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青衫薄，莫负春花约。江南三月，绿杨成廓。况青山灼灼遍桃花，且尽花前酌。”写得出这样的句子，卢冀野该是何等风流倜傥、清癯儒雅的一介书生？偏偏看了他的相片使我大失所望。相片上的书生梳着油润的头发，蓄着山羊胡子，眉目还算清朗，一件略显陈旧的白色长衫妥帖地罩着他圆厚的身躯，胸前一柄暗花宫扇到底掩盖不住他的精致和古秀。冰心在《记卢冀野先生》一文中回忆他是：“一个胖胖的圆圆的脸孔，浓黑的眉毛，嘴上有短短的胡须，穿着一身黑色的棉布中山装，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手杖，看起来活像一个大老板；谁知道他却是鼎鼎大名的江南才子卢前—冀野先生。”江南才子在易君左的眼里则成了“胖哥”“冬瓜”“葫芦”。
信是卢冀野1942年3月30日写给马宗荣的。马宗荣(1896-?)，字继华，贵阳人。曾留学过日本，从事教育工作。抗日战争爆发后，担任大厦大学总务长的马宗荣随校迁入贵阳。当时贵阳有家著名的文通书局，设有编辑、印刷、发行三所，遂聘任马宗荣主持编辑所工作。信上说：“继华吾兄：今日见《文讯》二卷二期。有《霜厓诗录》广告。颇以为异。弟曾告兄，请先印词录，后诗录，岂词录已印行耶？又‘卢冀野诗钞’排样已定，至今无有消息。四卷稿早经交卷。日日望寄弟自校，始终不见寄下，何也。霜厓诗、词录需加内封面，样式另附上。遗像贵札附印第一册。未装订前须由弟校阅一遍。全稿现只缺三剧一册，因文稿无法搜印故定为五种附年谱一卷也。……又霜厓诗、词、曲（录）、三剧、南山词简谱契约，皆由弟用编订人名义与文通订约。将来版税拟留作木刻用。又及。”
1939年，吴梅客死离昆明不远的大姚县李旗屯，吴梅死后卢冀野着手为他编印全集。我特地翻来这几本文通书局的出版物，第一种确为《霜厓词录》，第二种是《霜厓诗录》，第三种是《霜厓曲录》，初版依次在1942年7月、1942年12月、1944年4月。按信封邮戳，马宗荣1942年5月25日才收到这封信，历时整整近两个月，局势不稳、交通不畅，文通书局或许因此未贸然将稿件寄于卢冀野，在未装订前请他再校阅一遍，而他附在信中为全集题写的“霜厓诗录”也未能收入书中。多少是遗憾，毕竟是牵挂。文通书局最终出版齐全了《霜厓全集》，后两种是《霜厓三剧》和《南北词简谱》，冀野先生足可告慰瞿安先生了。
朋友说这封信原是位集邮爱好者收藏的，打动他的是那页老信封和老信封上的老邮票，这位集邮爱好者不关心信是谁写的，信里写了什么，信中文字所吐露的文化意义。我喜爱冀野先生这三页小笺上的字，相比唐圭璋，唐先生向来瘦弱，毛笔字和他人一样生得清逸，飘满浓浓书卷气；卢冀野的字见野趣，甚至带点玩世不恭，常说字如其人，真是一点不假。学问方面唐先生肯下苦功，编著有《全宋词》《全金元词》《宋词纪事》等；卢冀野多才情，但张友鸾说他似乎只写了点“元曲ABC”之类的启蒙文章，少了高深的著作，要以他的知识，是应该多些成绩的。惋惜才子命里多舛，竟寿浅于他的老师，度了四十六年秋冬便匆匆去了。关于死因，冰心说到一件让冀野先生极为痛心的事：“他亲眼看到当时有成千上万的旧书和珍本，都当作废纸，论斤出卖（其中有一部份流到香港，又转卖到外国图书馆）。怎不痛心疾首？这样一来，血压高了！加之他原来就有肾脏炎、糖尿病一类的宿疾，至此一并发作，结果于1951年4月17日病逝于南京医院。”这让我想到了一位友人，台湾某大学著名教授，酷爱戏曲，20世纪八九十年代每回来大陆，必购买大批珍贵的戏曲文献，整麻袋的背回台湾，只因当年大陆忙于建设，民间对古籍缺乏认识和保护，现今在他的主持下，该校的戏曲陈列室已成为台湾文化界的一大特色。他和冀野先生其实都是热爱中国文化的优秀知识分子。
今年福建连城之行，三四天兜兜转转，正宗的沙县小吃没能挑动我的味蕾，悠悠然沉浸在山水清清、松篁画里。我问导游是否知道连城的金鸡岭？他客气地笑笑回答说不清楚。我又问他卢冀野，他仍然客气地笑笑说不清楚。其实我的本意不过是如果金鸡岭距离住处很近，那么我想去看看，也并不奢望他会对卢冀野有一点了解。职业的习惯却让他反问起我来:“金鸡岭和卢冀野是怎么回事？”我跟他解释，卢冀野是大文人，解放前有回过金鸡岭让土匪错当成国民党大官给绑回了寨子。“后来呢？”导游来了兴致。“后来大作家聪明呀，因为他长着胡子，更是穷光蛋，而土匪要绑的大官没胡子，以此‘验明真身’，土匪就把他放了。”“那真有意思，我得找机会详细了解了解，以后能为连城的旅游增加一些卖点了。”导游神情煞有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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