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戛纳首映的时候就传出,《江湖儿女》标志着“贾樟柯电影宇宙”的初步成形,因为片中的角色、故事及叙事结构、细节、主题等都可与他过往的作品如《任逍遥》《三峡好人》《山河故人》产生直接的呼应关系,以一种令人心领神会的“彩蛋”形式串联起他过去十几年的创作。
的确,《江湖儿女》就是贾樟柯在整理《任逍遥》与《三峡好人》素材时的心绪涌起之作,是他的一次回望与再出发。
就角色而言,“永远的缪斯”赵涛所饰演的女主人公巧巧恰是《任逍遥》里的巧巧和《三峡好人》里沈红的综合体,甚至连衣服、发型都一一保留;而廖凡饰演的名叫斌哥的男主人公也与《任逍遥》里的小混混斌斌和《三峡好人》里沈红一直寻找的前夫郭斌相对应。
《江湖儿女》延续着《山河故人》与《天注定》的板块式结构,贾樟柯在他的电影笔记《贾想》里曾谈到,之所以越来越钟意于跨越时间跨越地区地去表现多组人物或人物的不同阶段,是因为如今的世界早已不再封闭,生活变得复杂多样,只有彼此参照或许才能看到一个相对完整的事实。
而贾樟柯想要揭示的事实其实一直以来都很一致,那就是大时代的改变对一个个普通中国人的影响。如果说早前的故乡三部曲强调了“穷街陋巷的生活,也需要讲述”,那么《江湖儿女》则嫁接了一定的犯罪类型/商业元素,借用“江湖”这一概念继续重述大时代VS小人物的核。
影片的第一幕起于2001年的山西大同——《任逍遥》《公共场所》的拍摄地,一个曾经破败但也“传奇、性感”的煤矿城市,关于江湖、关于情义、关于肝胆相照的誓言也都在这里铺垫。一边是旧城市的凋敝与未来的不可知,一边又是人的及时行乐与市井野气、帮派、械斗,构成贾樟柯式江湖的基底。
第二幕再次走进三峡,电影中的时间设置为5年后,即2006年,恰是《三峡好人》的上映时间。这一叙事段落实则完成了对前一幕男性江湖与所谓情义的逆反——为救斌哥而入狱的巧巧在刑满释放后仍坚定地寻找他,然而现实却是斌哥早已褪去昔日野气与豪情,沦落为一个认钱认命的“去势”男性。
在这一幕里,有个细节值得注意,巧巧在寻找斌哥的过程中始终手拿一瓶矿泉水,镜头对这瓶水以及巧巧喝水的动作在视觉上进行了着意强调。矿泉水这一意象同样出自《三峡好人》,可以理解为主人公心情焦灼的外化,也可理解为是一种象征。水,纯白、洁净,代表着巧巧对斌哥的情义不变,即便世事变迁依然未减。
矿泉水又可以对应第一幕里巧巧与斌哥面对火山时所谈及的火山灰——一种经过高温淬炼后纯净的白色物质,正可以关联起电影的英文片名“AshisPurestWhite”。矿泉水与火山灰,两个意象都与女主人公巧巧紧密关联,可以隐约看出导演的倾向——相对于以往电影里渲染男性情义的江湖,他的江湖世界里,情义的天平,更加倾斜于女性。
再进一步,贾樟柯初次试水的“江湖”并非我们熟悉的香港电影里那些纯然虚构的、架空的幻想与男性童话,它更市井、更人际、更女性,更是关于时间与变迁的。在这个维度上,贾樟柯的确与杜琪峰更接近,也兼有胡金铨的味道。“江湖”,这一国人无比熟知的武侠概念,终于被一位内地导演做出了另一种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