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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庄记 50

时间:2024-11-07 01:43:52

黄家川是我去的上庄最后一个自然村,和上庄所有的村庄一样,黄家川也是夹在两道岭山夹峙的一个川道里,居住相对比较集中,在阳面的山坡从山头延向山尾,错落有致。一户一户地走,竟然没有一户有人,连一只狗也没见到。心里有些疑乎,按老村长说的,除了梁家寨,黄家川是人口最多的,也是现在有人的家户最多的,可是进入村巷,一个人都没见到。沟对面有一个村庄,倒显得人很多,唢呐阵阵,还不时传来鞭炮声,我想可能是谁家过事。上庄人的许多词汇意味深长,十分经典。比如无论是红事(喜事)、白事(丧事),还是满月、寿辰,统称为“过事”,就像“事”就在你的日子必经之路上,你必须“过”一下。

翻过沟,进了村巷,树上、墙上、碾子上、水窖上都贴着写着“喜”字的红纸片,果然有喜事,黄家川的人该是都来跟事了。跟着“喜”字来到贴着大红对联的大门口,楼子两边各有一个老汉吹着唢呐,正是在晚生家丧事上吹的两个唢呐手。门里迎出两个老汉来,说:“请了,请了。”一人弓着腰引我往前走,一人在前面喊:“六指村长,来稀客了,是干部。”我以为老村长也在,心里埋怨村里有人过事也不告我一声。我被引到一张比其他桌子大的圆桌前。看看桌上坐的人,发现没有老村长。看来我到了另一个村了。

村长戴着没镶边的大圆坨的石头墨镜,他站起来说:“记者?”我说:“扶贫的。”他旁边的老汉给我腾出位置,我忙说:“老叔,您坐。”戴石头镜的老汉说:“你坐,你是稀客。”说着按着我的肩膀把我按着坐下。我拍拍相机说:“我照会儿相。”

席就摆在院里,十几桌,没搭顶棚。人已上桌,娃娃最多,有二十几桌。新房是一孔崖窑,除了一大立柜,没有几样家具,倒很宽敞。墙上挂着新郎新娘结婚照。窑里拥挤着耍房的。照相时才发现新郎是个哑巴,而新娘很漂亮。他们又开心又羞涩。

典礼开始后,他们开始耍公婆——这里有耍公公婆婆的习俗,公公婆婆打扮得越丑越滑稽,说明人缘越好。婆婆头戴大红花、涂着红脸蛋,耳朵上挂着红辣椒做的耳坠,脖子上挂着指头胖的麻绳绾成的项链,坠子竟是个驴粪蛋子。公公则一对白眼窝,打着伞,戴一顶纸糊的小八角帽,耳朵上挂两个萝卜片子掏成铜钱耳翅,反穿皮袄,手拿扇子给婆娘扇凉,两个扭着秧歌步。

从他们的笑容和配合大家的耍弄上看得出他们的幸福是从心里溢出来的。

我想到了马悦然《吊陆文夫》中的一段话:“我当天在报纸上读过一篇报道,说一个中国贫农会花他所有的财产为儿子办婚礼。‘何必呢?’我给陆文夫说。‘这你不懂!’陆文夫说,‘你到末日的时候,会追溯你的学术生涯,跟自己说,啊,你这个人没白活着,你对汉学研究有一定贡献。我也会安慰自己说,我的小说写得还不错。可是那个贫农呢?他唯一能说的是:我啥子功劳都没得,一辈子在田里做苦工。可是我儿子结婚的时候,我请了两桌村里的客人打牙祭喝烈酒,让大家吃得饱,喝得醉。还让他们抽一条最好的香烟哩!——你千万不要夺去他那唯一的乐趣!’”

照过相出来见人们攒成一堆,笑闹如潮,过去一看,是在人堆的旁边摆着一张桌子,有人在记礼,我走过去,扫了一眼多数是三十、五十,我上了两百。

回到桌前刚坐下,一个小伙子跑过来说:“六指爷,干部把礼上了。”六指村长说:“礼你就不上了。”我说:“恭贺新禧嘛。”六指村长喊:“锁子,去叫大脚板和老猴子来。”说着,递给一根烟来,我看到他左手大拇指上背着一个小指头。不一会儿公公婆婆过来,六指村长说:“先端个酒再说话。”男的直把女的往前推,村长嘿嘿一笑说:“老猴子,晚上也这么推?把大脚板推到我窑里来?”大脚板说:“怕你没那个本事了,都尿鞋面了,还贪劲大得很,多长一个指头也不顶那用。”老猴子端起两杯酒敬给村长,六指村长说:“不是我左手拉住,右手早给你一个砍脖子,一点规矩都不懂,干部是稀客,这不懂。”老猴子忙把酒又敬到我面前,好事成双,我喝了两杯,六指村长说:“今儿这酒可不是这么个喝法,按说得喝一年,十二个酒,念你远道上来,疲累着,就图个吉利,六个酒,六六大顺。”推辞不过,我只能喝了。

六指村长说:“干部的礼你们收不?”

