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去世后,白居易晚年最密切的诗友首先是刘禹锡,其次大约就是皇甫曙了,白集保存与皇甫唱和诗逾二十首。
《全唐诗》卷四九○存皇甫曙《立春日有怀呈宫傅侍郎》诗一首:“朝旦微风吹晓霞,散为和气满家家。不知容貌潜消落,且喜春光动物华。出问池冰犹塞岸,归寻园柳未生芽。摩挲酒瓮重封闭,待入新年共赏花。”此诗之较早来源为《古今岁时杂咏》卷三、《唐诗纪事》卷五二,较可靠,但宫傅侍郎为谁及写作始末,则难得确解。两《唐书》无皇甫曙传,《唐诗纪事》卷五二云:“曙,元和十一年中书舍人李逢吉下登第。逢吉所取多寒素,时有诗曰:‘元和天子丙申年,三十三人同得仙。袍似烂银文似锦,相将白日上青天。’是岁,刘端夫、刘行方、周匡物、廖有方辈皆预选。宝历间,崔从镇淮南,曙为行军司马。”此段叙事,第一节依据《唐摭言》卷七改写,曙登第及其他预选者,当据今已失传之《登科记》,在崔从幕任职经历来源不详。《全唐诗》小传叙皇甫曙事迹,则据此改写。
朱金城先生撰《白居易交游续考》(收入《白居易研究》,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首次依据白居易诗,并广征文献,对皇甫曙生平作了较详尽的梳理。他指出曙字朗之,行十,历官侍御史。崔从镇淮南在文宗大和四年(830)三月,《唐诗纪事》作敬宗时有误。又据白居易诗保存的编年线索,认为二人交往始于大和七年,即元稹卒后二年,时曙方以郎中分司东都。九年秋,曙赴泽州刺史职,居易有诗送之。《唐文续拾》卷五有皇甫曙《金刚经幢记》,为开成元年(836)作于泽州任上。至三年,自泽州改河南少尹,与居易交往更密。此前二家已缔亲,居易《闲吟赠皇甫郎中亲家翁》注:“新与皇甫结姻。”并云:“早为良友非交势,晚接嘉姻不失亲。最喜两家婚嫁毕,一时抽得尚平身。”则为好友加亲翁,颇以知己相视。到开成五年,曙再任绛州刺史,居易赋《皇甫郎中亲家翁赴任绛州宴送出城赠别》诗送行,有“新妇不嫌贫活计,娇孙同慰老心情”,知皇甫氏已诞子,更让久无子嗣的诗人感到快慰。至于皇甫氏所嫁夫婿,朱金城先生认为是居易弟行简子龟郎,即大名景受者。此时行简去世已逾十年,居易视侄如子,养在身边,故径以曙为“亲家翁”。白居易《醉吟先生传》自称“与嵩山僧如满为空门友,平泉客张楚为山水友,彭城刘梦得为诗友,安定皇甫朗之为酒友。每一相见,欣然忘归”,可见交谊之深契。至于曙之先世、子嗣、卒年,因文献不足,未考及。
最近二十年,有关皇甫曙家族的新出土文献很多,最重要的是《全唐文补遗》第四册232页收刘玄章撰《唐故朝议郎使持节抚州诸军事守抚州刺史柱国皇甫公墓志铭》:“皇朝齐州刺史讳胤,公之曾大父也。齐州生蜀州刺史讳澈,永泰初登进士科,首冠群彦。由尚书郎出蜀郡守,文学政事,为时表仪。蜀州生汝州刺史、赠尚书右丞讳曙,人艺兼茂,甲乙连登。历聘名藩,荐居郎位。亚尹洛邑,再相宫坊,调护储闱,五典剧郡。以诗酒遣兴,以云水娱情,味道探玄,独远声利。至今言达识通理者,以为称首。公即右丞第三子也,讳炜,字重光。”志主为皇甫曙之子皇甫炜,所述曙先世谱系很重要。
曙之父为澈,《唐诗纪事》卷四八载其在蜀州刺史任上所赋《四相诗》,称咏曾任职蜀州的四位名相,即逼迫武后退位的张柬之、帮助玄宗发动唐隆政变的钟绍京、肃宗时名臣李岘,以及代宗相王缙,为国建不朽功勋,于地方治理尽心尽责。《全唐诗》卷三一三收此四诗,但小传甚简略。皇甫澈墓志也已经发表,见《全唐文补遗》第八辑,为王良士撰,题作《唐故剑南西川节度副使检校尚书吏部郎中兼御史中丞安定皇甫公墓志铭并叙》,知他卒于贞元十八年(802),年六十,即生于天宝二年(743)。他是洛阳丞皇甫寡过之曾孙,唐州刺史乾遂之孙,齐州刺史胤之少子,工部侍郎韦述之甥。进士登第后,释褐秘书省正字,历任御史、尚书郎和硖、蜀二州刺史。最后职务是剑南西川节度副使,即是镇蜀逾二十年的名臣韦皋的副使,接替他的则为韦皋去世后谋叛蜀中的刘辟。墓志称澈“景物可娱,奇韵间发。好古而家藏万卷,全和而室有清琴”,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诗人。
