身后即伟人雕像。(右图)

围着十字架打转的字母:文化在波荷西扬还没来接我们之前,我们就近参观了“亚美尼亚历史博物馆”,进一步了解这个国家的过去。极盛时的亚美尼亚领土,国界曾经大到从黑海到里海,现在却小到成了一个不靠海的内陆国家。古亚美尼亚曾被叙利亚、波斯征服,希腊在亚历山大大帝征伐后也一度统治过亚美尼亚,约在公元前一世纪才由提格兰一世(Tigranes)建立了强大的亚美尼亚帝国,摒除波斯的影响,开始西化。公元301年,亚美尼亚将原来的老波斯祆教排除,将基督教定为国教,是世界上第一个基督教国家。公元451年,亚美尼亚教会拒绝接受罗马教廷确认基督一身兼具神人二性的教义,坚持奉行基督一性论,成立亚美尼亚使徒教会,至今仍保持基督教的原始形态。为我们解说的英语导览员博学和热情以及在解释本国历史文化时的自尊,让我们暗自佩服不已。事实上,后来我们所遇到的任何亚美尼亚人,包括一位在田里拔草的老农妇,都能为我们介绍村里的教堂的起源和发展,侃侃而谈的风采,不亚于一位饱学的历史教授。后来我们惊讶地发现,亚美尼亚成人的识字率是百分之百,全国没有一个文盲。这个难得的成就,得归功于他们有一套了不起的文字系统。早在公元396年,亚美尼亚的大学者梅斯罗普·马许托茨(MesropMashtots)就创造出了亚美尼亚的文字。这套文字是那么的先进,以至于十七个世纪以来,它都一直存在,而且不必作任何的修改,就足供现今亚美尼亚人的语言交流和文学创作所用。亚美尼亚文字的36个字母,笔画都非常简单,每个字母都一笔完成即可,样子长得不是像u就是像n;要不,就是半个u或半个n;再不然,就是u上多了一撇或是n下加了一拐。据说发明者是从观察十字架而得到的灵感,因为每个字母都是绕着十字架的四周打转,变化成笔画。我们特意到市区山丘上的马特纳达兰图书馆去参观。正门口就是一尊巨大的梅斯罗普·马许托茨石雕像,旁边用他所发明的文字刻了两句话:“欲求智慧与学问者,唯通达理性格言尔。”被认为是亚美尼亚语言神殿的这个图书馆内,收藏了大约一万三千件书写在羊皮纸和普通纸上的亚美尼亚人手稿,十万件古代文物和大批亚美尼亚人小画像。我们参观的时候正值一群小学生在这里进行课外教学。看着他们用小手触摸十几个世纪以来留下的石刻字句,和祖先的心灵对话,我情不自禁地猛按相机快门。

■亚拉腊山山脚下、靠近土耳其边境的圣霍尔维拉普修道院;难得一见的牲口悠然享用青草,此修道院因圣戈雷格里被一位国王囚禁在此十三年而成为圣地,修士后来成了那位国王的心灵导师。

