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傅山画风寻源
一位画家的养成,无论其图式的运用,或是其趣味的趋向,抑或最终风格的确立,都不会凭空得来。即便是力求与众不同、画风奇崛的傅山也是同样。探寻傅山的绘画养分来源,可见出其大致有两种取向:其一为向前追索,通过经眼古画,追摹古人图式与趣味;其二为同辈相惜,通过与画坛师友之间的交流,互学相长。
1.过眼古画
明清之际的山西虽然文化不算发达,但书画收藏却颇为可观。这源于明初分藩时朱元璋曾把许多藏于皇室的古书画赏赐诸王,分藩太原的晋王朱㭎便以这种方式获得了大量的皇室书画。晋王世子朱奇源在《宝贤堂集古法帖》序言中提到:“予高祖恭王幼好法书,初之国时,太祖高皇帝赐前代墨本甚多。曾祖定王,蒙高皇帝命中书舍人詹希原教字书,故睿翰重于当代。是以祖宪王暨父王俱嗜书学,数世以来,无问古今,但字之佳者兼收并蓄,所积益富。予于侍膳问安之暇,亦留心于古人笔墨,间每令侍者取古今名人真迹法帖,张于左右,终日睇视潜玩。”〔1〕可见当时晋王府邸书画收藏之富。
现存不少宋元名画中同时钤有明初洪武内府“司印”半印以及晋王朱㭎的“晋国奎章”“晋府书画之印”等收藏印,便是晋王就国时从内府中带去之物。如现藏故宫博物院的北宋郭熙《窠石平远图》、辽宁省博物馆藏传马和之《周颂清庙之拾》、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南宋李迪《风雨归牧图》等等〔2〕。同样带走的书法墨迹亦不在少数,其中包括《淳化阁帖》《绛帖》《大观帖》等宋代重要拓本汇编〔3〕。
时至晚明,这些曾为王府官家所有的书画藏品多已流入私人手中,其中以韩霖为最富。韩霖,字雨公,号寓庵居士,比傅山长一岁〔4〕。他与兄长韩云是山西当时最活跃的天主教徒,通科技,精炮术。虽为一介布衣,但韩霖通书画、精鉴赏,资助篆刻书籍出版,家有藏书数万卷,是当时山西最大的藏书家和书画收藏家。同时他还是徐光启、董其昌的学生和友人,与江南文人交往广泛,在明末山西的士林中的影响力颇大〔5〕。
韩霖的书画碑帖收藏既富且精。傅山与韩霖的往来也使得其过眼不少古画,故对于散入私人手中的分藩时山西王府得到的书画收藏十分熟悉。对于韩霖所拥有的《旧拓圣教序》,傅山曾发表观感:“《圣教序》旧拓本无几页。雨公所藏一册。即不宋,觉非二百年内物矣。今适见此,可称其流亚,好字者保之。”(《题旧拓圣教序》)曾经韩霖收藏的名画巨迹,还有一卷北宋画家燕文贵所作《江山楼观图》。燕文贵之画在明末已极为罕见,韩霖能收藏这一手卷,足见其财力之厚和收藏的品质〔6〕。
只不过韩霖对古书画的宝藏珍爱亦如云烟过眼,明清易代的鼎革之变使得这些古书画再一次辗转迁移。韩氏所藏大多流散市场,为人所争购。甲申国变之年(1644),傅山好友陈谧曾在兵市上购得韩霖旧藏。傅山由此感叹古书画同人一般命运多舛:“名画满兵市,贪夫贲育构。管纸淡无色,不顾虑难售。一士非新人,识自漆园旧。见之动金石,饥饿忘前后。易归意何得,似与园主遘。俗奴昧此义,真假滋訾诟。或复貌赏识,感伤为管瘦。手扪心代惊,幸画无情窦。愿言为画谢,怜侬无地受。即使真有情,娉婷从少疚。稾砧嫁两韩,习见未为垢。尚悔减红绿,令人不鹜走。今归故人笥,得无怨侧陋。”(《题陈十右玄买得韩雨公所藏管画》)
