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书网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品书网 > 杂志 > 桓温的“朋友圈”与阅读《世说新语》的新视角

桓温的“朋友圈”与阅读《世说新语》的新视角

时间:2024-11-08 11:29:22

前几期分别介绍了桓温的三个朋友圈。《世说新语》中有关桓温的故事,既可以凑成桓温的朋友圈,也可以组成桓温的故事群。这么做,是要提示阅读《世说新语》的一种方法,一个视角。这种读法与视角,从根本上说,是由《世说新语》的写法及结构决定的。

读《世说新语》,最突出的印象是书中的“语”,有的是独白,有的是对话,有的背景清楚,有的不清楚。发语的各种人之间有交集,形成各种各样的交际圈。不同的交际圈连起来,就是一个巨大的交际网络。《世说新语》中的每个人物,就是这个网络上的一个节点。以每个人物节点为中心向外延伸,就会出现很多的圈子。这是《世说新语》内在结构上的一大特色。《世说新语》的外在结构,是书中的三十六篇,也就是三十六个门类,不同的门类,也可以说就是不同的视角或视野。不同的人物延伸出不同的朋友圈,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相互交错,错综复杂,组成了世事的网络。

从整部《世说新语》来看,书中人物大多来自当时的世家大族。再细分下去,这些世族有三类:第一类是北方侨迁到南方的世族,统称侨姓世族,如王、谢、庾、袁等家族;第二类就是南方本地世族,称作吴姓世族,如朱、张、顾、陆;第三类就是司马氏皇室一系,称作皇室世族。《世说新语》中的人物,绝大多数属于这三类世族,其他人物不是主角。今人会感到奇怪,陶渊明那么大一个诗人,在《世说新语》里却没有出现过。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是东晋名臣,功业彪炳史册,但是在《世说新语》中,他受到的关注,不仅不及王导、谢安,也不及桓温,因为他们都是世族,而陶侃是庶族。读《世说新语》要把握这个特点:以一个人物为中心,寻找与之相联的世事网络,从而了解它所建构的这个世界。

以桓温为例。桓温的家族圈有很多人,但其中最核心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桓温,一个是他的小儿子桓玄。这两个人故事最多,以这两个人为中心向外延伸,与之有交集的人也特别多。以桓温的政治圈来分析,司马昱、殷浩、谢安、王坦之这几位,是与桓温交集最多的,关于他们的故事也最多。

《世说新语》的人物描写,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多种视角互补。同一个人物,书中会用好多个不同称呼,经常多达五六个,甚至七八个。书中对桓温的称呼,名、字、号、小字、官名等等,大概不止十个。这就好比在家里父母叫你小名,在学校老师点你的大名,同学好友称呼你的外号、绰号,报刊杂志使用你的笔名,从事地下工作的还会编造假名、化名。不同的称呼,指示不同的场合,表明彼此之间不同的关系,有亲疏远近的区别,也有立场观点的差异,还有文体语境的不同。《世说新语》里的故事,信息源往往不同。不同的嘴,称呼同一个人,传述同一件故事,就会加上自己的立场和见解。有人称呼桓温为“桓公”或者“桓大司马”,都透着尊敬;也有人称呼他的字“桓元子”,也有敬意;还有人称呼他“桓宣武”,这个死后追尊的“宣武皇帝”名号中,除了极端的推尊,可能还暗寓政治立场和态度。所以,称呼的取舍,涉及到对评价的褒贬。一个痛恨桓温、认为他是乱臣贼子、大奸大恶的人,绝不会承认桓玄为桓温追加的这个尊号,绝不会称呼桓温为“桓宣武”。而直呼其名“桓温”的人,则有可能不把桓温当回事儿。

从不同的角度看同一个人,就会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晋书》人物传记中,有许多生动有趣的故事都来自《世说新语》。但是,《晋书》的唐代编纂者基于自己的立场,根据自己的理解,作了一些改编。相比较而言,我觉得《世说新语》更接近原生态、更可取。就拿桓温这个人物来说,书中既载录他正面形象的故事,也记载他负面形象的故事,貌似自相矛盾,其实各有立场,意味不同。我举两组例子。