悲苦心灵的抚慰者:吉哈德修道院,亚美尼亚的夜莺波荷西扬和他的女儿安娜来旅馆接我们,说第一站应该先去看所有亚美尼亚人一生当中至少要去一次的地方——古哈德修道院,你说巧不巧,这正是我听到的第一首亚美尼亚音乐的录音所在地。亚美尼亚车辆稀少,离开首都后,一路上见到的几乎都是马车、牛车、脚踏车或徒步的人。而路况之颠簸,令人担心轮胎随时会破。但沿途景色之美,叫人心旷神怡。这里没有什么大树,因此无所谓林相可言,有的尽是火山岩和铺盖在起伏地形上的美丽草坡。风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简单就是美”,这句话在平常听起来好像是意味着缺少了什么的单调,现在却使人体会到一点都不少的完整与纯粹。吉哈德修道院是从一座石山挖空雕成。亚美尼亚石匠的巧夺天工,此处最能显现。我在神龛前屏息仰望这被掘而出的神秘空间时,隔壁的祈祷室竟然传来我在台北家中经常播放的那首亚美尼亚圣咏,连四周都是石头才有的特殊回音效果与空间深度感都一模一样。我第一个反应是,有人在这里播放那张CD吗?我急急地循声而去,才发现一位中年妇人在泪流满面地吟唱这首歌。她的嗓音美极了,最后一句的收尾也如同CD上的女歌手那样惊心动魄。她的先生递给她手帕擦脸。半晌之后,她告诉我们,她出生在黎巴嫩,这是第一次回来寻根。她的父母是在大屠杀时逃到国外的;虽然生长在别人的土地上,亚美尼亚的语言文字和圣咏、民歌却由老人家细心地交给下一代,今天能站在这里把心中的所有思念藉歌倾吐,不由得喜极而泣。这首名为“母亲,你在哪里?”的歌是多少海外亚美尼亚人的心声!而这间从石头中挖出来的祈祷室,正如同是母亲的子宫啊!波荷西扬以拍摄亚美尼亚教堂而闻名。这个国家的面积不过是29800平方公里,人口才330万(流亡海外的亚美尼亚人比这个数目多,全球目前有700万亚美尼亚人),大大小小的教堂却有一千多座,与宗教有关的遗址总共有四千多处。除了吉哈德修道院,波荷西扬替我们所选择造访的其他教堂和古迹都极有特色。加尼村(Garni)曾是一个铜墙铁壁般的城堡,也是古代亚美尼亚国王的夏宫,可惜大部分建筑都已损毁,只有主建筑得到尽力修复。这是一所异教徒庙,兴建的日期可上溯到基督逝世后不久。这座古迹看起来就像小号的雅典卫城。喀依扬(Gayane)修道院里的墓地是歌手鲁馨·萨卡扬长眠之所,墓碑上刻着:“所有亚美尼亚人的夜莺,1937年6月9日~1992年12月30日”。这位出生于乔治亚共和国的亚美尼亚人在叶里温的柯米塔兹音乐学院完成学业后,于1962年展开职业演唱生涯,足迹遍及欧洲、加拿大、美国、阿根廷、乌拉圭、中东及苏联各国。鲁馨是亚美尼亚人悲苦心灵的抚慰者。安娜说,他们在最绝望的时候,听听鲁馨的歌,就会觉得一切都可以熬过去。喀依扬修道院有个雕工精彩绝伦的拱状大门。当我站在某个定点透过拱门框取后面的教堂主体时,波荷西扬笑起来:“你刚好就站在我以前拍照的那个定点,分寸不差。我们的眼光简直是一模一样!”

■一位生长于黎巴嫩的亚美尼亚妇人首次回国寻根,泪流满面地吟唱民谣“母亲,你在哪里”。这首歌代表了多少海外亚美尼亚人的心声,从石头挖出来的祈祷室,正如同母亲的子宫啊!(左图)■这家人步行一整天,要去圣霍尔维拉普(St.KhorVirap)修道院朝圣,到了目的地,却因能见度不佳而未能看到全貌。在暮色中返家的他们,不知还要走多久(图1)。鞋子虽已穿到破孔,仍然被用心清洗了暴晒,村民的惜物之情可见一斑。

踩在神秘的禁地上:教堂埃奇米阿津大教堂,我们当然也去了。波荷西扬细心得很,特别挑礼拜天造访,好让我们听听弥撒唱诗班的优美歌声。那天的经验真是无比愉快。这座全世界最古老的大教堂,从第四世纪起即为亚美尼亚教会领袖驻锡之地,人称基督教的发祥地。我不但听到了唱诗班,还拍到了全球亚美尼亚人梦寐一见的大主教卡瑞金一世(KarekineⅠ)。埃奇米阿津大教堂旁边有座刚落成不久的博物馆,是由美国一位亚裔富豪捐建的,里面收藏有亚美尼亚历代的珍贵宗教艺术品。这里平时是不对外开放的。由于波荷西扬曾受托拍摄所有的收藏品,因此获准带着我们一一参观。更难得的是,一个外人禁足的圣地也让我们进去参观拍照。这是公元三世纪的一个遗址。当年,埃奇米阿津大教堂在兴建时,把一个拜火教的圣坛当成了地基。而这个被遗忘了一千七百年的地方,一直到十几年前大教堂要整修时才被发现。我们在副馆长迪孔·亚方·卡斯帕瑞扬(DeaconAghvanGasparian)的引导下,经过圣坛后面一个锁起来的密室,下了长长的阶梯后,来到一个由石头围起来的泥灶边。卡斯帕瑞扬指着灶中心的窟窿说,那就是圣火燃烧之处。波荷西扬悄悄地说:“你们运气真好啊,这里连我也只来过一次!”

