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630年到1642年,他投身举业达十二年之久,这势必蹉跎掉大把光阴,在治学上做了不少无用功,让人惋惜。不过亦非都是损失,也有可贵的收获。黄竹浦地处偏远,我们从朋友们造访他时的“难于登龙门”之叹,可想见它的僻野。因为从事举业,太冲才更多地从那里走出,会四方之士,开阔眼界,吸收各种营养。
比如作诗。由于过去的遭际,走出黄竹浦前的太冲,不单读书不多、对制艺懵然无知,其实连如何作诗也一窍不通。《南雷诗历》之《题辞》如是说:
余少学南中,一时诗人如粤韩孟郁上桂、闽林茂之古度、黄明立居中、吴林若抚云凤,皆授以作诗之法,如何汉魏,如何盛唐,抑扬声调之间,规模不似,无以御其学力,裁其议论,便流入为中晚,为宋元矣。余时颇领崖略,妄相唱和。
那时他连最基础的知识也不知道,到了南京,接触到一些能诗的文人,经过他们传授,始窥门径。其中,韩上桂传授知识和理论最多,“孟郁始授余诗法”,林云凤则似乎是从创作实践上对他鼓励最力者,“……皆与余往还,而若抚最亲,赠余诗亦最多……若抚寓报恩寺,余与之登塔九重,及游城南七十二寺,皆有诗唱和。”
北京颂冤,太冲开始有自己的友朋,眼下他的交游又大为增广,可以说东南一带才俊莫不与之交,这些交往集中发生在三个地方。
最近的地点,自然是省城杭州。杭州活动,以“读书社”为中心,《郑玄子先生述》对读书社往事有比较集中的述说。它是当地青年学子以研讨思想学问结成的团体,主要人物有张岐然、江浩、虞赤玫、仲宗瑶、冯悰、郑铉(表字玄子)、闻启祥、严调御及太冲三兄弟,从崇祯初一直活动到乙酉国亡。读书社诸友,性情各异,才学有别。如张岐然“读书深细,其读《三礼》,字比句栉”;江浩则相反,“读书略见大意,而胸怀洞达,无尘琐纤毫之累”;冯悰重视现实、强调学以致用,一次他与太冲谈杨涟左光斗事,旁有人问“杨大洪何人也”,杨涟号大洪,冯悰立刻“正色曰:‘读书者须知当代人物,若一向不理会,读书何用?’”总之,大家取长补短,群益共进。这里头,为首的是闻启祥、严调御、冯悰三个人,太冲对他们都以“领袖读书社”相称,而闻启祥可能最为核心,因为每次太冲到杭州,“舍馆未定,子将闻启祥表字已见过矣”。
读书社同人,俱系本省人氏,在外无名。以上诸人,若非太冲近诸文字,史上恐怕很难留名。就当时而言,太冲兄弟的加入,也对读书社扩大交往至关重要,其乃英烈之后,忠端公“东林六君子”的誉望,士林谁人不仰?《黄宗羲年谱》说:“是时,东林、复社争相依附。公所居虽僻远城市,不乏四方之客。”因了太冲,一些大名士现身读书社:
癸酉(1633)秋冬,余至杭,沈昆铜、沈眉生至自江上,皆寓湖头,社中诸子,皆来相就。每日薄暮,共集湖舫,随所自得,步入深林,久而不返,则相与大叫寻求,以为嗢噱。月下汎小舟,偶竖一义,论一事,各持意见不相下,哄声沸水,荡舟霑服,则又哄然而笑。
兴旺、火热,非前可比。大家游得尽兴,争也争得痛快:“一日,昆铜诋分宜严嵩于座,进卿刘同升,江西人,与严嵩同乡争之,至于揎拳恶口,余与君指郑铉解去。”沈士柱(表字昆铜)、沈眉生都名传天下,名气不输于他们的还有吴应箕(表字次尾),他也跑到杭州来会太冲和读书社,《思旧录》有此一段写他在西湖引起的轰动:
尝于西湖舟中,赞房书罗炌之文,次日杭人无不买之。坊人应手不给,即时重刻,其为人所重如此。
而他在乡党交游中最重要的收获,是陆符(表字文虎)和万泰(表字履安)这两位至交。陆、万都是宁波人。《思旧录》这样谈论陆文虎对他的意义:“故余之学始于眉生,成于文虎。余之病痛,知无不言,即未必中,余亦不敢不受也。”说自己的学业,如以沈眉生为启蒙者,则陆文虎就是真正使他解惑开窍者;他们的友情,超过寻常朋友层次,而为“登堂拜母之交”。惜文虎享年不多,与太冲情份遽止,三位好友,只剩下了太冲与万泰,晚年太冲提及此,怅痛之情溢乎言表:
癸巳,老母六旬,文虎已故。履安踽踽独行,出其《正气堂寿序》,读之不觉失声痛哭。
宁波万氏乃是名门,京城万附马万炜,即万泰族父。万泰对太冲人格学问十分佩服,尽己所能来帮助太冲一家,并把所有孩子都付与太冲教导,“履安有八子,都以学问著名……八兄弟皆从学梨洲”,其中最小的儿子名叫万斯同(表字季野),成绩最好,尽得太冲史学真传,是清代史学开山祖一级人物,官修《明史》一多半根基便是万季野打下的。
