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尊素蒙冤血海,死不瞑目。但千般恨愁之中,有一点大概可让他聊为自慰,那就是总算赶在被逮之前,为长子完婚。
天启五年,麟儿年满十六岁。是年年底,娶同邑叶氏为妻。亲事当然是父亲做主替他订下。新娘子比新郎官年齿还长一岁,乃叶六桐之女。说起叶家,底蕴比黄家可要深厚许多。叶六桐曾任广西按察使,本人是名诗人和剧作家;论其祖上,则“宋石林先生梦得先生之后也”。叶梦得,号石林居士,是两宋间南渡前后的大词家,官至刑部尚书。
十六岁,为明代男子法定婚龄。麟儿既娶,标志着他的成人。依礼,古时对已成人的男子不便直呼其名,或者说,本名仅供本人自称,旁人直呼其名都为失礼;故有身份的人家子弟,要另取一个与本名含义相关的别名,作为表字,作为与人交际之用。黄尊素为麟儿所起表字,是“太冲”。眼下麟儿既已成人,我们也就不宜仍呼乳名,而应依其表字,改称他太冲。
新婚不过三个月,缇骑就将父亲缉拿。太冲“送至郡城”,郡城即绍兴。到绍兴后,不能再送,父子就此分手,不意竟成永诀。饯别时,黄尊素请他的好友,此时亦因得罪阉党削籍还乡的大儒刘宗周,收太冲为弟子。虽非托孤,心迹相同。古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男孩子来说,良师的意义不逊慈父。完婚、拜师,从黄尊素替太冲最后安排的两件事来看,他于此去的结局,胸中仿佛已经豁然。
又三个月,凶信自京传至。姚夫人“痛哭至晕绝”,祖父黄日中“大书‘尔忘勾践杀尔父乎’八个字”贴在太冲每日出入处。失父之痛,在男孩当更为刻骨,盖因所失远不止父爱,每个男孩都下意识以父亲为榜样,故而失父对于他们还有一层精神归属的亡佚之痛。
许多年后,两位好友为他六十之寿,写来贺文,他却因此锥怀伤臆:
某不胜愕然,如昏沉梦中,忽然摇醒,记忆此身,方才痛哭。某十七失父,斯时先忠端公年只四十三耳,某亦何忍自比先公,而以四十三年私为己有,乃不意顽钝岁月,遂赢先公之十七,某之赢一年,是先公之缩一年也,何痛如之!人子之寿其父母,大约在六十以后,最蚤则五十耳。某不得遇先公之五十,申其一日之爱,又何敢自有其五十、六十乎?先公就逮之日,题诗驿壁云:“中官弟侄皆遗荫,孤孽何曾敢有儿。”齿发易销,斯哀难灭,是马毉夏畦皆得为寿,惟某有所不可也。
这时,距父亲之死四十三年。父亲时年四十三岁,自己十七岁,至今自己又比父亲多享十七年人寿。这几个数字巧合,令太冲五味杂陈、莫可名状。在他心里,无喜可言,反为至恸。几十年浑浑噩噩,少年失父那份哀悃深深压在心底,眼下被朋友贺寿“忽然摇醒”,令他面对如此凄惨的人生。“齿发易销,斯哀难灭”几个字,可让我们了解四十三年前一幕,于太冲是怎样挥之不去的噩梦。
巨祸突降,太冲因长子长孙之故,虽龄仅十七,肩膀尚犹稚嫩,也不得不担起整个家庭的重担。
首当其冲的难题,是所谓“完赃”。如同历来惯用的手法,魏忠贤搞的是政治迫害,加诸政敌的罪名却为贪贿。下狱东林诸君,不同程度被追赃,几万两至数千两不等。黄尊素被追数目算少的,两千八百两,饶是如此,对家底并不厚实的黄家来说,亦属惊人巨款。然而钱款一日未齐,则酷刑严拷一日。后来,太冲给崇祯皇帝的颂冤奏章述之:
臣痛父血比,遍贷臣乡之商于京者,并父之同年门,至差足交赃将完,而杀机遂决矣。
眼看将要缴毕,人却已活活打死。由这段叙述我们又知,父亲逮去后,太冲紧跟着也北上京城,在那里四处求贷。短短两年,这座城市对于昔时御史官邸少爷来说,可谓冰火两重天。
