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小武去唐王庄看他资助的三个孩子,顺道来上庄看我。唐王庄就在挡山那面,虽一山之隔,却是两县。管小武是作家里面有钱的主儿,他靠给老板写报告文学发了,开了一家文化传媒公司,房子换成别墅了,儿子留学美国了,车子开上奥迪了,在唐王庄还资助了三个孩子,每年都会去看一两回。
晚上我们在老村长家喝了一场。第二日是周末,我和管小武一起去唐王庄,出了校园,进入村巷,一个小伙子站在村巷里抻开两条胳膊拦车。村巷本来窄狭,勉强能过一辆车,他这么一拦,就是一夫当关了。管小武停了车,小伙子嘿嘿一笑,说:“把我捎上。”不等我们回话,拉开车门直接上来了,“你们要去哪里?我给你们带路。”我说:“去唐王庄,路熟,你忙你的,不麻烦了。”他说:“你看地里光秃秃的嘛,老天爷不给活,谁也没干的。”出了村巷,管小武说:“你要去哪里,我先送你。”他嘿嘿一笑说:“不去哪里,坐你们的车逛逛。”到上庄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我还是第一次在村里见到。我说:“没出去打工?”他说:“前几天才回来,家里有点事。”他自我介绍我叫李玉堂。我差点脱口叫出“你就是倔种”。我打量他几眼,跟我想象的有出入,他并不是五大三粗脸露凶相的模样,他的面目甚至有些清秀慈善,就是皮肤黑糙。
关于李玉堂的倔,老顾当笑话讲过。按辈分,老顾是李玉堂的姑爷爷。门框碰了头,提根棒棍打得门框直掉泥皮;砖头碰疼了脚指头,提起斧头将砖砸成了一堆粉末;垂下来的树枝扫了脸,一顿砍刀将树砍成秃子。最经典的是有一回李玉堂在山梁上放羊,一股风将草帽给叼走了,他追着草帽一直到了沟底。戴了草帽,刚上了梁顶撵上羊群,又一股风刮飞草帽,他又一直追到沟底。上了山顶一根烟还没吃完,草帽又被风叼走,滚落沟底。李玉堂站在山顶吃了几根烟,扑到沟底,驴日狗养地骂着跳着蹦子将草帽踩个稀烂,还唾了几口,浇了泡尿。老顾笑得都快岔气,说我就在对面梁上放羊看着哩,你说要么不追毬了,要追了就捡回来,从山顶追到沟底,二三里地跑了几回,却把草帽踹碎了,你说这娃的脾气瞎不瞎,那天的风日怪,这狗日的更日怪。
李玉堂的媳妇春草年前跑了。我到上庄没几天,老李就来找过我,“娶进门还不到一年嘛,13匝子新崭崭的老人头,连号码都没乱啊,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上庄人把百元大钞叫老人头。我说:“彩礼13万?这么高?”老李说:“现在都这么个行情嘛。”老李请我过去给亲家说说,我说:“我说上能顶用?”老李说:“咋不顶用?你是干部,公家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狗日的心里怯着哩。”我去了一趟,没见到春草,只见了春草的爹,我说了一大堆话,老汉只是闷着头吃烟,把个窑洞吃得像烟洞,旱烟味烈,呛得我直流泪。从始至终老汉只重复一句话:“打得过不成了嘛,麻绳蘸上水往死里打呢嘛,再过下去我娃怕就没命了。”大约一个月后,老李又找过我一趟,说:“他们给春草把对象都寻下了,听说彩礼都收了,眼看着要嫁人了。”