根据皇甫炜墓志可以补充皇甫曙之事迹有:他曾“甲乙连登”,即曾进士和制科及第,多次被聘于藩镇幕府。“荐居郎位,亚尹洛邑”,即任郎官与河南少尹,时与白居易交往。“再相宫坊,调护储闱”,是指在太子东宫任职。此太子当指文宗太子李永,开成三年卒后追赠庄恪太子。至于“五典剧郡”,今知白居易诗中提到泽、绛二州,均在今山西境内,最后卒于汝州刺史,也是近畿州。另二州不详。“以诗酒遣兴,以云水娱情,味道探玄,独远声利。至今言达识通理者,以为称首”。可见他的人生态度与白居易所述一致。他的卒年,《皇甫炜墓志》也载:“(大中)六年,丁右丞之忧。”是在白居易死后六年。
此外,《文物》1998年第7期也刊出皇甫炜为其妻白氏所撰《皇甫氏夫人(白氏)墓铭》,述其大中二年初婚白敏中长女,至七年殁,九年再婚其妹,十二年初又卒,则为皇甫家与白家之二、三度联姻,为白居易所不及见。
又洛阳新出《白邦彦墓志》(据胡可先、文艳蓉《新出石刻与白居易研究》引,《文献》2008年第2期)载:“王父讳行简,皇任尚书膳部郎中。考讳景受,皇任监察御史。先府君婚杨氏,……外祖讳鲁士,皇任长□县令。”是白景受所婚为杨鲁士女杨氏,并非皇甫氏,朱先生之推测似有误。文艳蓉《白居易生平与创作实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分别在《白居易家世婚姻新证》一章中,专列三节来进行讨论,认为白居易曾有多个侄子留在身边,包括大哥子宅相,以及味道、景回、晦之等,虽难以确定,必是数人中之一人。
白居易与皇甫曙唱和诗虽多,但曙之应和诗则仅有一句偶然留存。白居易《戏酬皇甫十再劝酒》云:“净名居士眼方丈,玄晏先生酿老春。手把屈来劝我,世间何处觅波旬?”此诗有两处可说。一是此诗大多数白集文本皆无自注,日本存古钞白集选本《白氏文集管见钞》(转引自花房英树《白氏文集的批判研究》),诗题下有自注:“来句云:‘且劝香醪一屈。’”很难得地保存了皇甫曙赠白居易诗的一句残句。二是第三句末字,白集各本皆作“戒”。唯相当于中国五代后期成书的《千载佳句》卷上《人事部·闲放》引此诗后二句,此字作“我”,是,皇甫残句诗意是劝酒,不是戒酒。白居易自比净名居士,称皇甫曙为玄晏先生,即西晋学者皇甫谧。前引《醉吟先生传》云白以皇甫为酒友,与此诗合。拙辑《全唐诗续拾》卷二六补此句,拟题《再劝乐天酒》。
皇甫曙大和末任泽州刺史期间,曾有诗题该州名胜石佛谷,北宋赵明诚《金石录》卷一○载:‘唐皇甫曙《题石佛谷诗》,李道夷正书,开成元年十一月。’《宝刻丛编》卷二○亦著录。皇甫曙于大和九年至开成二年间任泽州刺史,详前引朱金城考证和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全唐诗》皇甫曙条目下未收此诗,但在同书卷三六九皇甫湜名下则有《石佛谷》五言古体诗一首。考皇甫湜元和初进士及第,再登制科,授陆浑尉,曾贬官庐陵,文宗大和初入山南东道李逢吉幕府,从转宣武军,官至工部郎中。因性卞急,数忤同省,求分司东都,为留守裴度判官(参姚继舜《皇甫湜生卒年诸说辨正》,《文学遗产》1992年第2期)。平生行迹未至泽州,故可确认此诗为误收。今人童养年辑《全唐诗续补遗》卷六,据《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卷三六四《泽州部》,改收此诗为皇甫曙作,是,其文字与《全唐诗》皇甫湜下所收大体相同。