大脚板说:“这样的贵客请都请不到,来就是看得起我们这些人了,添喜添福哩,还哪敢收你的礼,受不起。”

六指村长说:“我当你们那么没涵养哩。”

我说:“哪有吃席不出礼的,恭贺新禧,添喜添福。”

大脚板说:“不是钱的事噻,你说你天南海北的,以后上哪达找着给你还礼去?”

我说:“不用还礼。”

大脚板说:“那咋行?欠礼到下辈子就是债。”

我说:“婚礼不出礼不够礼数,赶上了,喜事嘛,随个喜。”

六指村长说:“礼就不要出了,赶上了你能进来是他们的福气,给他们多照几张相留下就当贺过了。”

我说:“照相是照相,礼还是要出的。”

一小伙子把二百块钱递给六指村长,六指村长装进我的口袋说:“入乡随俗,按咱这规矩吧。”

大脚板说:“你给我孙子取个名儿吧。”

我笑笑说:“娃不是才办喜事嘛。”

大脚板说:“老大的,快生了。”

我说:“生下再取,现在不知道是男是女嘛。”

大脚板说:“肯定是男孙,你就照着男孙给我取。”

六指村长把嘴巴贴我耳朵上说:“花钱照过B超了。”

我说:“我回去取好了让人捎过来。”

大脚板说:“可把好事捞着了,我儿有手机,我让他把号留给你,一定。”

大脚板递过来一包烟,我不接,村长说:“烟不好,你别嫌弃,按规矩帮忙的一人一包烟。”

我说:“我没帮上啥忙。”

大脚板说:“你这又照相又起名的,帮了大忙了。”

我发了一圈烟,一个个点了,六指村长感慨地说:“将就班子凑合戏,老天爷公平得很,世下个这,就会世下个那,儿的娘寡过着,女的爹光棍着,寡妇嫁给了光棍,寡妇的儿娶了光棍的女,两个娃都不咋正常,男娃哑巴,女娃羊痫风,就是城里人说的癫痫,不然也不会回来办的。几年了咋村里没起过一栋新屋,没过过一宗喜事了。”

我说:“噢,那得好好贺贺。”

一老汉说:“老鸹站猪背,豁豁对崾崄,为了儿女谁也不嫌谁。”

六指村长说:“在上庄扶贫吧?”

我点点头。

六指村长说:“我们也来扶贫干部,打了一头就回去了。”看了我一眼,又说,“蹲下也没事干,不回去做啥?”

我说:“村上一共有多少人?”

六指村长说:“全村1400多人,300多户,在村上的基本都来了,唉,你看来的全是老汉、老婆、娃娃,以前过事一院子摆不下,一茬子待不完,没人了。”

正说着话,有人来说:“上庄的老村长来了。”

六指村长没抬屁股说:“安到另个桌子让坐毬去。”

老村长已到了,说:“我偏就坐毬这桌,你家的喜?日能的,不愿意挪别处去。”

六指村长说:“你这是黄鼠吃过地圪塄了。”

老村长说:“不服气,你也往圪塄那边吃呀。”

六指村长吊着脸子说:“少跟我说毬话。”

老村长也吊着脸子说:“土都掩到脖子上了,没毬完没了,把你家娃捏死了,还是把你婆娘睡了?这是人家的喜事,脸子吊得秤砣一样,没个掌握!”

六指村长说:“夹住你婆娘那货不行?”

老村长说:“明明是你婆娘那货敞着哩才惹的事嘛。”

人都笑了,大脚板走过来嘻嘻一笑说:“哎呀呀,明明是打捶的事要骂仗嘛,不行了先到驴圈里两个人踢上一阵咬上一阵,还是表兄弟哩,当着干部的面不嫌寒碜。”

六指村长旁边一老汉让出了位置,老村长坐下时顺手把六指村长的帽子扔了飞盘,六指村长跳起来说:“啥毬人嘛,少招惹我。”立刻有人捡回了帽子。

老村长说:“咱今儿摆开来说,分地时你没活动?恨不得把婆娘让给人家睡了。”

六指村长说:“噢,你把婆娘让人家睡了工作组才偏刃子斧头砍的。”

老村长说:“毬德行,不都是为了队上,轮到你我头上才多几亩?倒是为自家的事噻,扎上个势,有意思没意思,还不如你那婆娘,还刁空到我家里睡一晚上哩。”

六指村长又把老村长的帽子扔了飞盘。立刻又有人捡了回来,老村长弹弹帽子上的土说:“有本事种去嘛,窝子地都荒着呢。”

六指村长说:“耍阴谋诡计,还要嘛,我们几百亩窝子地都撂了,今儿我做主全给你种去。”

老村长问我:“你咋在这里?”

