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崇嘏
黄崇嘏,临邛(今四川邛崃)人。其父曾为刺史。幼孤,与老奶同居。年三十许犹未嫁。善棋琴,工诗文书画。常着男装。昭宗龙纪、大顺间(889891),周庠留司邛南府事时,崇嘏因失火事下狱,乃贡诗一章自陈,自称乡贡进士。庠见其应对详敏,即命释放。数日后,又荐其摄府司户参军。在任将逾一载,案牍详明,颇为周庠所重,欲以女妻之。崇嘏乃贡诗自陈女身,旋乞罢职,归临邛旧隐。存诗二首。
一辞拾翠碧江涯,贫守蓬茅但赋诗。自服蓝衫居郡掾,永抛鸾镜画蛾眉。立身卓尔青松操,挺志铿然白璧姿。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辞婚诗》)
明清以来,有大量女驸马、女状元甚至女宰相的文学作品,都是虚构的,其源头是唐末的一件真实事件,女主角是黄崇嘏,事情发生在邛南(今四川邛崃)幕府。亲见其事的周庠几十年后在五代前蜀政权中做到宰相,经他叙述,辗转流传,后蜀时金利用写入所著《玉溪编事》。金书后来也失传了,但《太平广记》卷三六七引录了金书的佚文。《全唐诗》卷七九九收录黄崇嘏诗,题作《辞蜀相妻女诗》,是错误的,当时周庠只是幕府中留司府事的官员。《玉溪编事》载:“王蜀有伪相周庠者,初在邛南幕中,留司府事。时临邛县送失火人黄崇嘏,才下狱,便贡诗一章曰:‘偶离幽隐住临邛,行止坚贞比涧松。何事政清如水镜,绊他野鹤向深笼?’周览诗,遂召见,称乡贡进士,年三十许,祗对详敏,即命释放。后数日,献歌章,周极奇之。召于学院,与诸生侄相伴,善棋琴,妙书画。翌日,荐摄府司户参军,颇有三语之称,胥吏畏伏,案牍严明。周既重其英聪,又美其风彩,在任逾一载,遂欲以女妻之。崇嘏乃袖封状谢,仍贡诗一篇曰(诗见前,略)。周览诗,惊骇不已,遂召见诘问,乃黄使君之女。幼失覆荫,唯与老奶同居,元未从人。周益仰贞洁,郡内咸皆叹异。旋乞罢,归临邛之旧隐,竟莫知存亡焉。”这是这件事的最早记录。周庠在《九国志》卷六和《十国春秋》卷四○有传,根据他的生平,可以考知事情发生在唐末昭宗龙纪、大顺间(889-891)。临邛意外失火,县里抓获肇事责任人黄崇嘏,方入狱就献诗一首,说自己行为端庄如同山涧中的青松般坚贞高洁,县政清白如镜,不应为难自己。负责审案的周庠读诗称奇,立即召见,见黄着男装,自称乡贡进士(得到进士考试资格的读书人),年三十多,应对清楚,感觉不错,也就不追失火的责任了,立即释放。过了几天黄再献诗,周更称叹,于是让他在学院课读生侄,更知道他琴棋书画样样精熟,干脆推荐他代理司户参军,负责地方上的户籍赋役事务。这是最繁难的工作,黄也应付裕如,文牍清楚,属吏敬畏。考察了一年,周相信自己识人不错,决定招黄为婿。显然这事超出了黄的预计,没有办法,只能写诗坦白交待,富于戏剧性的一幕因此而结束。
诗是一首七律,写得不算太好,且与前失火狱中献诗意思有些重复,但基本意思还算清楚。开始两句说自己的不幸身世。她自称是曾任刺史的黄使君的女儿,家出士族,因而有较好的修养,但因为父亲早逝,因此生活清贫。其次二句穿上男装,在郡府担任属吏,不再如女性那般对镜化妆,修饰眉眼,愿意如男性那般生活。颈联二句说自己品德良好,有青松的节操,如白璧般无瑕。最后两句是对周庠召婿的回应:谢谢你的好意,我当然很愿意在幕府中做你的女婿,只要老天愿意快些让我变成男儿身。坦腹用王羲之的典故,代指女婿。不说自己是女身,而说愿意变为男子;不说拒绝周庠的招纳,只说如果能满足某一条件,可以同意。这是黄崇嘏在不得不说出真相时的幽默应对。毕竟那是一个绝无女性担任公职的时代,虽然周庠赞赏她的贞洁,临邛郡内都感叹其事之不可思议,但是黄崇嘏再也不可能男装管事了,于是收拾走人,永远消失在江湖之上。大约这件事在周庠一生中感触太深了,到晚年还说到,黄的传奇才得以保存。
虽然戏曲小说的编排很多,历史上真实的女扮男装且曾在官场理事者毕竟不多。黄崇嘏的诗事因此而特别珍贵。
徐月英
徐月英,五代吴时江淮间名妓,与徐温诸子过往。约公元920年前后在世。有诗集,已佚。存诗二首又二句。
为失三从泣泪频,此身何用处人伦?虽然日逐笙歌乐,常羡荆钗与布裙。(《叙怀》)
应该说,上举这首诗很一般。我举出来,是要特别介绍她仅存的两句残诗。