■于公元618年建成的圣李普希姆教堂(SaintHripsime),是亚美尼亚最古老的教堂遗迹之一,影响了后世许多教堂的建筑。■埃奇米阿津主教座堂(EchmiadzinCatherdral)的地底下,有个三世纪的遗址——拜火教的圣坛。■山头上的一位看守员,守护着身后的一座书库,戈夏凡克在此留下大批珍贵的藏书与文献。■圣母教堂是1985年用血色般的火山岩所盖,虽高5、6米,内部却小得只能容一人祈祷。■吉哈德修道院是整座石山挖空细雕而成,匠人们的手艺巧夺天工,此处最能彰显。

也许是因为一下子踩进了古老、神秘、不可侵犯的圣地,我不禁微微地颤抖着。用手抚着保护泥土灶的一方方石头以及墙壁上刻有神秘花纹的图案,仿佛触及了人类文明尚未解开的秘密。相对于这所最古老、最庞大的教堂,最小的就是1985年才盖的那座超级迷你“圣母教堂”(StAstvatsatsin)了。用血一般红的火山岩盖成的建筑,在一片同色系的山丘陵线上拔地而起。远看一点也不觉得它矮小,反而带着孤绝却悲壮的大气。这个小教堂和所有亚美尼亚的宗教建筑一样,是由简单的几何造型所构成。我有一个感觉,这种建筑风格的创始者,是直接从亚美尼亚坚硬的火山岩得到的灵感。因为建筑的基本结构像极了水晶矿石:由几个棱面组成长方柱;各棱面顶端斜切而成的三角形汇集在峰点后,直射天际。要不然,就是一个顶端被削尖的圆柱体,像铅笔。三角形、圆形和正方形,在这里组成令人叹为观止的丰富而和谐的变化。这座小教堂虽有五六公尺高,内部却小得只能容一个人祈祷;说它是一间放大的告解室也不为过。它反映了亚美尼亚人对教堂的看法:不是为了聚会或仪式,而是为了个人和上帝的沟通而存在。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小小的国家会有如此之多的教堂;确切的数目,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标准答案。亚美尼亚的建筑、音乐和字母让我有所体会:这个民族的祖先似乎特别了解时间的奥秘。他们盖的房子、唱的歌、用的文字,世世代代流传下来,不但不会落伍,反而永远在以最现代的面貌打动新世纪的人。经过了两个千禧年的考验,已印证他们的文明是领先的。我想,再过几个千禧年,他们的文明将依旧会是先进的。