重创之下,黄家生计维艰。“先忠端公殉节之后,室如悬磬”,太冲几以一人之力支撑所有。父亲扔下其弟兄五人,除他以外,皆在冲龄,而上有母亲姚氏、祖父母,下有妻室、子女。过了几年,几个弟弟也先后成亲,更是“食指繁多”。太冲忆那十来年的日子:“际此丧乱,藐是流离,身挽鹿车,投足无所”,“自念养生送死,多少不尽分处,未尝不痛自勉强”,“不孝支撑外侮,鞅掌家塾”,“夏税秋粮,犹不孝一人办之”。家中老的老小的小,既要养生送死,又要应付“外侮”乡闾有阉党同伙,趁机落井下石、滋生事端,还要担负弟弟们的教育、帮助他们成家,沉重的税赋更险些将他压垮。
其子黄百家《先遗献文孝公梨洲府君行略》,对这一段经历有详述,谓之“府君少丁家难,母寡弟幼,覆巢之下,仅存完卵,兼之祸患频仍,太冲内外百凡,只身肩距”。具体谈到四件事。
一、为祖父黄日中采备棺木:“曾王父病革,匠事未敦,府君步行四百里,冒暑至诸暨,购归美槚,计直二百金。曾王父力疾出视,摩挲久之,喜曰:‘汝后日即封赠及我,亦是虚名,今日之孝乃实事耳。’”古人极重棺椁,视为最后归宿。太冲知祖父心事如此,勉力为其了此愿,二百金想是东借西凑而来,不假舟楫、靠脚力徒步四百里,无非是为了省几个钱。
二、安葬父亲黄尊素:“先王父丧归,卜葬隐鹤桥,乡人之在逆案者甚妒,天子有表章忠义之事,出而为难,府君御之。已建王父祠于西石山,又出为难,府君号于当事,蕺山助之曰:‘不佞,白安先生之未亡友也,请以螳臂当之。’卒得御史萧公奕辅助金,推官陈公子龙作祠堂碑铭,檄县立石,又邀两冯公留仙、邺仙暨陆文虎、万履安、刘瑞当凡数十先生,会祭祠下,大鸣攻鼓,而逆党始沮。丙子,王父迁葬化安山,明年二月,分守台绍道谢公云虬奉命论祭,府县各官绅士皆来,馔者数千人,府君应之,不露寒俭之态。”黄尊素灵柩归故里时,客魏已倒,但乡间阉党气焰不减,对下葬颇事刁难,太冲勇于抗争,得刘宗周等支持,才办成葬事。后来迁葬化安山,此时阉党不复嚣张,仪式比较隆重,太冲虽然年轻、家贫,在整个过程中却能应对自如,亢卑得体。
三、抚教诸弟:“叔父辈四人,王父被难时,四叔父司舆、五叔父孝先更幼,读书任之外傅。二叔父晦木年十一,三叔父泽望年九,府君身自教之……如是两叔父学成矣。为娶二叔父徐、冯两叔母,三叔父刘、梁两叔母,四、五叔父宋、姚两叔母。”二弟黄宗炎、三弟黄宗会,俱系太冲一手教成,四个弟弟中,恰也是这二人后来学识文章最好。他还替每个弟弟娶妻办婚事,二弟、三弟甚至各娶两房。
四、完纳田赋:“庚辰,点解南粮,充是役者,家无不覆,又值岁连大饥,叔祖辈皆相向而泣。府君告籴黄岩,一身竭蹶,又值遏禁甚严,驰驱台、越间,谋于王峨云、倪鸿宝、祁世培先生,而其事得集。”明代从宫廷供应到官俸、军饷,专赖“南粮”,东南一带田赋极重,且不光纳粮,还得负责运输,所谓“点解南粮”即民间完赋者轮值充任征解工作,不能完成,唯点解人是问。庚辰年即1640年,轮到黄家负责“点解”。时连年灾乱,饷粮极缺因而“遏禁甚严”,然而历来人口、田亩实际变动极大,朝廷却概不理会,仍按从前登记在册的情况征收,充点解者无不焦头烂额。太冲四处奔走,所幸得到绍兴几大望族帮助,将事情应付下来。有此亲身经历,难怪他日后在《待访录》里严厉抨击赋税政策及朱棣“都燕”永乐迁都北京,造成南粮北解的沉重负担。
太冲生于安逸,而长于忧患。家中横遭变故,与成人同时。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戛然而止,旬月间踏入完全不同的人生,黄百家感叹这巨大悬殊,以“劳逸之判,逾于霄壤”形容,说父亲就此“茹苦一生”。然而有道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艰辛苦难,磨砺了太冲性格,亦廓大了其胸襟,令他为人治学迥异乎通常的“世家子”,身为书生却有一番罕见的豪杰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