在晋王及韩霖书画旧藏逐渐散失的过程中,笃好书画的戴廷栻经过二十余年不遗余力的勤求,终成清初山西最重要的书画藏家。戴廷栻曾在《画记》中谈及其收藏过程时曾如此说:“太祖高皇帝平定海内,收元之图书珍玩藏诸御府。诸王分藩,各有所赐。久遂散逸民间。经乱后,纷然四出矣。余笃好书画,二十年勤求不遗余力。”〔7〕
傅山与戴廷栻二人关系匪浅。戴廷栻不仅是傅山物质生活的支持者,更是其书画艺术的赞助人。戴氏丹枫阁中藏书成为战乱后书籍散佚的傅山的借阅来源—“弟往日所看过《国语》、《公》、《谷》二传,皆遗失矣,偶一臆之如梦。求兄所藏此三书便中付弟,特为一点,不难也。《唐诗汇纪》邺架可有否?若有,亦愿借考数月。”(《与戴枫仲书》)同样,戴氏所购藏搜求之书画,亦为傅山所过眼品鉴。燕文贵《江山楼观图》便是在经韩霖之手后归于戴廷栻,长卷之后有傅山所题长跋,记述了此卷在明末清初遭乱散失的种种际遇,最终因戴廷栻“好古董法书器皿,见之若得,不惜列划田舍而有之”〔8〕。
[宋]燕文贵江山楼观图卷31.9cm×161.2cm绢本设色日本大阪美术馆藏明清之际的傅山虽无财力搜集名迹,但以别具慧眼而闻名,并以其精湛的鉴赏力为藏家掌眼。秦祖永在《桐阴论画》中称傅山“辨别真赝百不失一,称当代巨眼”。与傅山交情深笃的戴廷栻所藏书画,便多经其掌眼。故而傅山对这些流散于市的古书画并不陌生。傅山对书画在乱世中流于“好事俗人”之手颇感痛惜:“然遭此丧乱,天下名人书画,粪盦灰烬,不知凡几。即幸而未坏,归之市井腥羶之手,劫厄极矣。”(《题宋元名人绘迹》)
亲眼得见古画真迹的经验,十分有助于傅山的绘画创作。戴廷栻收藏中以宋元画最为精彩,其中包括马远、马麟、刘松年、苏汉臣及两宋画院画工所绘之图,故傅山作画得益于宋元人为多。宋人大山堂堂的构图,元人荒寒率意的笔墨,都成为傅山笔下丹青的养分来源。
只不过同书法临习的态度一样,傅山虽学宋元名迹却主张化用而来。傅山曾言,丹青绘事“进乎道”,其中“各有性情”,应从中各取所需。即便是明确题为“临古”之作品,亦非复制般的照临,而是含有自我性情在其中。傅山所作《临夏珪平冈古木图》扇面,在取景构图时切山水一角,似有南宋马夏“一角半边”之感,但在笔墨运用上与夏珪不同,而更近元人笔法。同样,傅山所作《小亭秋树图》很容易使观者联想到倪瓒之画。“一水两岸”的构图、枯树空亭的布置都带有倪瓒画意,但傅山将画中山水坡石的皴法减少,意境更显萧条荒凉。这种取法于古而又保持距离的做法,显示出傅山临古而化用的态度。
[宋]李迪风雨归牧图轴120.4cm×104.5cm绢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2.丹青师友
除去追摹古人、远师宋元,与同辈探讨亦是画艺进益之径。明末清初人梁檀即是傅山的丹青师友。梁檀,字乐甫,或称伯鸾、不廛,号天外野人、芦鹜居、蒹葭主人、石崖居士,为山西太原诸生,先祖为回族人。傅山在《太原三先生传》中称梁檀“聪慧,人未曾有。……亦贫,旧居南关,小斋傍水,号芦鹜斋,古书桐琴,独寤歌也。三十四年间,回向精奉其教主事,日夜忏悔,不敢散逸。”可知梁檀善抚琴,奉伊斯兰教,与傅山往来交好。在傅山所著《霜红龛集》中,收录了其为梁氏所作《梁檀传》《燕巢琴赋》等诗文。