■戈夏凡克修道院为统治者、学者戈夏(MkhitarGosh)所建的,被认为是世界建筑史上的经典之一。■教徒领圣体。

先进的古老文明:梅斯罗普·马许托茨修道院以梅斯罗普·马许托茨为名的修道院,我们当然也没有错过。这位先哲当初正是这所修道院的修士。在修道院的地下室入口有一个大石碑,刻着他所创造的所有36个字母;大门正上方的一面大窗户也镶嵌着由36个字母组成的彩色玻璃。字母在此像是图腾般,有着法力无边的震撼效果。我们点了蜡烛也投了香油钱,默表对这位圣人的尊崇。若不是他发明了亚美尼亚文,亚美尼亚文学和音乐也无从流传后世,我也无缘来此亲炙这伟大的文化。以伟人为名的修道院还有几所。其中,戈夏凡克(Goshavank)是中古世纪的学者与作家。这座以他名字命名的、落成于十三世纪的建筑,被认为是世界建筑史上的经典之一。由于11世纪亚美尼亚被土耳其统治,一些僧侣遁隐至偏远的山谷或高崖上建修道院,潜身修行,撰写著作。这批僧侣及其追随者,与俗世隔绝有四百年之久,而那也正是亚美尼亚文明中最辉煌的“银色时期”。塞凡湖(Sevan)山头上的教堂,经常有人来写生。这座湖曾是苏联境内最大、也是位置最高的。湖边的两所修道院在水平线下降之前原是在湖水边,现在却高在山头上,可见湖水逐渐干涸的情形有多严重。这是亚美尼亚人最担心的事,因为这个湖是全国唯一的水源。我们坐在山头看台欣赏湖光水色。山脚不远处,有几位亚美尼亚人从渡轮上下到岸边,彼此手拉着手围成一圈,齐声高唱圣咏。又是一首我曾在亚美尼亚CD上听过的曲子,彼时伤感落泪,此刻却令我满心欢喜。

■所有亚美尼亚人梦寐一见的大主教卡瑞金一世(KarekinⅠ)。

为什么亚美尼亚音乐有时听起来是那么悲苦凄惨,有时又让人觉得无比的甘甜美妙?至悲与极乐,有时竟是那么的相近难分。这个体会随着在亚美尼亚停留的时日增多,越来越深刻。终于来到了亚拉腊山的山脚下。从我们驱车前来的角度看起来,圣山就跟我那张亚美尼亚CD的封面一模一样。圣霍尔维拉普(St.Khorvirap)修道院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城墙下有几位流浪艺人在表演。乐队是最简单的三人组合:一个鼓手、一个吹黑管,另一个就是吹奏那令我神往不已的乐器——只有亚美尼亚才有的“杜杜卡”(duduk)。“杜杜卡”看起来像笛子,发出来的声音,却像萨克斯风般的洪亮;可以尖拔高亢,也可以浑厚低沉。它是用杏木雕成,以两个簧片控制发音,是双簧管的前身。管身在正面有八孔,背面一孔,以控制音阶。它的音色具有一种深邃而微妙的颤动感,被认为是最接近人类喉咙所发出来的声音。杏树原产于中国,相传是由丝路西传,变身为罗马人口中的“亚美尼亚树”。中国的种子在亚美尼亚开花结果,而其树身却化为人世间最凄美哀怨的乐器。是不是这个因缘把我带进亚美尼亚?表演杂耍的有两人;内容不外是倒立或翻跟斗、叠罗汉,但这一切都是在半空中的绳索上进行的。高加索山脉上的居民自小就很重视平衡感的训练,走钢索甚至是学校体育课程的一部分。他们轻而易举地表演这些高难度的动作,让我们看得目瞪口呆。

■小男孩在离去前特地在神龛前点了根蜡烛,不知道心里许了什么愿。(左图)

