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天祥被俘后,他的挚友王炎午写过《生祭文丞相文》。其事在南宋祥兴二年(1279)的夏天。上年十二月,文天祥在广东海丰五坡岭被俘,吞冰片自杀未成,元军劝降失败,次年四月被押解北上。这一消息传到了他的故乡,王炎午就写下了这篇一千五百馀字的生祭文,反复阐明古今所以死节之道,一再陈述文天祥可死之义,议论犀利,引证广博,悲壮激昂,回肠荡气。元代文学家揭傒斯曾分析炎午撰写《生祭文丞相文》的深层原因:当国破家亡之时,其本人“欲为一死而无可死之地,又作文章以望其友为万世之纲常”。
王炎午(1251-1324),字鼎翁,与文天祥既同乡里,又先后同为太学生。文天祥起兵抗元,他曾建议:“复毁家产,供给军饷,以倡士民助义之心;请购淮卒,参错戎行,以训江广乌合之众。”文天祥听纳,请他参与幕府。他因父死未葬,母老病危,唯恐“进难效忠,退复亏孝”,感泣而辞,文天祥“怜其亲老”,尊重了他的选择。王炎午听说文天祥被俘以后没有立即就义,唯恐文天祥把持不住,坏了名节。他觉得当初没能追随文天祥抗元,“于国恩为已负,于丞相之德则未报”,现在狂澜既倒,已成定局,文天祥作为南宋状元宰相,理应为国殉死,决不可以如同其他官员那样腆颜仕元。王炎午认为,在军事抗战上,南宋无可挽回地失败了,但在坚持民族大义上,文天祥可以也应该成为一面旗帜;而自己能做的,就是促成其“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于是,他写下了这一祭文奇作。后人认为,生祭是为行将赴死者举行的祭礼,而生祭文即创自王炎午。清代方文《宋遗民咏·王鼎翁炎午》有云:“创为生祭文,辞义何凛溧”;还指出,王炎午之所以撰写这篇生祭文,“彼非不信公,爱之惟恐失”,是出于爱护文天祥,让他珍惜名节。生祭文完稿后,为让文天祥知道自己的苦心,他与友人誊录了数十份,张贴在赣州至洪州(今江西南昌)驿途水路的山墙店壁上。这是北上大都的必经之路,希望文天祥能“经从一见”,知所当行。
这篇生祭文的主旨是激励与催促文天祥死节殉国。祭文一开头,就引用伯夷采薇不食周粟与屈原自尽葬身汨罗的典故,说“谨采西山之薇,酌汨罗之水,哭祭于文山先生未死之灵而言曰:呜呼!大丞相可死矣!”接着列叙文天祥可以死而无憾的种种理由,其中说到“二十而巍科,四十而将相,功名事业,可死;仗义勤王,使命不辱,不负所学,可死”。但文天祥因“国事未定,臣节未明”,便毁家纾难,蹶踬颠沛,直到再次被捕。王炎午以为,时局至此,对文天祥而言,“虽举事率无所成,而大节亦已无愧,所欠一死耳”。但祭文指出:“奈何再执,涉月逾时,就义寂寥,闻者惊惜,岂丞相尚欲脱去耶?尚欲有所为耶?或以不屈为心,而以不死为事耶?抑旧主尚在,不忍弃捐耶?”种种揣测饱含着作者“爱之惟恐失”的一片苦心。惟其如此,祭文郑重指出:“臣子之于君父,临大节,决大难,事可为,则屈意忍死以就义;必不幸,则仗大节以明分。”也就是说,只要还有一线希望,臣子就应以“当死不死,可为即为”的信念,为国家社稷的存亡继绝而扶颠持危;当大势无可逆转,做臣子的就该守大节而明本分。具体来说,倘若被俘,就要“勇于就义”。祭文尖锐指出:“丞相不为(李)陵,不待知者而言,奈何慷慨迟回,日久月积,志消气馁,不陵亦陵,岂不惜哉!”“不陵亦陵”的提醒,可谓字字千钧。王炎午甚至为天祥设计了死法。其一,骂敌而死。他向文天祥指出:“死于人,以怒骂为烈。死于怒骂,则肝脑肠肾,有不忍言者矣。虽镬汤刀锯,烈士不辞,苟可就义以归全,岂不因忠而成孝!”他激励道:“事在目睫,丞相何所俟乎?”其二,绝食而死。他给文天祥提示:“人不七日谷则毙”,倘从道出梅岭就开始绝食,进入故乡庐陵,就可以死在父母之邦,这样,“宰相忠烈合为一传矣”。