徐月英是唐末至五代初,杨行密在今扬州、南京一带建立吴政权后期的一位江淮间名妓,与徐温诸子过往。其生活年代大约在公元10世纪20至30年代。她生平的唯一记录,见宋初孙光宪《北梦琐言》九:“江淮间有徐月英,亦娼者。其《送人》诗云:‘惆怅人间事久违,两人同去一人归。生憎平望亭前水,忍照鸳鸯相背飞。’又有云:‘枕前泪与阶前雨,隔个闲窗滴到明。’亦有诗集。金陵徐氏诸公子宠一营妓,卒乃焚之。月英送葬,谓徐公曰:‘此娘平生风流,没亦带焰。’时号美戏也。”徐月英虽为名妓,每天在灯红酒绿中应酬,但内心却向往普通人的生活。《送人》一篇可能是叙述她曾有的爱情,两人分手,鸳鸯相背,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孤独。前录《叙怀》这篇,所写是对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向往。从汉儒开始就有妇女“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说教,今人多批为束缚妇女自由的枷锁,但在这里,徐月英只是借用以感叹自己失身妓窟,无法再做一位普通妇女,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无从再享受人伦之乐。虽然每日生活奢华,笙歌酒乐,但内心则充满愁苦。她最羡慕的还是过荆钗布裙的普通妇女生活,但几乎是永远可望不可及的梦想。
《北梦琐言》所引“枕前泪与阶前雨,隔个闲窗滴到明”两句,我们似乎在温庭筠和李后主的词里也能够读到。温庭筠《更漏子》下半阙“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比徐早,也很细腻,但真情少些。李煜的词也稍隔膜。徐月英此诗全篇不存,但将泪珠和雨声掺和着写,从一夜雨滴写到自己无尽的怨恨,是很动人的记录。李清照的《声声慢》,也含此一意境。
侯氏
侯氏,武宗会昌间(841-846)边将张暌妻。存诗一首。
暌离已是十秋强,对镜那堪重理妆。闻雁几回修尺素,见霜先为制衣裳。开箱迭练先垂泪,拂杵调砧更断肠。绣作龟形献天子,愿教征客早还乡。(《绣龟形诗》)
这首诗最早见收于五代后梁人卢瑰所著的《抒情诗》,是一本专门选录男女情感相关诗歌故事的笔记,虽然当时还没有诗话的提法,但可相信此书是最早的诗话之一。原书宋以后失传,但宋人引录很多。较早的引录见《太平广记》卷二七一所引:“会昌中,边将张暌防戍十有馀年,其妻侯氏绣回文,作龟形诗诣阙进上。诗曰:‘暌离已是十秋强,对镜那堪重理妆。闻雁几回修尺素,见霜先为制衣裳。开箱迭练先垂泪,拂杵调砧更断肠。绣作龟形献天子,愿教征客早还乡。’敕赐绢三百疋,以彰才美。”《诗话总龟》卷二三引《南部新书》所叙,作“张暌防戎有功,勒留蕃徼十年”,“绣回文”作“绣锦回文”。《吟窗杂录》卷三一引诗,“献天子”作“朝天子”。侯氏之夫名,《诗女史》和《全唐诗》皆作张揆。文献记载虽然有些差异,基本事实和诗意并无大的变化。武宗会昌间(841-846),边将张暌奉命戍边,十多年未归,其妻侯氏思念至深,于是绣织锦为回文龟形诗,到长安叩阍进呈武宗皇帝。武宗看后赏识侯氏的文采,“敕赐绢三百疋”,给了一大笔实物赏赐。
是否让张暌回家了呢?宋人的几处记载都没有说,《全唐诗》卷七九九此诗解题称“敕揆还乡”,虽然是很晚的记录,但也是合理的解释。边将女眷合理的要求,皇上只是赐绢“以彰才美”,不解决实际困难,总说不过去吧?
武宗会昌间名相李德裕当政,积极有为,内平泽潞镇之叛乱,外平回鹘之乱,国势强盛。内外用兵也必然带来一些社会问题,对每一个家庭来说,夫婿建功边庭,虽然有升官封册之荣耀,但对独守空房的妻子来说,却是不幸福的生活。王昌龄的《闺怨》中说:“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正写出女性对此的怨艾。张暌防边十多年不归,侯氏怎么也要三十岁了,青春年华已逝,她要用自己的努力为自己和丈夫争取幸福。她发挥自己能诗文、会刺绣的特长,将思夫之情写成对皇上的申请报告,希望皇上同情,改变命运。回文诗是一种顺序、逆序可以回环阅读的诗体,本诗并不是,估计是在龟形的织品上回环绣诗。
诗的前二句感慨与丈夫分开已经超过十年,分开太久太久了。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也许新婚不久就各分东西,再也不曾见面。女为悦己者容,自己对镜梳理容妆,只是为了得到丈夫的欣赏,如今久不见面,哪里还有心情再梳理打扮?颔联两句以两个特定的场景表述对丈夫的思念。古人说雁足传书,自己每每听到大雁的鸣叫,就忙不迭地写信,希望大雁带去自己的思念。秋风起,晚霜凉,不免想到边庭丈夫的冷暖,赶制御寒衣物。然而丈夫始终没有归来的消息,不免增添无限的哀伤。开箱、迭练、拂杵、调砧,都是妇女的日常行为,但处处引起自己的悲伤。李白的诗:“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不就说出这种思念吗?侯氏将其浓缩在两句之中,要表达的是无法排遣的思念和伤感。最后直接向皇帝提出要求:让他回来吧!