我们的母亲被关起来了:基督教是如何成为国教的波荷西扬的夫人美拉妮亚带着我们来到修道院城墙最突出的部位,说:“我们踩的这个地方,是最靠近圣山的位置。前方的铁丝网就是边界,眼前的一切看得到摸不到。我们的母亲被土耳其人关起来了!”说着,她的眼角泛起了泪光。原本是来散心的,大家的心情却随着天色的暗淡而凝重。修道院底层有个可怕的地牢,曾关过启蒙者圣葛利格雷(St.Gregory)。话说四世纪初,圣人来到亚美尼亚宣扬基督教,被国王逮捕,关入地牢十三年。国王后来罹患重病,群医束手,而圣葛利格雷竟然将国王治愈。国王及整个家族都受洗成为基督徒。公元301年,梯里达底三世(TiridatesⅢ)宣布基督教为亚美尼亚的国教。我们从只能一人挤入的狭窄旋转空间,一一下到那恐怖的地牢底,体会设计者的残酷。那是会把人逼疯的一个好像瓶底的空间,多待一分钟都会叫人受不了。好不容易再钻出来时,人人脸色发白。出了地牢,就是一间祷告室。我们和一位正在祈祷的神父打了个照面,引起他的好奇。经过安娜的介绍,知道他受过柯米塔兹学生的学生指导,当下就央请他吟唱一首圣咏。这位留着一把络腮胡子的修士名叫何凡涅斯·夏纳扎瑞扬(HovhannesShahnazarian),唱歌的架势就像歌剧明星,而他惊人的肺活量也一点不亚于大牌的男中音。长长的尾音在石壁上荡起回响,把我们先前的伤感和恐惧一扫而空。亚美尼亚不大,有一天我们开车往最北边的塔渥克省(Tavouch),也不过走了一天车程。沿途所经过的景色真美,一座又一座的山被绿油油的牧草和不知名的黄花披盖着,就像是哪个画家把梦境中的场景表现出来一样。途经一个叫塞米雍尼翁卡(Semioniouka)的村落,我们所看到的只能用诗境来形容。一切的景色好像是经过去芜存菁之后的绝句。我问波荷西扬,这么漂亮的地方都住些什么人,他的回答令人大吃一惊:“都是犯人的后代。早年这里是苏联政府专门将政治犯放逐的地方,是另一个西伯利亚。你们现在看好漂亮,可是冬天在这里过七日可够艰辛了。不但冷,风还特别大,没人想在这里多留一天的。”高加索的一道伤口:卡拉巴我们这次的行程,唯一没法造访的是亚美尼亚人聚集区,就是在阿塞拜疆境内,面积4000平方公里的卡拉巴(Karabagh)。我问安娜,你们一直说卡拉巴美得不得了,不知道跟这里比起来如何。安娜说:“卡拉巴比这里还要美!好像是天主特别宠爱的一块土地,就像天堂。”类似这样的形容我也听过。我所收藏的一套六张亚美尼亚音乐全集的录音者及制作人大卫·帕森斯(DavidParsons),就在最后一张卡拉巴专辑里,形容这个地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和地球上(任何地方)不一样的土地。”事实上,卡拉巴是整个高加索地区的一道伤口。亚美尼亚和亚塞拜疆曾经情同手足,却为了这个地方兵戎相见。亚美尼亚人在公元前二年就来到卡拉巴。1805年卡拉巴被俄罗斯帝国吞并。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后,卡拉巴便成为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这两个苏联加盟共和国争夺的焦点。虽然卡拉巴境内的亚美尼亚人持续抗争,希望划归亚美尼亚,卡拉巴还是给了阿塞拜疆。卡拉巴的二十万人口中,有百分之八十是信奉基督教的亚美尼亚人,百分之二十是信奉回教的阿塞拜疆人。卡拉巴居民不断抗争阿塞拜疆政府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种种行政、社会、经济和文化限制,却得不到任何回应。1988年,亚美尼亚和卡拉巴爆发大示威,反对阿塞拜疆继续统治卡拉巴,要求让卡拉巴回归亚美尼亚,结果境内几百名亚美尼亚人竟遭致阿塞拜疆屠杀。1988年亚美尼亚大地震后,阿塞拜疆趁机对亚美尼亚和卡拉巴实施铁路封锁,造成相当严重的食物和能源短缺。亚美尼亚人和阿塞拜疆人在卡拉巴的零星冲突引发为战争,直到1994年年中双方才宣布停火。卡拉巴在1993年宣布独立,但国际上并不承认。然而百姓的生活渐渐恢复正常,在位于卡拉巴和亚美尼亚之间的拉钦走廊(Latchine)并入卡拉巴后,卡拉巴事实上已与亚美尼亚连接在一起了。波荷西扬说:“这次我没安排你到卡拉巴,是因为光是那里就至少得停留一个礼拜。