梁檀工书擅画。傅山称梁檀之书法能够去古出新、自成一宗,毫无尘俗之气:“全不用古法,率性操觚,清真劲瘦。字如其诗,文如其人,品格在倪瓒之上三四倍,非人所知。别一天地也。”(《晋中名能书者》)“孤洁秀峻,径自标一宗,要无俗气象。”(《太原三先生传》)
同傅山一样,梁檀作画亦从古人中来:“工缋事,年三十许前后,殚精临模古人山水、花鸟、虫鱼,无所不造微。”(《太原三先生传》)梁檀画风以大写意为主,反对死板描摹:“即不屑细曲,一味大写取意。然亦应人责,得意画极少。”(《太原三先生传》)梁氏用色颇为大胆,学唐李思训,以青绿设色,画山水楼阁界画:“斋壁挂青纸泥金画一幅,法用小李,宫殿层复,指谓山曰:‘此《天堂图》也。’又画果树一幅,寓其教分布枝叶之相。”(《太原三先生传》)可以说,梁檀大写取意的画风及青绿重彩的运用,在一定程度上对傅山产生影响。
可惜的是梁檀传世画作极少,我们只能从聊聊数幅作品中窥探其画风一角。山西博物院现藏有一轴梁檀写意山水画,题为“癸卯秋日,为戴枫仲先生作。弟梁檀”。可知此画原为梁檀为戴廷栻所绘。画上另有傅山所书跋文,表明其对梁檀画作的激赏:“芦鹜翁少年白描全法赵孟頫,贫道极爱之。既而恶赵之为人,即其真迹亦不欲见之矣,况其似者。乃今忆芦鹜之为人,返构其画,不可得。忽复见此如遇故人。因念芦鹜,若有临頫者,亦收藏之矣。贫道偏心尔,尔即如杨忠愍讲学主许衡,余不大解,画非讲学类,不至误人也。傅山题。”〔9〕此画因未能亲见,真伪亦待日后考订。
另一幅归于梁檀名下的画作为《傅山、梁檀书画合册》。扉页有傅山题“芦鹜能事”四字,内有梁檀绘画八开,山水、花卉各四。山水四开分绘为春、夏、秋、冬四景,题款为梁檀自署。花卉册则属傅山所题,皆为五言绝句。另有八开七言绝句与画相配,山水诗为傅山题写,花卉诗为梁檀自题。据姚国瑾先生考证,此册中山水画作应为康熙十七年(1678)梁檀为山西太原阳曲人文玄锡所作。文玄锡亦为傅山挚友,山水画作上的傅山题诗表达了清初遗民之间互敬互勉之情〔10〕。
傅山与梁檀二人不仅趣味相投,而且梁檀“不屑细曲”“一味大写取意”的画风亦与傅山十分接近。傅山曾于梁檀画上题诗:“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仿佛素心老,微茫冷眼中。伯鸾风雨臼,芦鹜水晶宫。若个琴书解,丹青乱长雄。”(《题梁乐甫画》)从中不难想见,梁檀此画图绘的是冬日雪后阳光映衬下的青松、泉水、碎石之景。其实,松石飞泉亦是傅山笔下常见的画题。二人诗文唱和,丹青互酬,趣味与画艺已在不经意间潜移默化。
[清]傅山小亭秋树图册22.4cm×24.1cm绫本墨笔款识:山。钤印:傅山印(白)聊逍遥室(白)二、傅山画题、画风与画理
以现存传世作品来看,傅山之画以山水画最多,花鸟画次之,而人物绝少。
1.山水画
在傅山的绘画作品中,山水画作存世数量是最多的,表现形式亦多样,从形制上可分为轴、扇、册三种。有趣的是,三种不同形制亦分别承载着傅山山水画的三种不同面向。