有一次,桓温读《高士传》,见到一个坚守品格自甘贫困的高士,叫做陵仲子。这个人饿到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就爬到自家井边。井边正好长了一棵李子树,上面有一个被虫蛀了的李子。他把这个李子吃了,侥幸活了下来。桓温有感而发:“做人怎么能做到这么潦倒,这么穷苦,这么凄惨!”的确,桓温做人,绝对不可能像陵仲子这样。桓温曾经说过这样的名言:“大丈夫既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这话大气,还有点恶狠狠的,怎样理解这句话,是褒是贬,就看你站在什么立场上。这句话既像大流氓无赖口中说出的话,也像是一个大英雄说的话,体现了桓温建功立业的急切愿望。这句话被录于《世说新语·尤悔》。“尤悔”就是有怨有悔,通常,被录进这一篇的故事,多少都带有贬义色彩。

然而,这只是桓温形象的一面,他还有另一面。桓温率军西征,路经三峡。三峡猿猴很多,有部下捉到一只小猿猴。小猿猴的母亲追着桓温的船队,一路悲鸣,追了百馀里路。最后,这只母猿拼尽力气跳上船,就死掉了。剖开肚子,但见母猿的肠子断成一节节,可见伤心过度,死相凄惨。桓温很生气,就严厉处分了这个部下。“无情未必真豪杰”,桓温有情,应称得上是个有情的豪杰。

再举一组例子。在桓温决定罢黜海西公的时候,有人问桓温:“你是要做箕子,还是比干?”这两个都是商纣王时代的志士仁人,也都是忠臣,只是两个人表达忠诚的方式不同,下场也截然相反:比干剖心而死,箕子却远走高飞。桓温表示,自已既不愿意做箕子,更不愿意做比干,只想做管仲。管仲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他是桓温的一个偶像。

桓温的另一个偶像是王敦。王敦去世时,桓温已经十三岁,差不多是同时代人。正史的定论,王敦是乱臣贼子,是曹操、司马懿式的奸雄。但在桓温眼中,至少在某一方面,王敦却是英雄。有一次,他经过王敦墓地,大呼:“可儿!可儿!”这是当时的口语,意思相当于“好小子”。总之,他对王敦是推重的,这是对王敦的另一种评价。管仲与王敦,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物,居然都是桓温的偶像。在桓温身上,这两个偶像人物非但没有“违和感”,反而一体两面,相反相成。

对桓温的不同评价,来自不同的人,出于不同的时期,展现不同的视角。亲人的观察与评说,是一种视角。与桓温关系特别亲密的人的观察与评说,又是一种视角。简文帝司马昱与桓温过往甚密。表面上,桓温对司马昱礼让有加,实际上,他早把司马昱看透了,自信可以玩弄司马昱于股掌之上。有一次,他故意设局试探司马昱。他让司马昱和另一个皇族司马晞同乘一辆车,安排人在他们的车驾后面突然鸣鼓,一时局面噪乱,司马晞惊慌失措,就要下车逃跑,司马昱却安坐不动,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可以说这个人反应迟钝,也可以说他沉稳镇定,不管怎么样,桓温对这个试验结果很满意。司马昱被桓温扶植上台后,一次诏见桓温。他坐在晦暗之处,桓温看不见,开口问:“皇上在哪儿?”司马昱回答:“某在斯。”只有三个字,很短,很口语,实际上却大有讲究。它出自《论语》,是孔夫子说过的话。在桓温面前,司马昱不敢摆皇帝的架子,礼制又限定他不能谦恭,只好借《论语》来掩饰尴尬。谢安和桓温的关系很微妙。一开始,谢安不肯出山,结果被桓温请出来,当了他的司马。桓温曾经小小地“修理”过谢安,他派人送上一根草。谢安大惑不解。这人就说:“这草长在山里的时候,名叫‘远志’,出了山之后,就叫做‘小草’。”这是桓温故意要讥讽他。谢安当然明白,但他识大体,忍下来了。桓温废掉海西公后,谢安见桓温都行君臣之礼。桓温谦让,说谢安你太客气了,谢安说:“哪里啊,皇帝见你都要拜,我又怎敢不拜?”桓、谢二人面和心不和,桓温好几次想除掉谢安和王坦之,有一次几乎要动手了,王坦之很害怕,问谢安怎么办,谢安神色不变,十分镇定,一边走,一边咏诵诗文。桓温爱才,终究没有下手。桓温死后十来年,以谢安为首的谢家,终于迎来了家族最兴盛发达的年代。倘若当时桓温一刀下去,杀了谢安,历史可能就要改写了。

