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书网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品书网 > 杂志 > 上庄记 48

上庄记 48

时间:2024-11-07 01:30:48

早晨起来,天上挂了云,出了大门,改子在打扫小卖部门前,我说天怕要下了。改子说下不了,老天爷给咱上庄一场雨难着哩,人穷不上亲戚门,天旱不盼瓦儿云,这是瓦儿云,不下雨的云,就像你们这些人是闲人。我笑笑,上庄人把话说得很形象,很到位。改子问我今儿去哪个村?我说瓦棱村。改子笑笑说提了一根指头粗细又端又直的棍子出来,说挡狗嘛还提那么笨重的棒子,这鞭杆提上又轻巧又顺手。

秋阳坦荡,秋风浩荡,席芨谷白云舒卷,浪花飞溅,云海一般壮观。我拍照的时候,看到老曹在拔席芨。我走过去,老曹笑着说封山禁牧有效果哩,你看这东西长得,比人还高,以前啊羊一口驴一口的长不高,公家这政策好。我给他拍照片,他说我有啥拍的,你好好拍拍这景,我往远里躲躲,别把这景糟蹋了。我说就需要你,没你这景就没意思了。

老曹说瓦棱村过了驴脑子沟就是,是从我们曹家湾分出来的,是一个先人的后,剩下几户人了,怕都在地里忙乎,不定能见上,还去我们曹家湾吧,中午在家里吃饭。我说你忙你的。

驴脑子沟宽且陡,两边崖壁刀砍斧劈一样,路盘旋在崖壁上。翻沟过去,看看时间,用了一个小时。村巷里有些鸡,公鸡打鸣,母鸡唤伴,甚是悠闲。走过几家,门都锁着。终于发现一家大门没上锁,我推推大门,门从里面闩上了。门板上面写着曹水军家,又写着曹海家。这曹水军和曹海是不是父子,如果是,谁是儿子谁是老子呢。敲了半天,没人应答。门上的漆脱落光了,几个节疤干缩脱落,像一只只眼睛。从节疤望进去,望不出个啥结果。我心里疑乎,不会是有人病在屋里。院墙有个豁口,我翻墙而入,才发现窑门是锁着的。原来这家人是从里面闩了大门翻墙走的。墙壁上几串干辣椒只剩下把把了,一排成串的玉米棒子,籽粒已经脱落干净,蜜蜂就地取材,造成了蜂巢,蜜蜂闹嚷嚷地忙碌。我复闩好门,翻墙而出,继续沿着村巷往里走,忽然传来“哐哐哐”三声锣声,我吓了一跳。寻着声音走去,见一门洞里坐一个老人,抱着水烟壶呼噜噜地吸,他睨了我一眼。看不出他的年龄,从双眼四周的核桃纹和瘪进去的两腮看,该在八十岁开外了吧。他旁边放着一个铜锣。我递给老汉一根烟,老汉接了夹在耳后。水烟壶很是精美,雕着“寿”字图。“噗——”老汉吹去水烟壶里的烟灰疙瘩,把水烟壶递给我,我看看递回去,老汉说:“这把年纪了,我不哄人,是新货,不值钱。”又说,“没古董了。”我笑笑说:“刚才是您敲的锣?”他说:“惊花鸨、老鹰、鹞子,秋上了,这些野东西添膘过冬,祸害鸡兔哩。”

翻梁过去就到了曹家湾,村巷里停着一辆“长城”越野车,有些新奇,上庄很少来车。村巷里老人孩子不少,我想曹家湾在村里的大概都出现了。到车跟前时,见大炮和三个西装革履的人从院里出来,一个戴墨镜的对大炮说:“老实点,好好过日子,真要闹事也轮不上你。”

大炮笑笑说:“这我明白,真正闹事还要你们这号人。”

那汉子往大炮跟前走了一步说:“跟我耍嘴皮子是不?”

大炮说:“哪敢,我掂量得清,跟你耍嘴皮子那不是把白萝卜往黄萝卜洞洞里擩嘛,粗细咱把握得来。”

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看了一眼,一个夹着手提包的大约看我背着相机,盯了我两眼,说:“记者?”

我摇摇头。

另一个说:“那你是做啥的?倒卖文物?”

我说:“走走。”

戴墨镜的说:“闲毬的,在这里有啥晃荡的?”

夹包的说:“现在有帮子闲人哩,吃上闲得没事干,碎娃娃的锤子闲打浪。”

戴墨镜的对我说:“这里有啥转的,该做啥做啥去。”

大炮说:“人家是扶贫的干部。”

戴墨镜的说:“县上的?”

大炮说:“省上的。”

几个人走了,大炮呸了一口,我说:“他们是做啥的?”

大炮说:“打招呼来了。”

我说:“打啥招呼?”