《户外一峰图》《汴堤春色图》《秋日图》《江深草阁图》《高阁飞泉图》等图皆属高头大轴。这些画作的构图布景相仿:远景为层峦叠嶂的堂堂群山,或师法宋人,以范宽矾头石点缀山形,或略施淡彩,以青绿赭石晕染山貌;中景为树木云气掩映下的茅屋草阁,透露出丝丝人烟气;近景则为曲折溪水,古树坡石,有欲遮还休之意。其中《秋日图》《汴堤春色图》等图取法古人的意味更浓,笔法也相对谨细。《户外一峰图》《江深草阁图》《高阁飞泉图》等图则更多不求形似,以草草逸笔描摹山水树石。应该说,如此率性的写意画法并非因傅山才能不达,而是其有意的选择。
除去高头大轴,小幅折扇亦是傅山常绘之物。《柳溪归帆图》便是其中代表。此幅扇面以墨笔绘于金笺之上,描摹了春暮夏初时节,丹崖柳径之景。画中青山迷蒙,垂柳茵茵,远浦归帆,小亭茅舍,一派闲静的田园景致,与高头大轴所呈现出的大山堂堂之景截然不类。
除去写意山水,傅山还图绘过不少实景山水,或为亲眼所见之景,或为亲身居住之地,总之皆为山西的家乡景色。傅山多将这些实景山水以册页的形式加以表现,描摹相对精细,用色相对浓艳,但仍非以精工刻画、再现原状为追求。
在故宫博物院所藏《山水六开》中,傅山便将太原府古城夕照、崛红叶、天门积雪、土堂怪柏、文笔双峰、瓮泉难老等六处著名景致图绘出来。
《古城夕照》一册表现的是太原西南的古晋阳城遗址。画中丛林鸦阵,暮霭迷离,意境荒寒,使观者颇生家国兴亡之感。正如对页傅山所题:“古城在晋祠北十里,今太原县之西北。……斜阳荒草,游客有经辄复动兴亡之感。”
《崛红叶》一册表现的是太原西北的崛山秋日之景,山势险峻,红叶烂漫。崛山曾是傅山隐居之处,山中有其读书处与行医处“青羊庵”。傅山亦深深沉醉于这深秋之景,在对页题曰:“林中历落丛灌者,黄芦也,深秋霜下,赫然如醉,是有红叶之题矣。”
《天门积雪》一册描绘的是太原西北的天门谷冬日之景。画中危峰入云,积雪凝冰,如傅山所言:“一峡卅里,高深寒栗,故多积雪。”
《土堂怪柏》一册描绘的是崛山中净因寺,俗称“土堂”。寺中保有土雕大佛,寺外仍存古柏两株。作为晚年清修读书之地,傅山自然对此景颇为熟识。画中青山如五指般高低错落,两株古柏自山腰斜出,枝干蜿蜒扭曲,树冠宛如华盖,颇具装饰感。傅山自题曰:“土堂怪柏,柏历历崖颠,殊不怪也。崖中大佛,巍绝三丈,俗传崖塌而见,故又曰‘土塔’,亦不然也。足留心目,正在翠柏丹崖之间。”
《文笔双峰》一册描绘的是建于明万历年间的太原永祚寺双塔。双塔各十三层,据说每当日出时,塔影映入水中如笔蘸研,故名“文笔双峰”。傅山将藏于山中的永祚寺双塔真实再现于画面,并在对页题曰:“双塔用形家者言,补太原文峰。各十三层。朝暾初旭,垂影河中云,仿佛笔之蘸研池也。”
《瓮泉难老》一册描绘的是晋祠难老泉奔流之景。晋祠位于太原西南悬瓮山麓,山下有泉数股涌出,为晋水之源。难老泉为其中最大一股泉眼,其命名取自《诗经·鲁颂》中“永锡难老”之意。傅山曾多次借居晋祠,不仅在图画中表现,还在对页题识中旁征博引,借《山海经》《水经注》等书记载考辩其渊源。若对照实景,不难见出图中亭阁、泉水、山峰、松柏等皆可一一指认。
这样的山水实景描绘在《傅山、傅眉山水合册》中亦曾出现。在傅山所绘的四开山水册页中,便以其亲身居住过的西村、土堂、虹巢、帛金湖等景色入画。虽然沧海桑田、斗转星移,身处今日的我们已很难将傅山之画与山水实景一一对应,但可以确信的是,青主笔下所绘之景是有实景依据的。