问我这事能不能打官司。我说:“玉堂和春草把婚离了?”老李说:“没有。”我说:“还没离婚,就敢嫁人?这是重婚罪,要判刑的。”老李说:“唉,当时只是摆了宴席,没领结婚证。”我说:“结婚咋连结婚证都不领?”老李说:“这里谁领结婚证,领了结婚证公家就知道了,计划生育就盯上了,要一胎两胎生不下个儿子,罚得你钻都没处钻。”我说:“不领结婚证,生下孩子不上户口了?”老李嘿嘿一笑说:“你们城里人这方面脑子不行,有户口娃娃长,没户口娃娃就不长了?都等娃快上学了才花钱办户口哩,公家也说了,不让有黑娃娃。”我想想说:“结婚几个月了?”老李说:“眼看一年了。”我说:“这应该构成事实婚姻,官司应该能打。”老李说:“能打赢吗?”我说:“应该能。”老李说:“你老说应该应该,说得人心里没底嘛。”我笑笑说:“我给你问问。”老李说:“都说见婚姻说合,见官司说散,有一分奈何也不想经公,这事你就帮个忙吧,也太气人了嘛,墙活一锨泥,人活一口气,我知道官司不好打,是个花钱的事,钱我们花。”我上老疙瘩峰打电话咨询律师朋友,朋友说:“官司可以打,不过他得有心理准备,我可以把他们打成合法夫妻,但不能打成真正夫妻。”我说:“什么意思?”朋友说:“你想两家都打过官司了,这种伤害不是一般的伤害,两个人还能生活在一起?女方不回来,你能有啥办法?这不是财产官司,法院可以强制执行。而且我估计把他们打成合法夫妻,紧接着他们就会打离婚官司,男方经常打女方,搞不好靠到家庭暴力上去了,女方还可以向他们索取赔偿及生活费,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打这官司达不到目的,打官司的真正输赢,在于目的是否达到。”我想对老李来说这可不是他要的结果。过几日,老李来了,我婉转地把意思说了,老李愣了半晌,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你别操心了,驴日的不让我管,看他驴日的咋闹腾去。”
上庄到唐王庄有四十多公里,要翻挡山,路特别别扭,走了两个小时。管小武留下了钱,还带了衣服、书包、书籍,给孩子的爷爷奶奶带了烟酒糖茶。老唐一家千恩万谢地硬要留吃饭,我们谢了。回上庄的路上,经过榆树壕时,李玉堂说:“去我家吧,大块羊肉也炖得差不多了。”我们不打算去,道了谢,李玉堂说:“大块羊肉就是给你们炖的,不吃就糟蹋了。”管小武说:“给我们炖的?你早打算请我们吃饭?”李玉堂点点头说:“刚满月的羊羔,粮食喂下的,到城里你吃不上这么好的肉。”管小武说:“好。”掏了五百块钱,李玉堂说:“羊羔自家喂的。”管小武硬塞,李玉堂眉毛一挑说:“啥意思吗,看不起人是不?你们城里人钱多是不?我拿了你这钱就拔了穷根了?!”管小武忙赔着笑脸说:“我不是那意思,你多心了。”院子大门小,车进不去,李玉堂说:“停在外面没事,村子上没几户人了,也没人敢动这车,都怕这车哩。”进门的时候,管小武悄声说:“这家伙怪有意思的,脾气看上去是不大好。”我悄声说:“性格倔强,人叫倔种。”