我说:“去黄家川,村里没一个人,听这边喜庆,过来看看。”

六指村长说:“干部是你家的,咋就不能到我这达来,村是两个村,省是一个省。”

老村长说:“他在我村上扶贫哩,你有本事叫一个来住下。”

正说着,传来争吵声,一老汉跑过来,六指村长说:“咋了?莫不是娘舅家的人给慢待了,要掀桌子抡盘子?”老汉看了我一眼说:“不是,你过来看看噻。”六指村长说:“你说你的,藏藏掖掖的,没外人。”老汉说:“大头子上了礼不坐席要走人。”六指村长说:“个老,我去看看。”我跟了过去,六指村长双手叉在腰里说:“一大把年纪活驴哩,鼻子汤到眼窝里倒来了,这场合较劲?”大头子是个老汉,抹一把鼻涕说:“你想咋说你说去,席我不坐。”六指村长说:“那礼也不收,把礼钱退了。”大头子说:“礼不能退,我有他家的礼哩,我是还礼来了,要不是有他家的礼,八抬大轿都抬不来。”六指村长说:“今儿是两个娃的喜日子,你在这日子上起事?”大头子说:“他多歪呀,逼得人上庙赌咒,有杀人的心哩。”六指村长说:“关老爷还有三把邪火哩,半截都擩到土里头了,还脚梁背上看事?两个娃是顶当娃也不说了,你吃也好,不吃也罢,席得给我坐,要走把你的礼撤走!”说完,掉头背着手走了。那老汉被几个人连说带劝按到一张桌子上。六指村长说:“都是犟,老猴子倔,大头子更倔,都十几年前的事了,还都咬住不放。”

席是十三花的席,满碟满碗的,鸡是整鸡。酒是用五斤的塑料桶壶的糜子酒。丸子真好吃,我吃了一个又去搛,老村长说:“一桌席待八个客,只有八个丸子,一人只能吃一个,吃了人家会不高兴,脾气倔的人会和你理论的。”这么说着,就把自己的一个搛给我,六指村长也搛给我一个,结果其他人都不吃了,说:“你吃,我们常吃哩。”我哪好意思,又一个个搛回他们碗里。

新人来敬酒时,几个老汉刁难着戏耍了一会儿。

六指村长喊:“老猴子,大脚板,你们不敬酒?”

老猴子哈哈哈地只顾着笑,老村长说:“猴子偷桃偷着了,还是两个大桃,高兴得嘴咧得像个鞋口子。”

大脚板说:“我两个姨奶奶,哪个桃儿大?”

六指村长立刻回过头来说:“现在这个大,奶过两个男人,连吃带挼人。”

老村长说:“没你婆娘的大,像熟过的桃子,兜不住掉到地上就是一摊。”

六指村长说:“大脚板,喜事嘛,你也不拾掇拾掇,倒把老猴子拾掇得狗戴礼帽有个人样儿。”

大脚板说:“忙得人揣鞋拾帽子的,拾掇啥。”

老村长说:“小心老猴子不要你了,蔫牛踢死人哩。”

大脚板说:“不要了才好哩,反正媳妇子拉扯到家了。”

老村长说:“老猴子,大脚板可荒了这些年,再不打起精神领不住。”

六指村长说:“快去拾掇拾掇,喜事么,让干部好好给你们拍几张,也挂到墙上。”

大脚板说:“一脸褶褶子,显山露水的还拾掇啥,丑死了,不照了,给娃多照照。”

两个人敬了一圈酒,又去别的桌上敬酒。

“大脚板守这么多年,多少人不嫁?心思稠着哩,事在这里谋着哩。”六指村长说着,在旁边一个老汉头上拍了一巴掌,“老耿,你狗吃油渣心还汪得很,光看你这门楼盖(额头)明得赛灯泡哩,痴心妄想了半辈子,没解透人家的心思嘛。”

老耿抓起酒杯咕儿灌下去,说:“咱女人没给咱生下女儿嘛,咱没钱给人家娃娶女人嘛。”

两个人还是收拾了,我给他们拍了照片,说:“回去我洗出来,给你们送过来。”

一个女人过来说:“八爷,你那孙子官名儿叫个啥?”

老村长说:“你搂着睡了多少年了,娃娃睡了一大堆,问我?”

女人说:“就没叫过嘛。”

老村长说:“白日不叫,晚上也不叫?”

六指村长说:“你老驴瓜了吧,晚上还顾得上叫名字。”

一老婆婆接话说:“你男人叫叫驴,你就让记个叫驴,快说名噻,等着记礼哩,不怕外人笑话。”

六指村长看我一眼说:“笑话啥,喜事三天没大小。”

老村长说:“李进,进去的进。”

女人把一杯酒浇到了老村长头上哈哈哈地笑着跑了。

老村长说:“你看咱这里人活得,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连男人的官名都不知道。”

老汉都喝得晕晕乎乎的,还有几个婆婆也喝醉了,嬉笑追闹。

回去的路上,老村长说:“那老东西对我怀恨在心,这些年不走动哩。那时候为冰草塬,上庄和蔡前庄争,两个大队的人经常打架,上面划分地界按地主的地契划分的,我看蔡前庄的老地主受气,一做工作老地主就搬到上庄来了,这一招把冰草塬从蔡前庄硬讹来了,那可是一千多亩平地。”

又说:“那事做得漂亮,长脸哩!”

我说:“你和六指村长有亲戚?”

老村长说:“要说亲着哩,他二爷娶的是我奶奶的妹妹,可这土地上的事寸土必争,不能讲亲戚的,那时间把土地看得重的,就像歌里唱的,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两个大队为交界的土地打过仗,民兵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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