在对实景山水的图绘中,册页画幅虽小,却咫尺天地,气度非凡。傅山多以远观之态度,俯瞰之视角,于小画幅中包容万千山水。同时,在实景山水册页中还多次出现对角线、“S”形、“Z”形构图,将画面切分为多个片段。这种碎片化的独特处理,也给观者以支离破碎、动荡不安的视觉感受,与傅山自身所主张的“宁支离毋轻滑”之理论相通。另外,大片的留白,横断的云气,成团墨块的堆叠,排布整齐的山峰树木,双钩而不施色彩的画水法,青绿加朱砂的对比撞色,都使得这些实景山水册页呈现出装饰之感与奇崛之风。这种富有装饰性的绘画意趣,则可能来源于傅山所能亲见的山西古壁画。
[清]傅山临夏圭平冈古木图扇泥金笺本墨笔款识:临夏圭平冈古木。山。钤印:傅山印(白)2.花鸟画
傅山笔下的花鸟画多以奇松怪柏、幽兰竹石、雀鸟凫鸭、墨花游鱼等为题。
松柏是傅山花鸟画中的常见画题,《东海乔松图》《天泉舞柏图》《竹柏图》《古柏寒鸦图》《乔木硕果图》等高头大轴皆是以松柏为画面描绘主体。这些画作构图布景相近,大多由画面右下侧伸出一株盘旋虬曲的苍松古柏,孤孤拐拐向上生长,搭配以汪洋肆意的海水流泉、瑟缩冷寂的寒鸦坡石,使画面呈现出一种旁逸斜出的动荡感。傅山曾为自画老柏题诗一首:“老心无所住,丹青莽萧瑟。不知石苛木,不知木拏石。石顽木不材,冷劲两相得。飞泉不訾相,凭凌故冲激。礧砢五色溅,轮囷一蛟轶。寒光竞澎渤,转更见气力。掷笔荡空胸,怒者不可觅。笑观身外身,消遣又几日。”(《题自画老柏》)足可见傅山是借由怪松老柏之态,表达自己将心寄托于丹青中的志趣。
除去松柏,兰竹亦是傅山经常图绘之题,《兰画中堂》《兰芝图》《风竹图》等皆是其中代表。傅山曾在题画诗中如此形容兰草与竹子:“幽德不修容,放意弄水石。香邻无藩篱,喜逃人采摘。”(《题自画兰与枫仲》)“一心有所甘,是节都不苦。寥寥种竹人,龙孙伏何所?”(《题自画竹与枫仲》)可见在傅山眼中,逃人采摘的兰草及甘苦自知的竹子最能表达其内心隐逸之志。在这些兰竹画作中,傅山以草草逸笔勾画外形,是典型的文人画风。既便与灵芝这样普通人眼中的富贵之物相搭配,亦丝毫不减兰竹之清逸气节。正如傅山在《画云兰与枫仲漫题》所言:“老来无赖笔,兰泽太颠狂。带水连云出,漫山驾岭芗。精神全不肖,色取似非长。三盏醮新榨,回头看莽苍。”在傅山看来,形象肖似并非作画之追求,体味精神才是正道。
如果说松柏兰竹尚算得文人雅趣之物,那么在傅山笔下,还有一类市井平民亦喜爱的花鸟画题—芙蓉牡丹。在《傅山、傅眉山水合册》中便有一幅傅山所绘《墨芙蓉图》,上有傅山自题:“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寥寥数笔,不施色彩,便令人遥想月光映照下露水芙蓉之态。傅山亦绘有《墨牡丹图》,并有自题:“何奉富贵容,得入高寒笔。君子无不可,亦四素之一。”(《题墨牡》)可见,无论是牡丹或芙蓉,其原本的富贵之态,在傅山笔下早已转变为君子之形。
鸟雀游鱼是傅山经常关注的动物画题。《雨中花鸭图》《树石双雀图》,或以没骨之法晕染神态,或以墨线之笔勾勒外形,皆为不求形似之意。《指墨游鱼图》则连笔皆舍弃,以手指为工具,粗疏涂抹,体现出傅山不为条框所束缚,随性率意而为之趣。