李玉堂掺好了水端出来让我们洗洗。洗脸的时候,老村长也来了,管小武抱下了几瓶酒。李玉堂说:“咋能喝你的酒,酒家里已备下了。”老村长说:“喝老板的酒,他那酒香,你能备个啥酒。”拳头大的羊肉块子用一个四方杏木盘子端上来,管小武吃了几口,说:“这肉真香啊,一点都不膻。”老村长说:“咱上庄的羊是纯种滩羊,国家保护品种,咱上庄有十几种中药材,甘草、苦豆子、秦艽,都是羊的好草,饮的是沟里的水,碱性大,羊肉就不膻。”我说:“你知道人咋说这里的羊肉的吗?喝的是矿泉水,吃的是中草药,拉的是六味地黄丸,尿的是太太口服液。”管小武“噗”地笑喷了。我又悄声说:“还有后半截哩。”管小武问:“咋说?”我说:“等以后再给你说。”
喝过两瓶酒,老村长不喝了,说:“你们说吧,我先回去了。”李玉堂说:“舅爷,你给说嘛。”老村长说:“你没长嘴,我说?事就嘛个事,死马当个活马医,成就成,不成就拉倒,有啥难开口的。”老李说:“咋了,你嘴不是歪得很嘛,人说一句你三句等着哩,这阵嘴叫驴踢了?”我对老村长说:“有事去我那里说吧,正好一起回去。”老村长说:“你们说,我走回去,喝了酒坐这东西颠得晕。”老村长走后,李玉堂嘿嘿一笑说:“今晚就住我家吧,让大老板也住住窑洞,被褥炕单都是新的,没沾过身。”管小武说:“好好,科学研究窑洞冬暖夏凉,最宜养生。”
窑洞很整洁,大红双喜、花花绿绿的彩带还在,墙上挂着两个大相框,里面镶着李玉堂的结婚照,地上摆着几件新柜子,还有一套沙发,都用塑料布苫盖着,依然还是洞房模样,挺温馨的。从结婚照上看,春草长得是很漂亮的。李玉堂要拉掉沙发上苫着的塑料布,我说:“躺炕上说吧,躺展舒坦。”我们就上了炕。
我递给李玉堂一根烟,李玉堂没接,掏出自己的烟说:“我这烂杆烟你们不抽,你们抽你们的,我抽我的。”
我硬塞给他说:“都是冒烟的东西。”
我估摸李玉堂是要说他媳妇的事,就直接说:“咋就老打春草?”
李玉堂说:“你听那老驴瞎说,一巴掌一捶也是个打?再说了谁挨打不是嘴瞎招的,要不是她嘴瞎,我吃疯了打她?”
我说:“女人嘛,哪个不嘴碎?忍着点不就过去了。”
李玉堂说:“喂猪骂猪,赶驴骂驴,干啥骂啥,说话听音,打鼓听声,分明就是骂我嘛,一句话就是不想让你在家里待,逼我出去打工,搁你你忍得住?”
“娶来就是个娘娘,当菩萨供到板板上都供不住,你个驴日下的,还三天两天地捶你妈,现在的女人是捶得下的,瞎(ha)迷日眼窝的连轻重都掂不来,毬皮鞔鼓——硬撑,撑扯没?”原来老李站在门外。
“我是三天两头打了?说话把不住门。”李玉堂双掌拍着炕,“现在你就是拿刀把我剐了,事能回头?”
老李说:“你个驴日下的就是在老子跟前耍倔本事,本事大把你妈接回来,老子给你烧香磕头哩,拿13万打水漂,你当你是官老爷大老板?你就是个糊脑子,还不让人说了。”
李玉堂跳下炕,说:“你脑子清干,你日能,你进来说。”
老李说:“日你娘,你做下的事让老子说?装了十几万烧得毛都长不住,把四下里的女娃挑遍了,挑了个你妈,定亲的时候我就不同意,我咋说的?那家人麻达,钱财上黑,那女子猴,活泛的眼皮皮都会说话,娶过来守不住,不听老子的话,硬拗着要娶你妈,娶了个啥下场。”
管小武说:“彩礼十三万?”
李玉堂说:“现在就这么个行情。”
老李说:“羞先人去,十万的你不娶嘛。”
李玉堂说:“我是说现在,今年张旺的女儿改子不要了十五万?”
老李说:“前年有这么高?是你驴日的烧包,把事做冒风了咋不说?”