下回你们来,我们专程去卡拉巴。”我收集过一张特别罕见的CD,是一位亚裔法国人到卡拉巴战场前线所作的录音;背景充满了大炮和子弹的咻咻声。一位妇人在恸悼中弹身亡的儿子;起先是哀号,哭着哭着,号啕声拉成一首亚美尼亚的哀歌。我最怕放的就是这张CD,因为不知道该为妇人的歌喉叫好,还是为她的命运叫悲。最最令人绝望伤心的事,有时竟然会是那么的美,这大概就是卡拉巴人的宿命吧!等待上帝之子:苦难都会成为过去临别之际,当我们来到书店,想买一本用英文或法文写的亚美尼亚食谱时,安娜抱歉地说:“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在那家小书店浏览一番之后,我找了一份地图当纪念。地图的四周印有小小的双年份月历。一张纸得用两年,可见他们对资源的爱惜。这张地图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在“埃奇米阿津”的位置上方,有一幅上帝之子降临的小画;地图最下面印着“301~2001”几个字。我问安娜这是什么意思,安娜说,“埃奇米阿津的意思就是‘上帝之子降临之地’。我们亚美尼亚人认为上帝之子曾在公元301年来到这里又回去;而我们也相信,在2001年他会再回到亚美尼亚来。届时亚美尼亚人所有的苦难都会成为过去。”当时我暗自许愿,要把亚美尼亚当成我的下一个摄影主题,在2001年展出及出版影集,来诚心诚意地祝福亚美尼亚朋友。没想到,这个计划却被台湾的九二一大地震打乱了。由于我随时都会到中部拍摄慈济功德会“希望工程”所援建的五十五所学校重建进度,基本无法分身。所以我的所有其他计划,都得等学校全部盖好,才能进行。波荷西扬买了一大瓶亚美尼亚产的白兰地酒给我们:“这是要给你们儿子结婚那天喝的。亚美尼亚人的习俗是在儿子诞生日买瓶白兰地存起来,等他结婚那天再打开以飨亲朋好友。”装白兰地的水晶玻璃瓶,瓶身花纹是用手工车床一笔笔雕成,粗犷有力。后来这瓶酒被我们供在家中餐厅的高架上,九二一地震逃过一劫后,我们只敢把它放在柜子里的最下层。虽然不知儿子再过几年才会成亲,但我们还真想早点尝尝这瓶酒。据说亚美尼亚的白兰地有令人垂涎的美味。一直到前往机场的路上,我们的朋友才特意绕道亚美尼亚人的“哭墙”——“1915年大屠杀纪念碑”。由小山丘辟成的大广场,当中有两座建筑:一座是存放有关大屠杀史料的纪念馆,一座是以尖石碑为中心,十二根水泥柱围绕四周的“永恒之火”。一到这里,波荷西扬就惊讶地说:“这个炉心的火应该是永远点燃的,现在怎么没有人再加油呢?永恒之火是不该熄的啊!”他的表情既焦虑又困惑,是相处一个礼拜以来所未见的。苏联解体后,这个国家的情况不好反坏。从前这里是苏联人在境内的避冬旅游点,现在成了外国,游客也就少来了。亚美尼亚人的经济一直不见起色,人民每月平均所得才十五美元。是不是连永恒之火的预算都被删了呢?已经两季没有工作的波荷西扬,不肯接受我们想贴补他开销的好意。他说:“你们要是这么做,就是侮辱我。”亚美尼亚人的傲骨由此可见。一家三口送我们出关时,每个人眼眶都红了湿了。一想起在亚美尼亚过的那个礼拜,我就好想再回去看看⋯⋯1997年11月28日,从亚美尼亚回来半年后,父亲过世。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和爸爸最亲近的一段时光。老天爷一定听到了我的祈祷。感恩。阮义忠1950年出生于台湾省宜兰县,1972年于英文《汉声ECHO》杂志社工作,开始拍照。四十年来先后出版《人与土地》《失落的优雅》等十本摄影集,并于世界多国举办个展。作品为法国巴黎现代美术馆、英国维多利亚暨亚伯美术馆等世界各地美术馆收藏。论著《当代摄影大师》被视为华人世界摄影启蒙书。创办的《摄影家PhotographersInternational》杂志被誉为最具人文精神的摄影刊物之一。

■一位修士走向喀依扬(Gayane)修道院,沉重的身影仿佛扛着历史的重担。教堂墓园是“亚美尼亚人的夜莺”——女歌手莎卡瑞扬(LucinehZakaryan)长眠之地。(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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