3.人物画
就传世作品来看,傅山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人物画作。傅山笔下的人物,多为点景人物,隐藏于山水之中。在其《书画合册》、《霜红余韵》等册页中,便出现过这样一些点景小人。他们或闲庭信步,或拱手拜谒,或临流怅思,或泛舟湖上。傅山以极简之笔描绘画中之人,虽然无眼、无鼻、无手、无足,却神态自足。正如傅山所说:“高手作画,作写意人,无眼鼻而神情举止生动可爱。写影人,从尔庄点刻画,便有几分死人气矣。诗文之妙亦尔。”(《<杜遇>余论》)傅山笔下的人物,正可谓是举止生动的“写意人”。
[清]傅山雨中花鸭图轴47.5cm×40cm纸本墨笔山西博物院藏款识:雨中见花鸭,因残墨可惜,遂草草写意。七十翁真山。钤印:傅山印(白)4.画理
傅山画中所显露出的奇崛之风是其毕生所追求的画理所在,正如其在《题自画山水》中所言:“天下有山遯之精,不恶而严山之情。谷口一桥摧诞岸,峰回虚亭迟臞形。直瀑飞流鸟绝道,描眉画眼人难行。觚觚拐拐自有性,娉娉婷婷原不能。问此画法古谁是,投笔大笑老眼瞠。法无法也画亦尔,了去如幻何亏成。”明末清初的动荡,多元信仰的交融,临古追摹的化用,同辈师友的交流,都促使傅山于画中参禅入味,终成自家风貌:“盘礴横肱醉笔仙,一丘一壑画家禅。蒲团参入王摩诘,石绿丹青总不妍。”(《盘礴》)
傅山作为一代奇人,字奇画亦奇,至今尚有许多未解之处。如傅山画作就功能而言,应如其书法一般,有创作,亦有戏写,有卖画之作,有赠予之作〔11〕,亦有自留之作。傅山独特的画题、画风、画理及功能,都值得后学深研。(作者单位:北京画院理论研究部)
注释:
〔1〕(清)倪涛《六艺之一录》(第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589页。
〔2〕赵晶《明代画院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76页。
〔3〕〔英〕柯律格,黄晓鹃译《藩屏:明代中国的皇家艺术与权力》,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76页。
〔4〕师道刚《明末韩霖史迹钩沉》,《山西大学学报》,1990年第1期。
〔5〕〔6〕白谦慎《傅山的友人韩霖事迹补遗》,《山西大学学报》,1995年第2期。
〔7〕(清)戴廷栻,《半可集》卷三。
〔8〕白谦慎《傅山的世界》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91—93页。
〔9〕〔10〕姚国瑾《<傅山、梁檀书画合册>及其相关问题》,载《中国嘉德2010年春季宋元明清法书墨迹拍卖图录》,2010年。〔11〕姚国瑾先生曾指出傅山《天泉舞柏图》即为文玄锡八十一岁寿辰所作祝寿之作,参见姚国瑾《傅山〈天泉舞柏图〉考》,《山西大学师范学院学报》,199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