李玉堂跺着脚说:“还让人说不让人说,吵毬的,我不说了,你说去。”
老李说:“我说去?净沟子推磨,转着圈圈丢人的事,你让我说去,你说着五八,不说着四十。”
李玉堂说:“你不说话嘴痒得不行啊?搅打毬的,闲得没事了,去看我舅爷家有好烟吗借两包来。”
老李骂骂咧咧地走了。
“前面都撂过,我给你们往简短里说,要不等会回来又搅打得说不成了。”李玉堂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春草的弟弟要娶媳妇,他爹让我拿6万,不要说我结婚欠下一沟子烂账还没还清,就是我有钱,我的钱也不是狗屙下的,是不?我娶春草你少收点彩礼,哪怕是少收个三五千,给我顾个面子,那我也认了,人嘛总得讲个道义,一个女婿半个儿嘛,老先人说下的话都是规矩嘛。可你把我当半个儿待过?当时女子彩礼的行情最高也就十万,你看我对春草吃心,心黑得要十三万,一分都不少,恨不得把我家刮了,十三万在这方圆是冒了尖的,都说是我把彩礼抬高了,谁见谁骂。要说十万也能娶上,可咱看上人了嘛,你说娶个女人一达里要过一辈子哩,我多花3万就是要买个称心如意,我认了。现在你娶儿媳妇,凭啥要我给你掏六万,天下有这理吗?你做事不留后路,现在拿多少那是我凭心举念的事,有你这么摊派的,你是镇上的干部?我娶春草哪一分钱不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挖煤挣下的,给我姐家摊了五万还是六万?再说你儿在家里躺着让我拿钱?真把不要脸的药连纸包包都吃上了。春草一回娘家,老东西就哭哭啼啼上吊抹脖地闹,逼我出去拉高利贷。拉六万高利贷,那驴打滚的利钱背上,那就是个黑窟窿,打工一年挣下的就是个利息钱。下煤窑挣钱多,可挖煤那是干阳间的活花阴间的钱,有今儿没明儿的活,我整整挖了十年煤,遭了三次难,一次窑塌被埋了五天,一次瓦斯爆炸了震晕了,一次让水淹了,命大么没死下,可一提煤窑我头皮麻扎扎的,三次赔偿的钱加上挖煤挣下的才娶了春草,我还想好好活着哩。春草回来就跟我闹,逼我出门打工。人都骂我是倔种,我这人就是倔,顺着来咋都好说,拧着来你拧不过我,我干脆就不理会这事了,我说你让你爹死了心,我就是下窑挖煤,也不会给他一分钱。后来春草就跑到娘家不回来么。唉,不扯那些了,一句话没遇上好亲戚,要说春草刚嫁过来好好的,都给她爹带坏了。”
续了根烟,李玉堂接着说:“春草跑了后,我找了不下十趟,老东西连春草的面都不让见。我咽下一口气去南山窑下窑挖煤了。咋能不怕,那就是阴曹地府啊,可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事不过三,我都遭了三次难了,人活一辈子赌的就是一句话嘛。我就想我一下煤窑挖煤,春草也就回来了,我豁出去6年,给老东西挣6万。可谁知那老驴是半夜起来吃豌豆,变驴的心早就安下了,他给春草把男人都寻下了。我提着一把尖镢去了,想着把驴日的一个一个一顿尖镢刨了,活得这么难心,有啥毬意思,都不要活了。可一家人不闪面,我骑在墙头上那么羞辱了一番,人家就是不露面,我在墙头上吃了两包烟,把我吃恶心吐了,也吐明白了,我才三十岁,还没活过个好人,为啥拿命换那一家子烂命?我站在墙头浇了一泡尿,就把大门楼子刨倒,把狠话也撂下了,老子这就下窑挖煤去,再娶个丫头给您老驴看看。可春草生了,还是个儿子。春草不回来算毬了,吃亏添福,我就当个亏吃,可儿子是我李家的骨血,那得要回来,这天经地义的事,就当13万买个儿子,也值。