诗是七律,从格律上说平稳而规矩,从诗意上说层次清楚,把自己的思念、感伤以及要求逐一写出,没有大的波澜,但感情真实,要求合理,连木石心肠的人也会感动,何况一直自称“为民作则”的天子。靠一首诗为自己维权,侯氏的成功值得称道。
孙氏
孙氏,进士孟昌期妻,乐安(今属山东)人。善诗,常代其夫作诗。后以才思非妇人事,遂焚其诗集,专以妇道为务。生活时代不详,疑为唐末五代间人。存诗三首。
玉指朱弦轧复清,湘妃愁怨最难听。初疑飒飒凉风动,又似萧萧暮雨零。近若流泉来碧嶂,远如玄鹤下青冥。夜深弹罢堪惆怅,雾湿丛兰月满庭。(《闻琴》)
孙氏事迹,仅见宋初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六的记载:“唐乐安孙氏,进士孟昌期之内子。善为诗。一旦并焚其集,以为才思非妇人之事,自是专以妇道内治。孙有代夫诗,赠人白蜡烛曰:‘景胜银香比兰,一条白玉逼人寒。他时紫禁春风夜,醉草天书仔细看。’又《闻琴》诗曰(诗见前,略)。又《代谢崔家郎君酒》诗曰:‘谢将清酒寄愁人,澄澈甘香气味真。好是绿窗明月夜,一杯摇荡满怀春。’”所录三首诗都很有意思。第一首是其夫要送人白蜡烛,前两句描述蜡烛的仪态气质,稍夸张,还生动。首句《吟窗杂录》卷三一引作“自有清香胜兰蕙”,似乎更好些,可能是改后的诗。后二句说今后若能到皇城内起草诏敕,当更有风味。因送蜡烛而包含美好祝福。第三首谢友人送酒,既说清酒赠愁人之恰到好处,又表扬酒味甘香澄澈。后两句是极美的画面,隔着绿窗看到朦胧清谧的明月,一杯入怀,无限春光。写出对人赠酒的感激,也写出家庭生活的甜美,真是女性的笔触,细腻如此。孟昌期仅知为进士,官历和时代都不详。乐安孙氏在唐代有一个非常著名的文学家族,即武后、玄宗时著名的孙嘉之、孙逖家族,出土墓志显示经历八代人二百五十年而一直以文学名家,也不知孙氏是否出于这一家族。可惜她毕竟没有李冶、鱼玄机那样不屑世俗的勇气,很好的诗才中途放弃了。
回来说《闻琴》这首诗。在孙氏以前,唐人写音乐的名篇,以白居易《琵琶引》、韩愈《听颖师弹琴》、李贺《李凭箜篌引》等篇最为著名,都是运用各类形象化的比喻来写出音乐的曲折变化,音声起伏。孙氏的这篇虽然不能脱此框架,但自有格局。因为她似乎既是弹者,又是听者,在闻琴中将女性的幽怨淡淡诉出,是一篇佳作。《湘妃怨》是古琴曲中的名篇,从屈原湘君、湘夫人的故事中引申出男女的相知与哀怨,主旨是比较愁苦的。孙氏此诗即从弹琴者的动作写起,直说此曲愁怨,最难听取,因为会深深触动自己的情感。此下连用四个比喻,写琴曲的变化:如同秋天的凉风,飒飒入耳;如同萧萧暮雨,缠绵霏霏;又如穿过青山的山泉,淙淙有声;再如天边的玄鹤,悠然飞下,由远及近,意味无穷。这些比喻很生动,而且将琴声的断续绵远,悠扬深情,作了很生动的记录。这里可以看到女性观察体悟的细致。举个对比的例子。韩愈《听颖师弹琴》前半段:“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大起大阖,跌宕变化,当然是韩愈的长处。但宋人就一直质疑,这是写琵琶声还是写琴声,一般来说琴声不会如此崩石断云的吧。就此而言,孙氏的诗显然更胜一筹。
孙氏诗最后两句,写琴曲结束,夜深人静,引起无限惆怅,举目看去,幽兰泣露,月满中庭,在静谧中有无限的遐想。在这里可以看到对李白“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的模仿,也可以读出对刘禹锡“一方明月可中庭”的致敬。但全诗浑然完整,无论写音乐或情感都能自成面貌。
再说一遍,这位孙氏真有很好的诗才。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