再说文天祥,一过大庾岭,自南安军(今江西大馀)沿赣江水路北上时,确实绝食过。《指南后录》有诗云:“闭篷绝粒始南州,我过青山欲首丘”,“唯有乡人知我瘦,下帷绝粒坐篷窗”,“饿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在《临江军》一诗的跋语里,他把绝食不死而决心慷慨赴义的内心轨迹交代得十分清楚:“予始至南安,即绝粒,为《告祖祢文》《别诸友诗》,至是不食已八日,若无事然。私念:死庐陵不失为首丘,今使命不达,委身荒江,谁知之者,盍少须臾以就义乎!复饮食如初。”《集杜诗·过临江》的小序也说:“予念既过乡州,已失初望,委命荒滨,立节不白。或者有陨自天,未可知也遂复进食。”他认为,既然不能达到绝食死在故乡的初愿,而投水自杀之类也会使自己“立节不白”,只要抱定一死殉国的意念,至于什么时候死,就听天由命吧!从文天祥准备“首丘”故乡,在诗中用典“采薇”与王炎午如出一辙,绝食到第八天不死才恢复进食,也与生祭文中“人不七日谷则毙”的说法隐然相合,有理由推测他在北上途中读到或听说过这篇生祭文。
但文天祥恢复进食,其信念必有进一层的升华。揭傒斯在《书王鼎翁文集后序》里就认为,文天祥“死国之志固已素定,必不待王鼎翁之文而后死。使文丞相不死,虽百王鼎翁未如之何,况一王鼎翁耶!且其文见不见未可知,而大丈夫从容就义之念,亦有众人所不能识者”。揭傒斯指出,在国破家亡被俘为囚的情势下,只要“稍无苟活之心,不即伏剑,必自经于沟渎”,相比苟且偷生来,这种以自杀而保名节的悲壮之举,已足以令后人肃然起敬。但最难的还是文天祥信念升华后的那种选择:“间关颠沛至于见执,又坐燕狱数年,百计屈之而不可,然后就刑都市,使天下之人共睹青天白日之下,曰杀宋忠臣。”也就是说,文天祥之所以放弃自我了断的自杀方式,最终决定继续承受各种无法逆料的威逼利诱与煎熬折磨,就是坚信自己对民族、社稷、信仰、主义的气节操守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摧毁的,他要通过自己的作为,向天下后世展现气节操守那一腔珊瑚红的美。汪元量也说过这层意思:
家亡国破身漂荡,铁汉生擒今北向。忠肝义胆不可状,要与人间留好样。
文天祥历尽磨难从容就义,意在为人间后世留下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榜样。在《文丞相传序》里,元代许有壬由衷赞叹他无愧为宋朝立国三百馀年的最终代表:
宋养士三百年,得人之盛,轶汉唐而过之远矣。盛时,忠贤杂沓,人有馀力。及天命已去,人心已离,有挺然独出于百万亿生民之上,而欲举其已坠,续其已绝,使一时天下之人,后乎百世之下,洞知君臣大义之不可废,人心天理之未尝泯,其有功于名教,为何如哉?……事固不可以成败论也,然则收宋三百年养士之功者,公一人耳。
文天祥被俘北上时,别号千载心的同乡义士张宏毅追随入京,在其囚所附近赁居,三年来每天为他供送饮食。文天祥就义以后,他从大都收敛了英雄的齿发,回到了故乡。王炎午知道后,远望北方,写下了哭奠文天祥的第二篇祭文:
相国文公再被执,时予尝为文生祭之。已而庐陵张千载心宏毅,自燕山持丞相发与齿归,丞相既得死矣。呜呼,痛哉!谨痛望奠,再致一言。
呜呼!扶颠持危,文山、诸葛,相国虽同,而公死节。倡义举勇,文山、张巡,杀身不异,而公秉钧。名相烈士,合为一传,三千年间,人不两见。事缪身执,义当勇决,祭公速公,童子易箦。何知天意,佑忠怜才;留公一死,易水金台。乘气轻命,壮士其或;久而不易,雪霜松柏。嗟哉文山,山高水深;难回者天,不负者心。常山之舌,侍中之血,日月韬光,山河改色。生为名臣,死为列星。凛然劲气,为风为霆。干将莫邪,或寄良冶。出世则神,入土不化。今夕何夕,斗转河斜。中有光芒,非公也耶?