我去要儿子,老驴说女人都不是你的了,娃还能是你的?你说世上有这号人吗?我跑了三趟,连儿子面都没见上。后来我想那老驴钱财上黑,春草的彩礼给大儿娶了媳妇,小儿子要娶媳妇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就想掏上一千把儿子要回来。唉,这话一提头,日他妈坏了,老驴是蚂蚱吃露水跟秆秆上,说一千就想买个儿子,城里买只狗还几千哩。你说这是人说的话吗,把我儿子跟狗比?我恨不得把老驴撅成两截子,可我懒得跟老驴扯来扯去,日子不等人,早早把儿子弄回来下窑挖煤挣钱去,就说你开个价,老驴一开口就是5千。我一口就唾在老驴的脸上了。你说我的儿子,我掏5千往回买,这成啥事了,还有天理没?我想算他妈的了,老子能造出一个来,就能造出两个三个来。可我爹不依不饶,逼着要孙子。我说等我挣下钱了,娶个女人给你生一个生产队。我爹说羞你先人去,娶了一个挖了10年煤,再娶一个不把你驴日的皮扒了,就你驴日的那本事,娶了一个都守不住,再娶个还是个跑货,就说不跑,能保证给我生个带把的?现在生个儿子多金贵?你要让老子断根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想让老子死了也睁着眼睛呀?整日就是这些话,在你耳边像苍蝇蚊子嗡嗡。我头都快炸了,又不能跟他对骂,他有肺气肿,一着气就恨不得把肺咳出来,我怕他把肺咳炸了。可再去老驴家人家连门都不让进,隔着门缝骂,夹在两头受气,我只能跑到荒山野岭躲着。可躲了些日子我挨不住了,这么躲着咋行,我还得出去挣钱哩。我咬咬牙,心想钱是个啥,好汉子身上的垢甲汉子的命,力气是个啥,力气就是个尿脬越挣越大,5千块不就是白挖几个月的煤嘛,就当让老板哄了,让贼掏了,耍赌输了,让婊子套了,让骗子坑了。我去再找,日他妈,老驴是荞面撅撅见风就硬,又涨价了,一万。我气从头顶往出冒,一巴掌就扇在老驴的脸上,说你长得是嘴呀,还不如给女人养娃娃去,有一万老子还娶丫头哩。我跟老驴打起来,可人家两个儿子都在嘛,三个把我摁住捶了一顿,唉,事就这么僵住了。”
老李回来了,从老村长那里拿来两包芙蓉王,李玉堂给我们一人扔了一包,我递给他说:“我们有抽的。”李玉堂又扔回来说:“让你们拿着你们就拿着,扔来扔去的泼烦不泼烦。”又说,“唉,日他妈的,当时咬咬牙,5千块应承了也就没事了,沾到这烂事里两个多月了,把几千块又误了。”
老李说:“你驴日的就是没脑子的货,明知道那老驴日的就认得钱,还跟他提钱,自己把指头往磨眼里擩。”
李玉堂狠狠咂了几口烟,说:“要说一万块也没啥,多挖几月一年的煤也就有了,可是人丢不下气咽不下嘛,要是个丫头也就算毬了,看他的下眼?可是个儿子,咋也得要回来。”
“你驴日的就是……”老李话没说完,李玉堂抓起枕头就砸过去,人也跟着从炕上跳到地上,老李掉头往外就跑,李玉堂净脚追出门去,就听老李腾腾腾地跑出大门去了。李玉堂进来把门从里闩上了,说:“不说了,过去的撂过,说正事,我想请你们给我跑一趟。”管小武说:“我们跑一趟……”李玉堂打断说:“丑话说到前头,不让你们白跑,我会给你们报酬。”我说:“不是报酬的事,这事我们能干什么呢?”李玉堂说:“你们别怕,不让你们杀人放火,就是让你们去吓唬吓唬狗日的,一吓唬狗日的说不准就把娃给我了。”