大炮说:“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

我笑笑。

“用你们的话说维稳来咧,”大炮说,“那戴墨镜的是个司机,看那驴日的德行,还把自己当个人物,老时候就是个抬轿的轿夫,拉马的马夫,吆脚的脚夫,在我们这些人跟前猪鼻子插葱,装个毬,见了领导点头哈腰的样,就像日本人的狗腿子,跑到我们这些人跟前装大来了。那驴日的就是张家峁的人,一回庄子上戴白手套,头上抹油,谁见谁骂。他驴日的再能,一辈子也就是个吆脚的,想当官墙洼里挂门帘门都没有,他是工人身份,当不了官,人家都是笼屉里的馍馍往大里长哩,他这辈子就那么大了,我把他的底挖透着哩,多亏狗日的没当上官,要当了官肯定是个大贪官,还有我们这些人活的路?要到你这位置上,还不知咋显摆哩。”

我“噢”了一声,大炮说:“刚开始退耕还林,朱瞎子是村长,把补下来的钱贪了,冒领乱扣,我看着心气不顺,找镇上镇上不管,我去县上找领导,后来,把朱瞎子给撤了。朱瞎子拿贪下的钱到处打关系包工程,几年里就发了,一见我就拿狠话壅我,有一回我表弟娶儿媳妇,在镇上福兴酒楼待客,我去吃席,朱瞎子跟镇上的头头们在雅座里一起喝酒哩,把我硬扯进去耍笑了一顿。朱瞎子指头戳着我的眼窝说再去告,你狗日的一告我就有好运,你看你告了,我把村长丢了,结果我揽了大工程,一下弄了几百万,让你驴日的背上还把你驴日的压死。我就是贪了,不服气告去嘛。你说气人不气人,把人撤了,退耕还林几年克扣贪污了几十万,那就是实的,就该把钱追回来退给大家是不?我又去告,镇长说你这人咋这么黏,村长都撤了,还要咋?我说那贪下的钱总该退吧。镇长说证据呢?我说没证据你们咋把他撤了?再说你问我要证据,要你们是干啥的。镇长说我看你啊就是半夜里打鸣的瓷怪子(猫头鹰),不是个好鸟。你说这是啥话,我告错了吗?我冤枉人了?这啥事吗?你把事弄公平了,我毬闲得没事干了,惹这身臊气?我说我明白了,朱瞎子有钱,把你们维下了嘛,要不镇上大小工程咋都给他包了干?镇长说你再这么胡说,别怪我不客气。回来我气不过,我就找老苟写了信,亲自寄给了县长,可县长又把信给了镇长,镇长把我叫去日妈喝爹地吼骂了一顿,说有本事把日子过到人前头,早上吃了找晚上的,还跳腾得歪毬得很,再不老实就把我收拾了。日他妈,朱瞎子倒没毬事了,一见我就唱歌,一见我就唱歌,还唱的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唉,这下好了,把我打上了黑名单,记住了,盯上了,只要来干部,总会来看看我。”说“看看”的时候,他有些失笑的模样。“老苟那信写得扎实,啥中饱私囊、鱼肉百姓的,用了好多词,全是古的,他们说看了许多词都不大懂,问我谁写的,要我献人,我哪里能献,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做失火带邻家的事,我说我写的,人家说把我好好耍笑了一顿。你没看那信,不一定能写过他。那信我想留着给儿子看,让儿子学习,我去要信,可人家说装到给我准备的袋子了,我说那你们把袋给我,人家说袋子给你,那就是你的档案,你还想要回去,你说我一个打牛后半截的,他们还给我弄了个档案。政府记仇哩。”

“个驴日的,人家都是腊月里驴毬往后缩哩,你往前抻,抻个啥头?”

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回头一看,是个拄拐杖的老人,大概是中风或者脑梗,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话倒利索,声若洪钟。

我递给老人一根烟,点了,老人说:“不懂事嘛,宁跟叫驴绊蛮,不跟做官的纠缠,跟官斗你斗得过?”

大炮说:“路不平有人铲,理不端有人喘,由着他还不把人气死?不是把他弄下台了?”

“个驴日的嘴还犟,老话咋说的,出头的椽子先烂,天天从檐下过,看不明白?给人一煽惑,摸不着天高地厚。”

“好了好了,骂了半辈子了,事能回得了头?谁没从年轻处过过,你年轻时好得很?背个包子(炸药包)炸人家大队部哩,追得一大队的干部只嫌眼前路不平,让人家捉了劳改,白干了几年活,不白干那几年,我姐还饿不死,我爷还斗不死哩。说开人了嘴方便得很,到了自己只讲过五关斩六将,咋不讲走麦城失荆州?要说这还不都是脑勺子上长个脚把骨——反骨,是遗传。人家就说我是咋说的,他爹就不是个好东西。他爹就是你!”

