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天上挂了云,出了大门,改子在打扫小卖部门前,我说天怕要下了。改子说下不了,老天爷给咱上庄一场雨难着哩,人穷不上亲戚门,天旱不盼瓦儿云,这是瓦儿云,不下雨的云,就像你们这些人是闲人。我笑笑,上庄人把话说得很形象,很到位。改子问我今儿去哪个村?我说瓦棱村。改子笑笑说提了一根指头粗细又端又直的棍子出来,说挡狗嘛还提那么笨重的棒子,这鞭杆提上又轻巧又顺手。
秋阳坦荡,秋风浩荡,席芨谷白云舒卷,浪花飞溅,云海一般壮观。我拍照的时候,看到老曹在拔席芨。我走过去,老曹笑着说封山禁牧有效果哩,你看这东西长得,比人还高,以前啊羊一口驴一口的长不高,公家这政策好。我给他拍照片,他说我有啥拍的,你好好拍拍这景,我往远里躲躲,别把这景糟蹋了。我说就需要你,没你这景就没意思了。
老曹说瓦棱村过了驴脑子沟就是,是从我们曹家湾分出来的,是一个先人的后,剩下几户人了,怕都在地里忙乎,不定能见上,还去我们曹家湾吧,中午在家里吃饭。我说你忙你的。
驴脑子沟宽且陡,两边崖壁刀砍斧劈一样,路盘旋在崖壁上。翻沟过去,看看时间,用了一个小时。村巷里有些鸡,公鸡打鸣,母鸡唤伴,甚是悠闲。走过几家,门都锁着。终于发现一家大门没上锁,我推推大门,门从里面闩上了。门板上面写着曹水军家,又写着曹海家。这曹水军和曹海是不是父子,如果是,谁是儿子谁是老子呢。敲了半天,没人应答。门上的漆脱落光了,几个节疤干缩脱落,像一只只眼睛。从节疤望进去,望不出个啥结果。我心里疑乎,不会是有人病在屋里。院墙有个豁口,我翻墙而入,才发现窑门是锁着的。原来这家人是从里面闩了大门翻墙走的。墙壁上几串干辣椒只剩下把把了,一排成串的玉米棒子,籽粒已经脱落干净,蜜蜂就地取材,造成了蜂巢,蜜蜂闹嚷嚷地忙碌。我复闩好门,翻墙而出,继续沿着村巷往里走,忽然传来“哐哐哐”三声锣声,我吓了一跳。寻着声音走去,见一门洞里坐一个老人,抱着水烟壶呼噜噜地吸,他睨了我一眼。看不出他的年龄,从双眼四周的核桃纹和瘪进去的两腮看,该在八十岁开外了吧。他旁边放着一个铜锣。我递给老汉一根烟,老汉接了夹在耳后。水烟壶很是精美,雕着“寿”字图。“噗——”老汉吹去水烟壶里的烟灰疙瘩,把水烟壶递给我,我看看递回去,老汉说:“这把年纪了,我不哄人,是新货,不值钱。”又说,“没古董了。”我笑笑说:“刚才是您敲的锣?”他说:“惊花鸨、老鹰、鹞子,秋上了,这些野东西添膘过冬,祸害鸡兔哩。”
翻梁过去就到了曹家湾,村巷里停着一辆“长城”越野车,有些新奇,上庄很少来车。村巷里老人孩子不少,我想曹家湾在村里的大概都出现了。到车跟前时,见大炮和三个西装革履的人从院里出来,一个戴墨镜的对大炮说:“老实点,好好过日子,真要闹事也轮不上你。”
大炮笑笑说:“这我明白,真正闹事还要你们这号人。”
那汉子往大炮跟前走了一步说:“跟我耍嘴皮子是不?”
大炮说:“哪敢,我掂量得清,跟你耍嘴皮子那不是把白萝卜往黄萝卜洞洞里擩嘛,粗细咱把握得来。”
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看了一眼,一个夹着手提包的大约看我背着相机,盯了我两眼,说:“记者?”
我摇摇头。
另一个说:“那你是做啥的?倒卖文物?”
我说:“走走。”
戴墨镜的说:“闲毬的,在这里有啥晃荡的?”
夹包的说:“现在有帮子闲人哩,吃上闲得没事干,碎娃娃的锤子闲打浪。”
戴墨镜的对我说:“这里有啥转的,该做啥做啥去。”
大炮说:“人家是扶贫的干部。”
戴墨镜的说:“县上的?”
大炮说:“省上的。”
几个人走了,大炮呸了一口,我说:“他们是做啥的?”
大炮说:“打招呼来了。”
我说:“打啥招呼?”