我忽然醒悟了,李玉堂跑到村巷拦车,坐我们的车“逛逛”,又炖大块羊肉招待,晚上还留住他家,都是在为这事造势,彰显我们跟他不是一般关系。管小武说:“吓唬他们?他们能害怕?”李玉堂说:“谁不怕公家人?去跟他们撂句狠话,往卖儿卖女上靠,往重婚罪上靠,老驴不尿裤裆才怪哩,别看老驴赖得狗都淌眼泪,胆子小着哩,不要说见个干部,见了村长都前襟长后襟短的,势利着哩。”管小武说:“这怕不好使吧。”李玉堂说:“就你们这人,这车,他们怯着哩,镇长才坐个桑塔纳,能买你们这车一个轱辘子。”管小武说:“知道这车的价?”李玉堂说:“煤矿上老板就坐这种车,大家都认得,Q7嘛,规定当官的只有省长才能坐哩。”管小武说:“我们去……”李玉堂摆摆手说:“一句话这活你揽不?一万块钱给那些没良心的,咱们咋花不行?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只要事办妥当了,一、一万都给你们,人都叫我倔种,我说话算话,我就为了一口气。”我说:“行,我们去一趟。”李玉堂说:“那咱们明天一早就走,不远,误不了你们的事,你们早些缓着吧。”
酒喝得有些多,我和管小武出去走了走。月亮清明,星若钻石,天宇湛蓝高深。管小武说:“明天真去?”我说:“去一下,指望着咱们呢。”管小武说:“真能吓着他们?听上去就像笑话。”我说:“你别说,这里人真怕哩。”
我给管小武讲了自己亲历的一件事。
当记者那几年,有一回几家媒体组成联合采访组深入基层采访,车一进村就给一个老汉拦住了,那老汉趴在车头上大喊冤枉。陪同采访的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就紧张了,劝不走,要把人拖走。我说让他说嘛,看是啥事。他们不好再拉拽,那老汉就把他的冤枉说了。他家和邻居家因一个鸡蛋生了口舌,后来矛盾越积越深,不久前两家打了一架,人家儿子带了三个警察坐着“日儿”车(警车叫起来日儿日儿的)回来把他抓走了。老汉给铐了一个晚上,打了个鼻青脸肿,最后给人家掏了一千三百块的医疗费。事情过去好些天了,老汉给套在这事里出不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警察为啥青红皂白不问,连一句话都不让他说,直接圈进一间房里一顿乱捶,他打工的时候见过警察审人,说得少了都不行,可他们审都没审就捶了他,而且圈他的那房子也不在派出所院里。再往下想,那娃就是个打工的,警察多牛逼,见了他们这号人连个好声气都没有,是他想叫就叫来的?他家又没亲戚在公家干事。越想越觉得事很蹊跷,他就去了县城,待了三天,搞明白了,那娃是干保安的,保安服跟警服很像,而且不是警察照样能穿警服,警服街上就有卖的。还搞明白了顶棚上闪灯的车也不光是警车,消防车,救护车,看护草原的车,给领导开道的车都有闪灯。他觉得自己不是被警察收拾了,而是那狗日的娃叫了一起当保安的冒充警察把他收拾了。
我告诉他其实要细看,还是有分别的,警察穿着跟保安还是有区别的,衣服有编号,有牌子。老汉说那狗日的车上的灯红红绿绿一闪一闪的,一进村子大人娃娃都喊着警察来了,警察来了,车上下来的三个穿得又跟警察很像,大盖帽戴得武玄玄的,紧张得哪顾上细想细看,大意了,要不然,抓我?别看我老了,再有那么三个瘦猴也不定是我对手。我说没找镇上?老汉说找了,镇上、县上找了几趟了,人家又是说时间过了,又是说那娃找不见,推着不办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只能拦轿喊冤了。副部长说你明天去找我,我给你解决。