老汉抡着拐杖扑过来,我忙拦住,说:“消消气,消消气。”

老汉说:“个驴日的,老子说一句你拿十句等着哩,人吃亏都是嘴头子不饶人。”

大炮说:“快走你的路吧,多走几步,别明早又僵住了起不来动不了,害得人往起抬你。”对我说,“宰了一辈子猪,猪大肠吃得多了,油把血管糊住了。”

老汉拄着拐杖一挪一挪地走了,大炮说:“唉十几年前的事么,那时候还年轻气盛的么,就一件事,还给我定了反复上访。政府就是软处取土哩,说我黏,他们比我还黏,记仇哩,你说镇上人马都换了几茬了,那镇长最后也栽了,这阵在牢里坐着哩,还把我不当好人,我觉得咋就像那些年弄反革命分子哩,日个驴都是反革命,这要搁那些年,哼,早把我打成坏分子,押上批斗台了,你说心里泼烦不?瞎眼睛了,把我们这些人当维稳对象哩,那能算个毬事,盯着我们这些人,那是抓了芝麻放过了西瓜,我们这些人能把天翻了地覆了?

“我在矿上挖煤那会儿,说小煤窑要关,石矿长要我们去上访,一天给一百元,还发一包十元的烟,管三顿饭。大家都去了,三百多号人,浩浩荡荡的。挖一天煤才给80元,谁不去?让我们打横幅:我们要吃饭。你说跟我们有毬关系,可觉悟低嘛,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见利忘义嘛。要我说那些老板才是不稳定因素,只把我们这些人盯了个紧。只要省上、国家开个啥大会,干部准来,上面有文件,上访一票否决,好像考试(考核)啥的,他们一年就白干了,去年不知谁把镇长给告了,把黑名单上的人叫去一个个审了一遍,恨不得把我们关了。这不快换届了嘛,前两天把我们弄到乡上开了个会,讲有事先找乡上,直接找县上、市上、省上、中央的,就是越级上访,那是犯法,接回来没轻的。软的硬的一起上,一人发了一条烟,两瓶酒,招待吃了饭,客气着哩,可人心里不畅快嘛。”

“长城”越野车又掉头回来了,在不远处停下,那戴墨镜的下车对大炮招手,大炮过去,两个人说了些什么,车又掉头扬起一条土龙走了。大炮回来,说:“他们有些不信你是扶贫的,说扶贫干部都是露一面就走,谁会住在这里?让我给他们说实话,你到底是做啥的,是不是我请来的。他们以为你是记者,他们怕记者哩。”我笑笑说:“给你惹事了。”大炮说:“能惹啥事。前几年来了吹胡子瞪眼的,一进院子声高嗓门大就像跟人骂架一样,总问最近老实不老实,你说这啥话?现在态度好着哩,问这问那的,还递烟拍肩膀的,你看这烟就是他们给我递的,好烟,抽得太快了,把字吃掉了,一盒没几十块下不来。镇上有个啥救济啥的,总能想到我。可只要有人告状,定然怀疑到我,唉,其实还是不待见我们这些人,心里隔着哩。”

大炮说:“他们去找秃瓢了。”

我说:“秃瓢?”

大炮说:“另一个村的,头上没毛,和我一样,也是个有问题的人,我呢只是嘴不好,所以人都叫我大炮,啥话都敢往出说嘛,那人比我难缠,是个老上访,几十年了,北京都去过,我们是一条绳上拴的蚂蚱。”

进到窑里,坐下不一会儿,大炮老婆就端上几个菜来,一个炒鸡蛋,一只炖鸡,一个韭菜炒腌肉,一个洋芋烧兔块,大炮拧开一瓶酒。我说:“这是……”大炮笑笑说:“今日是我六十岁的生日。”我说:“那得贺贺。”大炮说:“有啥贺的,按说六十大寿是儿女们要给操办哩,哪有自己操办的,可儿女在哪里?日子孤寡了。”他边斟酒边说:“你说把那时间的欢和现的活和结合起来,那日子就美了,那时间虽说吃不好穿不好的,可欢嘛,现在这日子活得很,就是太孤寡了。”

欢和活组起来,那就欢活,多好的一个词。

我说:“老父亲呢?”大炮说:“在我们老二家,已经给端过去了。”我端起酒杯敬了他一杯,说:“我还真有口福。”大炮喝了,说:“我也算是有福的人,你说这六十大寿,孤寡得过不过有啥意思,没想到维稳的干部来了,扶贫的干部来了,也算给我贺寿哩。”又碰了一杯酒,大炮哈哈一笑说:“那几个维稳的干部闻着肉香走不动了,还揭开锅看了,说你这日子过得不错,囫囵鸡炖着哩,兔子爆炒上,酒都准备好了,还有啥不满的,乱跳腾个啥。我知道他们想吃饭,要说赶到饭口了,现在又不是吃了上顿寻下顿哩,吃顿饭能把人吃穷,可心气不顺嘛,我就是不留他们吃饭,咱们一起吃肉喝酒多开心,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这些年年年来扶贫的,光脸麻子都不知道,就是走过场。”又说,“我给你说,现在干部跟下面联系不紧密,想在谁家吃个饭,难着哩。”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