本省之外,太冲交游较广的又一区域,要算皖南。他从八岁到十二岁,随父在皖生活四年,对彼处可谓葆有童年记忆。明末皖江一带,亦是文物风流之地,桐城、宣城、怀宁等出了很多名士,太冲后来曾说:“余束发交游,所见天下士,才分与余不甚悬绝而为余之所畏者,桐城方密之、秋浦沈昆铜、余弟泽望及子一四人。”四人中除了他三弟宗会和魏学濂,另两个都是皖籍才子;方以智桐城人,沈昆铜芜湖人。太冲最契挚友沈寿民、沈寿国眉生、治先兄弟,还有刚才提到的在西湖引起轰动的吴次尾,各为皖地宣城、贵池人,而他童年随父任住了四年的宁国,就隶属于宣城,我们觉得他和沈氏兄弟特别相厚,一定含了这一因素在内。
为了访友,或兼及怀旧,崇祯十一年戊寅(1638),太冲去皖地走了一遭。先到宣城,欲访眉生,不遇;眉生恰好因受保举而去了北京。太冲打算翌日就离开宣城去安庆,但他来访的消息已被眉生之弟治先知道,当即找到太冲下榻的客栈,“将余襆被强搬去”,到了一看已有十几位朋友“出迎于路”,内中麻三衡(表字孟旋)、梅朗中(表字朗三),都是在南京的旧相识。他们安排太冲在徐律时家住下,一住近十日。徽州产墨,墨中名品价值颇昂,太冲说麻三衡以“古墨”相赠,他很珍视。《思旧录》写到梅朗中时说:“梅朗中,字朗三,宣城人。世以诗名,前有圣俞,后有禹金,而朗三行住坐卧,无不以诗为事。”圣俞者,宋大诗人梅尧臣也,梅朗中祖上;而梅禹金即
梅鼎祚,明代文豪,与汤显祖为莫逆交,又以藏书宏富著称,他便是梅朗中的父亲。宣城梅家,称得上宋明数百年来古老名门之一。太冲以钦企的语调叙其造访梅宅的印象:
余登其家三层楼,禹金读书之所也。古木苍然,下临古冢,发其藏书,朗三以《陈旅集》赠我。
盘桓十日,太冲将去池州。临行前日晚,沈治先背着太冲打开他的随身小匣,见里面“空无所有”,便悄悄放入五十两银子。朋友们必是注意了太冲的清俭,而估计到他囊中羞涩。天亮时,太冲发现了,指着墙上说:“此会银也,凡人窘则举会,奈何以饷余乎?”所谓会银,大抵相当于募捐款,用来接济急需之人,墙上所贴,就是捐款人名单。治先不便明言太冲贫寒,只说:“你出门在外,不比我们守着家。”恰在这时,宣城县令余赓之有一笔赠金,派人送来,治先才将原银收回,而安排肩舆小轿送太冲一直到池州。到了池州,又有人“馈金”,一问,还是治先预先修书嘱咐的。太冲忆此,感叹说:“其交情如此。”在池州,太冲宿于刘城家,也就是抄书社的那个刘伯宗;此外还会了何人,未提;先前计划的“欲抵安庆”,亦不知是否成行。之后的行止,我们只知他并未东返余姚,而是从皖地径直北去南京。因为这年七月,“金坛周仲驭镳与宜兴陈定生贞慧、贵池吴次尾应箕出《南都防乱揭》,集诸名士攻之。”那是继桃叶渡大会之后,复社学子们击溃阮大铖的一次决定性行动。
说到南京,很自然地引出了太冲青年时代三大友游地中最重要的一个。
自1630年第一次到南京,迄于明亡,十五年内,太冲凡七至。后六次分别是1636年桃叶渡大会、1638年防乱公揭、1639年应解试、1641年、1643年和1644年。末一次为时最长,从朱由崧监国后不久起,直到翌年五月南京陷落前。
如此频繁来南京,除了两次为了应试,更重要的在于南京城当时的特殊气氛。崇祯年间的南京,是帝制中国一座非典型城市。而典型的帝制城市,当如北京那样,一切在体制内发生,哪怕变革也只能指望朝堂、官僚体系中的进步力量,那里的民间社会,看不见主动性,政治只是有权人内部的游戏。相形之下,此时南京,从传统角度说简直是令人陌生的城市。体制和官僚系统似乎失位,阮大铖广交政界,却无人替他出头,那些毛头学子,不但占领思想文化制高点、引领舆论,也在社会现实层面呼风唤雨、兴风作浪。它某些侧影,完全不像仅有“民氓”与“有司”的标准古代城市,两者之间似乎出现了第三者,一种不符合古代城市秩序与特点的新兴力量,而我们在近现代革命时期的城市,倒时常看见这样的自由的人流。
能够为明末南京独特氛围作表征的,有接踵不断的盛大集会、街谈巷议的政治热情、集体围观的大字报之类,还有秦淮河上岸边容光焕发、纵情荡冶的情侣。将十七世纪初南京打量一番,我们对于它的风貌,不能不感到极其罕见,整个帝制时代,似乎找不到第二座城市曾经处在这种状态。
实际上,太冲之为南京所吸引,及其在南京的交往,远远超出了游学、友情等普通社交层面,而是积极投身思想文化运动与现实政治变革。这样的内容,非以单独的一段叙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