大炮说:“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
我笑笑。
“用你们的话说维稳来咧,”大炮说,“那戴墨镜的是个司机,看那驴日的德行,还把自己当个人物,老时候就是个抬轿的轿夫,拉马的马夫,吆脚的脚夫,在我们这些人跟前猪鼻子插葱,装个毬,见了领导点头哈腰的样,就像日本人的狗腿子,跑到我们这些人跟前装大来了。那驴日的就是张家峁的人,一回庄子上戴白手套,头上抹油,谁见谁骂。他驴日的再能,一辈子也就是个吆脚的,想当官墙洼里挂门帘门都没有,他是工人身份,当不了官,人家都是笼屉里的馍馍往大里长哩,他这辈子就那么大了,我把他的底挖透着哩,多亏狗日的没当上官,要当了官肯定是个大贪官,还有我们这些人活的路?要到你这位置上,还不知咋显摆哩。”
我“噢”了一声,大炮说:“刚开始退耕还林,朱瞎子是村长,把补下来的钱贪了,冒领乱扣,我看着心气不顺,找镇上镇上不管,我去县上找领导,后来,把朱瞎子给撤了。朱瞎子拿贪下的钱到处打关系包工程,几年里就发了,一见我就拿狠话壅我,有一回我表弟娶儿媳妇,在镇上福兴酒楼待客,我去吃席,朱瞎子跟镇上的头头们在雅座里一起喝酒哩,把我硬扯进去耍笑了一顿。朱瞎子指头戳着我的眼窝说再去告,你狗日的一告我就有好运,你看你告了,我把村长丢了,结果我揽了大工程,一下弄了几百万,让你驴日的背上还把你驴日的压死。我就是贪了,不服气告去嘛。你说气人不气人,把人撤了,退耕还林几年克扣贪污了几十万,那就是实的,就该把钱追回来退给大家是不?我又去告,镇长说你这人咋这么黏,村长都撤了,还要咋?我说那贪下的钱总该退吧。镇长说证据呢?我说没证据你们咋把他撤了?再说你问我要证据,要你们是干啥的。镇长说我看你啊就是半夜里打鸣的瓷怪子(猫头鹰),不是个好鸟。你说这是啥话,我告错了吗?我冤枉人了?这啥事吗?你把事弄公平了,我毬闲得没事干了,惹这身臊气?我说我明白了,朱瞎子有钱,把你们维下了嘛,要不镇上大小工程咋都给他包了干?镇长说你再这么胡说,别怪我不客气。回来我气不过,我就找老苟写了信,亲自寄给了县长,可县长又把信给了镇长,镇长把我叫去日妈喝爹地吼骂了一顿,说有本事把日子过到人前头,早上吃了找晚上的,还跳腾得歪毬得很,再不老实就把我收拾了。日他妈,朱瞎子倒没毬事了,一见我就唱歌,一见我就唱歌,还唱的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唉,这下好了,把我打上了黑名单,记住了,盯上了,只要来干部,总会来看看我。”说“看看”的时候,他有些失笑的模样。“老苟那信写得扎实,啥中饱私囊、鱼肉百姓的,用了好多词,全是古的,他们说看了许多词都不大懂,问我谁写的,要我献人,我哪里能献,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做失火带邻家的事,我说我写的,人家说把我好好耍笑了一顿。你没看那信,不一定能写过他。那信我想留着给儿子看,让儿子学习,我去要信,可人家说装到给我准备的袋子了,我说那你们把袋给我,人家说袋子给你,那就是你的档案,你还想要回去,你说我一个打牛后半截的,他们还给我弄了个档案。政府记仇哩。”
“个驴日的,人家都是腊月里驴毬往后缩哩,你往前抻,抻个啥头?”
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回头一看,是个拄拐杖的老人,大概是中风或者脑梗,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话倒利索,声若洪钟。
我递给老人一根烟,点了,老人说:“不懂事嘛,宁跟叫驴绊蛮,不跟做官的纠缠,跟官斗你斗得过?”
大炮说:“路不平有人铲,理不端有人喘,由着他还不把人气死?不是把他弄下台了?”
“个驴日的嘴还犟,老话咋说的,出头的椽子先烂,天天从檐下过,看不明白?给人一煽惑,摸不着天高地厚。”
“好了好了,骂了半辈子了,事能回得了头?谁没从年轻处过过,你年轻时好得很?背个包子(炸药包)炸人家大队部哩,追得一大队的干部只嫌眼前路不平,让人家捉了劳改,白干了几年活,不白干那几年,我姐还饿不死,我爷还斗不死哩。说开人了嘴方便得很,到了自己只讲过五关斩六将,咋不讲走麦城失荆州?要说这还不都是脑勺子上长个脚把骨——反骨,是遗传。人家就说我是咋说的,他爹就不是个好东西。他爹就是你!”
