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似乎是个深谙无用之美的人。
生活在乡下的父亲喜欢收藏,他收藏的东西在别人看来,是无用而可笑的。他有一个木质旧箱子,里面放书,有一日我好奇打开,摸到一本,一翻,竟是他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读书时的课本。他的抽屉里曾零碎放了许多碎瓷片,也有一个玉簪,都是他在沙地上捡来的。还有旧的连环画、破损的砚、锈蚀的铜钱……田野上的形态特别的野果子,废弃的竹编,我都从他手里见过。妈妈经常跟他后面偷偷扔,我却从父亲那里渐渐懂得,有用的物事之外,还有一个无用的世界,无关冷暖,无关金钱和权势,无关实际的功用,只是图个把玩,图一个小小的欢喜。
遥想《诗经》年代,悠悠五百多年,老百姓在天地之间忙着种植五谷,忙着采桑采葛采蘋,忙着上战场去打仗,忙着去祭祀先祖与神灵。可是,就有那么一些人,从繁忙中停下来了,停下来去做“无用”的事。他们停下来,吟唱这周朝大地上的风物人事,吟唱向往和喜悦,也吟唱哀伤和孤寂。
千百年过去,那些有用的事情,如风吹落叶,化作腐土,了无踪迹。反倒是这些无用的事情,这些发自心灵的吟唱,如星光一般永远照耀大河。
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样的生活,也有无用之美。独坐,无须要伴;弹琴,无须知音。不嫌林深,不怨人不知,因为本就无所求,因为本就只是来品玩这幽独。“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孟浩然写诗给当时的张九龄丞相,希望得到引荐提拔,他那是经世致用的思想,他要有为,他要有用。
生活里,多的是孟浩然那样志气的人。难的是,能有王维独坐的境界。
我经常去小区附近一个理发店洗头,第一次去时,见墙上悬挂一幅装裱好的荷花图。后来又有一次,店里没人,我进店瞥见理发师正在长桌子上画画,画的是工笔牡丹。内心一阵惊动,不由从心底生出仰视的目光。后来,工笔牡丹也装裱上了墙。一边理发,一边画画。一边挣钱养家,一边做世俗目光里的无用之事来养心。
我也差不多,也有许多沉溺于无用之美的时光。
曾经,在早春,在窗边挂风铃,然后静静待在窗内,读书或者做家务,风起铃响,仿佛是春天来叩门喊我。少年时,在夏夜,月下独行,去偷听邻村那个男孩月下吹笛。秋天,去江边的树林,看经霜的芒草在夕阳里。冬天,我一个人踩着雪,往旷野深处去。
十几年前,我一个人跑到广州去学舞蹈,不为登台,不为拿证书,只为简单的喜欢。十几年了,我还在写着小文字,不为成名,不为谋利,也还是,简单的喜欢。即使没有稿费,没有发表的地方,我一样还会写下去,点灯熬夜地写着。
我就这样,被这些具有无用之美的时光一养多年,养得一颗心饱满多汁,又宁静清远。
周作人说,我们在日用必需的东西之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以为,这有意思,就是生活中属于无用之美的那一部分。
戏曲,书法,绘画,舞蹈……许多东西都是无用的。可是,没有了它,我们活得多粗糙,多面目狰狞啊!生活里,是那些无用的东西,让我们的心灵像一块水草丰茂的草原。历史的长河里,是那些无用的东西,让我们活得体面、庄严,活得有仪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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