最近十多年山西各县市广泛展开文物普查,所得甚丰,分县市区出版《三晋石刻大全》,卷帙弘大,多存新品。其中《晋城市泽州县卷》记录泽州县碧落寺石窟外壁摩崖上,发现皇甫曙诗二首,诗末署:“开成元年十月十日,军事判官登仕郎前试太常寺奉礼郎李道夷书。”即赵明诚当年所见者,也可确定《全唐诗》误归皇甫湜之必误。其一即前引《石佛谷》诗,有多处可以校订传本之误。今以石刻为底本,据《古今图书集成》参校,写定此诗如下:
墁坛太行北,千里一块石。半腹有壑谷,深广数百尺。土僧何为者?老革毛发白。寝处容身龛,足膝隐我迹。金仙琢灵象,相好倚北壁。花座五云扶,玉毫六虚射。文人留纪述,时事可辨析。鸟趾巧均分,龙骸极癯瘠。枯松斗槎枿,猛兽恣腾掷。蛣屈虫食踪,悬垂露凝滴。精艺贯古今,穷岩谁爱惜。托师禅诵馀,勿使尘埃积。
今山西境内有多处石佛谷,皇甫曙所游处,在泽州西北四十五里。皇甫曙尊信佛教,此年五月在泽州还建《金刚经》幢,自撰《幢记》云:“余在髫齓,忽闻家人转读是经,一生受乐,题曰传□,暗记数行。及长思之,信有宿习。自弱冠至于今,时念不辍,常愿广宣同志,播于无穷。今故刻石建幢,永为供养。”(据《唐文续拾》卷五、《山右石刻丛编》卷九)故其亦多次往访石佛谷。《古今图书集成》据地方文献转录,而石刻在清嘉庆末发现。道光间王允楚附记,谓“详其字体,虽多漫漶,而笔意含蓄,书法实工,在唐碑中亦铮铮者”(《山右石刻丛编》卷九引)。泽州在太行山之西境,故诗从大处写起,说在山之半腰有壑谷,深广各数百尺。土僧因此地而建身龛,开凿佛像庄严,因得为弘法名区,文人也多留记录。皇甫曙逐一记述佛谷周围的景色,并赞叹开龛建窟的精湛技艺,感叹在穷岩荒谷中无人爱惜,希望禅师在梵诵之馀,经常拂拭,不使尘埃堆积。这是一首押入声韵的古体纪游诗,可以见到作者的叙事、写景与文字驾驭能力。其二题《秋游石佛谷》,前此未见他书记录,是近年访碑调查方得发现,是一首尚未向学界推荐的唐人七言长篇记游诗。全录如下:
木枯草衰辨山径,冰峻玉竦岩峦净。临当官曹文簿闲,又值顷亩晨菽竟。出郭俯仰罢陟降,入谷暗□穿丛蒨。阴苔滑足易跌,修约穹隆肩不并。雉兔闲暇领雌雏,涧岸饮啄遂情性。狖鼯飞跳争□栗,藤萝出没啼辽敻。半空忽闻旃檀烟,花座圆光微掩映。专专倾竭下界心,恳恳瞻礼西方听。窟室一僧护香火,严持三衣行苦行。年深昼夜豺虎俦,客到盘盂梨枣罄。我生悠悠乐幽寂,矧乃才散形骸病。止泊不得限严城,回首云峰日已暝。
虽缺二字,但不影响诗意的理解。第六句“蒨”字出韵,不知何字之误。本诗风格很像韩愈的《山石》诗,写自己在秋末收获已毕,官曹琐务稍闲之际,虽感万物凋零,仍很有兴味地寻访石佛谷。前半写道途之艰险,以及佛寺周边飞禽走兽出没、藤萝纠缠之荒寒景色。后半写走近佛谷,看到半空飘来香烟,看到佛像宝座掩映的光彩,更写出佛窟所在之庄严端敬。最后写自己对佛法之向往,以及黄昏回看佛刹之出世之情。全诗语势峭硬,写景、抒情皆多见作者之能力,放在韩愈或白居易文集中也当可乱真。白居易以他为诗友酒交,是对他为人为诗的肯定。
写诗是唐代文人、官员的基本能力,皇甫曙曾与白居易长期唱和,被白视为挚友,他的作品当曾达到很高造诣。但作品之传与不传,则往往并非人力所能控驭,幸或不幸,只能慨叹“这就是命”。皇甫曙偶然传世的三诗一句,虽吉光片羽,弥可宝惜。而他生平家世之逐渐昭晰,端赖出土文献之不断问世及学者之层积努力。
偶有所感,谨述如上,供学者参考。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