老汉抡着拐杖扑过来,我忙拦住,说:“消消气,消消气。”
老汉说:“个驴日的,老子说一句你拿十句等着哩,人吃亏都是嘴头子不饶人。”
大炮说:“快走你的路吧,多走几步,别明早又僵住了起不来动不了,害得人往起抬你。”对我说,“宰了一辈子猪,猪大肠吃得多了,油把血管糊住了。”
老汉拄着拐杖一挪一挪地走了,大炮说:“唉十几年前的事么,那时候还年轻气盛的么,就一件事,还给我定了反复上访。政府就是软处取土哩,说我黏,他们比我还黏,记仇哩,你说镇上人马都换了几茬了,那镇长最后也栽了,这阵在牢里坐着哩,还把我不当好人,我觉得咋就像那些年弄反革命分子哩,日个驴都是反革命,这要搁那些年,哼,早把我打成坏分子,押上批斗台了,你说心里泼烦不?瞎眼睛了,把我们这些人当维稳对象哩,那能算个毬事,盯着我们这些人,那是抓了芝麻放过了西瓜,我们这些人能把天翻了地覆了?
“我在矿上挖煤那会儿,说小煤窑要关,石矿长要我们去上访,一天给一百元,还发一包十元的烟,管三顿饭。大家都去了,三百多号人,浩浩荡荡的。挖一天煤才给80元,谁不去?让我们打横幅:我们要吃饭。你说跟我们有毬关系,可觉悟低嘛,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见利忘义嘛。要我说那些老板才是不稳定因素,只把我们这些人盯了个紧。只要省上、国家开个啥大会,干部准来,上面有文件,上访一票否决,好像考试(考核)啥的,他们一年就白干了,去年不知谁把镇长给告了,把黑名单上的人叫去一个个审了一遍,恨不得把我们关了。这不快换届了嘛,前两天把我们弄到乡上开了个会,讲有事先找乡上,直接找县上、市上、省上、中央的,就是越级上访,那是犯法,接回来没轻的。软的硬的一起上,一人发了一条烟,两瓶酒,招待吃了饭,客气着哩,可人心里不畅快嘛。”
“长城”越野车又掉头回来了,在不远处停下,那戴墨镜的下车对大炮招手,大炮过去,两个人说了些什么,车又掉头扬起一条土龙走了。大炮回来,说:“他们有些不信你是扶贫的,说扶贫干部都是露一面就走,谁会住在这里?让我给他们说实话,你到底是做啥的,是不是我请来的。他们以为你是记者,他们怕记者哩。”我笑笑说:“给你惹事了。”大炮说:“能惹啥事。前几年来了吹胡子瞪眼的,一进院子声高嗓门大就像跟人骂架一样,总问最近老实不老实,你说这啥话?现在态度好着哩,问这问那的,还递烟拍肩膀的,你看这烟就是他们给我递的,好烟,抽得太快了,把字吃掉了,一盒没几十块下不来。镇上有个啥救济啥的,总能想到我。可只要有人告状,定然怀疑到我,唉,其实还是不待见我们这些人,心里隔着哩。”
大炮说:“他们去找秃瓢了。”
我说:“秃瓢?”
大炮说:“另一个村的,头上没毛,和我一样,也是个有问题的人,我呢只是嘴不好,所以人都叫我大炮,啥话都敢往出说嘛,那人比我难缠,是个老上访,几十年了,北京都去过,我们是一条绳上拴的蚂蚱。”
进到窑里,坐下不一会儿,大炮老婆就端上几个菜来,一个炒鸡蛋,一只炖鸡,一个韭菜炒腌肉,一个洋芋烧兔块,大炮拧开一瓶酒。我说:“这是……”大炮笑笑说:“今日是我六十岁的生日。”我说:“那得贺贺。”大炮说:“有啥贺的,按说六十大寿是儿女们要给操办哩,哪有自己操办的,可儿女在哪里?日子孤寡了。”他边斟酒边说:“你说把那时间的欢和现的活和结合起来,那日子就美了,那时间虽说吃不好穿不好的,可欢嘛,现在这日子活得很,就是太孤寡了。”
欢和活组起来,那就欢活,多好的一个词。
我说:“老父亲呢?”大炮说:“在我们老二家,已经给端过去了。”我端起酒杯敬了他一杯,说:“我还真有口福。”大炮喝了,说:“我也算是有福的人,你说这六十大寿,孤寡得过不过有啥意思,没想到维稳的干部来了,扶贫的干部来了,也算给我贺寿哩。”又碰了一杯酒,大炮哈哈一笑说:“那几个维稳的干部闻着肉香走不动了,还揭开锅看了,说你这日子过得不错,囫囵鸡炖着哩,兔子爆炒上,酒都准备好了,还有啥不满的,乱跳腾个啥。我知道他们想吃饭,要说赶到饭口了,现在又不是吃了上顿寻下顿哩,吃顿饭能把人吃穷,可心气不顺嘛,我就是不留他们吃饭,咱们一起吃肉喝酒多开心,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这些年年年来扶贫的,光脸麻子都不知道,就是走过场。”又说,“我给你说,现在干部跟下面联系不紧密,想在谁家吃个饭,难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