老汉说你把名片给我一张,我知道你们主持公道哩。我掏了张名片给了老汉。之后老汉就被强行推走了。采访回到县城刚住进宾馆,老汉又找到宾馆来了。我说副部长不是答应给你解决嘛。老汉说靠不住,当着你们的面才这样说,你们一走,找他们连个好脸子都看不上,门难进着哩。我说我真解决不了。老汉叹口气说我认了,就当个亏吃,我也弄明白了,冒充警察是犯法的事,要是假的,我又拦你们又追你们到县城,你还弄了我名片,他狗日的就心里不闲哩,事扳回来扳不回来,也不能让他狗日的心闲。晚上,县常委宣传部长和一个副县长接待采访组,副县长正好分管公安口,我把情况说了一下,副县长说有这事?没王法了,冒充警察这是犯法,我一定严惩不贷。常委宣传部长说我们一定解决好,千万不敢见报。我说邻居间的事,把老汉的钱给退了就行了,也别太难为他们。我回去的第二天,老汉又给我打电话道谢,说他回去的当晚,狗日的就挨不住了,把诈我的钱全退了回来,还提了两瓶酒两条烟,让我不要告了。又过了几天,宣传部长又打来电话说那事解决了,那家把老汉的钱全退了,还倒赔了两千块医药费。
管小武说:“要在城里,出了这种事那可有得闹。”我说:“城里哪能出这事,这里山大沟深天聋地哑的,有些人最远就去了个镇上。”管小武说:“李玉堂要说的是实情,他老丈人也真是太过分了。”我说:“去了见上面咱们好好说说。”管小武说:“一个姑娘彩礼十几万,听上去真吓人!”
第二天早晨,李玉堂带着我们去了沟台子。路上,李玉堂给我们交代,见了面你们一定要横,要摆出那些干部的架势,双手拤腰,指头往他鼻子上戳,眼神要凶巴巴的,说话口气一定要大,不容他们插嘴,拍桌子踢板凳都行,要压得住阵势,把他往死路上逼。又嘿嘿一笑说你们见过世面,也都是当干部当老板的,这些话你们经常说哩,路数熟,还用我教。可是春草家大门上了锁。问了旁边一户人家,说走了,几天前就走了。问去哪里了,说不知道,大车小辆的,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又说你看这天旱的,守在这里有啥守头?麻雀都往有水的地方飞哩。李玉堂翻墙而入,不一会儿出来,说:“日他妈,肯定有人连夜传话了,上庄老胡家跟他们家有亲戚。”我说:“邻居说走了几天了。”李玉堂说:“那是春草二爹家,能有实话,院里的水坨坨还湿湿的。”管小武说:“我们等等。”李玉堂说:“等不来的,说不定就在谁家躲着盯着我们呢,这村子都是一姓人家,抱团得很。”抽了根烟,李玉堂仰天长长吁了一口气,说:“走吧,你们来过就行了。”
回去的路上,李玉堂说:“算毬了,一口气咽了,就等于我给他家背一年煤,我把我儿买回来,我奶奶说过人得吃点小亏,小亏不吃吃大亏,他富不了,我也穷不了,一万块钱拿去一家人吃药去。”又说,“其实,我也不想闹得太狠了,有儿子了嘛,长大咋给儿子说,不管咋说人家是娃的外爷,人家是娃的娘,对娃来说这都是钢刀割不断的亲戚。你说我娃长大了,这亲戚能不走?人家是骨髑主儿(娘舅家人),娃结婚时能缺了娘舅家人?要不是顾念儿子,我一个包子(炸药包)把驴日的一家早给平了。”
李玉堂下车时,给管小武二百块钱。管小武说:“这是做啥?”李玉堂说:“事没办成,不能让你们白跑,总得把油钱给你们。”管小武说:“你咋这样的人,看不起人是不?”李玉堂拍拍车说:“这车掀起的土尘都不一样,你们把好人活了。”又笑笑说,“这么高级的车这辈子怕就坐这一回,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