这篇《望祭文丞相文》在文章写法上有着与《生祭文丞相文》不同的特点。
第一,运用对比,凸现主角。祭文一开头,作者就列出了两组对照。其一是在“扶颠持危”上,将文天祥与诸葛亮进行比较,两人虽都是名相,但天祥最后死节,诸葛亮在这点上则略逊一筹。其二是在“倡义举勇”上,将文天祥与安史之乱时抗击叛军的张巡进行比较,两人虽然最后都杀身成仁,但文天祥曾是执掌国柄的丞相,其影响之大又不是张巡可以比肩的。两组对比处处抑古人而扬主角,旨在映衬文天祥的高大形象。紧接着的四句祭文,盖棺论定了文天祥的崇高地位:“名相烈士,合为一传,三千年间,人不两见”,为这位民族英雄在历史长廊中作出了准确的定位。
第二,驱遣典故,歌颂正气。在望祭文中,王炎午谙熟地运用典故,表彰文天祥的浩然正气。其手法又分为明用、暗用与活用三种。明用之例除上述诸葛亮与张巡,还有“常山之舌”与“侍中之血”。前者用唐代安史之乱时的故事,常山(今河北真定)太守颜杲卿兵败被执,却仍骂不绝口,被叛军割下了舌头;后者用西晋侍中嵇绍的故事,八王之乱中,东海王司马越挟晋惠帝与成都王司马颖战,兵败,嵇绍以身护帝,中箭身亡,血溅帝服。暗用之例有“雪霜松柏”与“山高水深”。前者以《论语》中“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来比喻英雄的气节操守;后者以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中“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来形容英雄的人格精神影响深远绵长。活用之例有“童子易箦”与“易水金台”。前者典出《礼记·檀弓上》,说曾参临终,病榻边有一童子惊叹其寝席(箦)华美不合礼制,曾参命其子调换了逾制的寝席才安心死去。王炎午自比童子,而以曾参比文天祥;后者分别指荆轲刺秦王的出发地易水与燕昭王礼聘郭隗的黄金台,二者都在河北,既借指英雄就义的燕市,也以富有气节才干的荆轲、郭隗借喻文天祥。
第三,句式整齐,骈对工稳。祭文以四字韵文写成,文笔简洁有力,句式整齐划一。除篇首“呜呼”以外,通篇隔句押韵,四句一换韵,平声韵与仄声韵交互错杂,令人读来既感深沉哀伤,又觉激越悲壮。擅用骈对,也是祭文一大特色。其中既有句群间的排对,例如“扶颠持危”四句与“倡义举勇”四句分别对偶;也有两句间的对仗,例如“难回者天,不负者心”,“常山之舌,侍中之血”,“日月韬光,山河改色”,“生为名臣,死为列星”即两两相对。凡此都在形式与音韵上,增强了祭文的审美价值。
第四,层次分明,结篇奇特。祭文的正文分为四层。“扶颠持危”以下十二句为第一层,通过两组对比,点明文天祥的历史地位。“事缪身执”以下十二句为第二层,作者联系当初撰写《生祭文丞相文》的动机,进而完成对英雄的全面认识,烘托出文天祥绝食不死后那一段生命的悲壮与伟大。“嗟哉文山”以下十二句为第三层,进一步浓墨重彩讴歌英雄与天地共存、与日月同光的浩然正气。“干将莫邪”以下八句为第四层。作者从干将莫邪剑的传说生发开去,构织了一幅瑰丽壮美的天文图景。他设想:文天祥的人格精神,经由杰出冶工之手,锻成干将莫邪那样的宝剑,出世神奇锋利,入土也绝不会朽坏。《晋书·张华传》有“宝剑之精,上彻于天”与“斗、牛之间颇有异气”的说法,作者进而张开想象的翅膀。他问道:今夜究竟是怎样的夜晚?北斗勺柄转移,银河星云横斜,其间有一股逼人的光芒,那不就是英雄精气所铸就的宝剑发出的璀璨奇光吗?祭文至此,主旨已明:文天祥的人格精神将与宇宙三光同不朽。
揭傒斯称颂王炎午“德之粹,学之正,才之雄,诗文之奇古”,从其生祭与望祭文天祥的祭文来看,应该说是当之无愧的。王炎午入元后终身不出,著有《吾汶稿》,“因所居汶源里名其稿,以示不仕异代之意”,可谓大节不亏,《新元史》遂将其列入《隐逸传》。他不以文章著名,但《四库总目提要》说其《生祭文丞相文》“尤世所称”。明清之际有件事足以表明这篇文章的深远影响。明亡次年,明御史中丞刘宗周绝食不死,其受业门人王毓耆致信说:“愿先生早自裁,毋为王炎午所吊!”宗周欣慰地说:“我讲学数十年,有这么一个学生,足矣!”绝食达二十日,终于殉国,王毓耆听说先生死节后也投水自尽。一篇祭文竟促成数百年后这对师生的殉死壮举,也堪称是奇文不朽了。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