还有一位与桓温关系密切的人,那就是殷浩。袁耽说他恨不得有三个妹妹,分别嫁给殷浩、谢尚和桓温。在他眼中,这三个人皆是一时豪杰,不相上下。殷浩与桓温之间,互相竞争的态势最为明显。《世说新语》中同时提到殷、桓的,几乎都是二人对擂,只是或明或暗,情形不尽相同。殷浩服丧期间,人们都期盼他复出,有人甚至把他比作诸葛亮,出仕则天下兴,隐退而天下亡,也就是说,他一身系国家之兴亡,这评价高到无以复加。桓温对殷浩的评价却是:“阿源有德有言。这种人最好是在朝廷上掌管礼仪,就不要当刺史之类的官职了。”阿源是殷浩的小字,桓温用小字称殷浩,有意抬高自己的身份。桓温说殷浩是花架子,不能干实事,表面上有褒有贬,实际上却是居高临下。桓温会制造舆论,他对人说:“我和殷浩小时候一起玩,一起骑竹马。我玩剩下的东西,他拿去玩,可见他的确输我一等。”这两个人过招多次,最终,桓温完胜殷浩。《世说新语》有多条桓、殷相竞的故事,但来自不同的叙述视角。把多重视角放在一起,就能看到一个立体的桓温。这种描写人物的手法,正是《世说新语》特别有趣、也特别吸引人的一个原因。

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当时的人和事,那些貌似琐碎或者互不关联的人和事,就会彼此关联,组成较为完整的人物形象,较近事件的原貌。这些貌似琐碎的故事,正是《世说新语》引人入胜的另一个原因。篇幅短小,文字简洁,却足以体现大人物的性格,足以作为重大事件的见证,足以因小见大。比如,桓温西征前,朝廷上下,几乎没有人相信他能成功,刘惔却相信他:“我见过他赌博,这个人不赢到手,是决不罢休的。”他知道桓温好胜心强,有坚强的意志。他说得没错,桓温的确喜欢赌博,有趣的是,《世说新语》里也写到桓温赌博。陈郡袁耽是个赌博高手,跟桓温是赌场好友。有一次桓温输惨了,竟不管袁耽正在守孝,硬是把袁耽拉出来替他赌,翻盘之后才收手。这很能显示桓温的个性,为了达到目的,他会竭尽全力,乃至不择手段。《世说新语》故事只有寥寥几十个字,却可以做重大历史事件的见证。桓温赌博不太高明,品酒也不很在行,不过,他知人善用,手下从来不缺擅长品酒的人,每有好酒,就交给手下人品赏。手下告诉他:“好者谓‘青州从事’,恶者谓‘平原督邮’。”好酒力道大,酒力可以到达肚脐,差酒就只能到鬲,也就是胸腹之间。那时,青州有个齐郡,“齐”谐音“脐”,平原郡有个鬲县,“鬲”与“膈”同音,“膈”指胸腹之间。这是打哑谜的说法,风趣而且益智,桓温喜欢这样的语言风格。后来,桓玄与顾恺之等人作“了语”“危语”,也是类似的语言游戏,固然是时代风气,也有家世影响。

《世说新语》最简单的读法,就是从头读到尾。如果时间不够,只想集中读某一段,那就可以在目录里找相应的篇章。《世说新语》就像一幅拼图,可以拼成大图,可以拼成小图,还可以联想图的周边景象。陶侃,也就是陶渊明的曾祖父,有个收集竹头木屑的习惯。搁平常,这东西的确没什么用处,然而到下雪天,道路湿滑泥泞,陶侃把竹头木屑铺在地上,行走就方便多了。桓温西征需要造船,缺少竹钉材料,陶侃收集的竹头正好派上大用场。《世说新语》里这些零星的小故事,就像竹头木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大用。

有人结合大数据思维,利用“词云”概念,统计出《世说新语》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是“答曰”。这说明书中对话主要是由口语构成的。这些故事,这些对话,自然会成为“语资”和“谈助”。熟读《世说新语》的人,日常言谈对话就不会鄙俗无趣,而像一个有修养的人。其实,《世说新语》不仅有益于口头表达,也为各体写作提供了诸多文学资源。宋代诗人苏东坡写过一首七律,祝贺朋友喜得第二子,后四句是:“参军新妇贤相敌,阿大中郎喜有馀。我亦从来识英物,试教啼看定何如?”这四句诗用的都是《世说新语》里的典故,非常巧妙。其中第三、四两句,恰恰就是桓温的典故:那个以高亢的啼声引起温峤注意的“英物”,就是桓温。(全文完)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