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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28.大海捞针

时间:2024-11-07 01:03:38

马先生回到家,第一眼瞥见妻子的模样时,愣了一下。对方那头短奓奓的头发,简直像套了副难看的假发。放在平时,他一定会美美地数落她一顿,你是不是疯了,好好的长头发,为什么要剪成这样?可现在他完全没有心思搭理这些,他觉得一直有双湿漉漉的眼睛在后面死命追赶他。他来不及更换拖鞋,便匆匆忙忙躲进卫生间,随手将门反锁了。平常在家,他总是大大咧咧的,想不起来关门。

他低头站在便池跟前,哆哆嗦嗦解裤子时才注意到,刚才真是落荒而逃,竟然连裤链也忘了拉上。他觉得自己真的疯了,干了不可饶恕的蠢事。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很多时候,他甚至鄙视社会上那些暴徒,觉得那些家伙比猪还蠢,如今哪里找不到乐子,犯得着铤而走险,干那伤天害理的勾当。可现在,这种该死的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与噩梦无二,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也许用不了多久,警车就会呜呜叫着驶来,一副冰冷的手铐从此将他从这个家里带走。这种时候,他只想在自己家里,舒舒服服撒上最后一泡尿。半天,怎么也解不出来,膀胱胀得像快要爆炸了,可尿道似乎被一颗讨厌的小石子堵死了。他满脑子都是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年轻女人的模样,她拼命扭动、苦苦哀求、近乎绝望地呜呜……可那一刻他的心比石头还硬,简直像个十足的野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喂,你到底把家驹弄到哪儿去了?马太太忽然走过来,用力拍打卫生间的门,我问你,孩子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马先生好不容易酝酿了一丝尿意,听到门外的响动,又奇怪地消失了。

我咋知道。他隔着房门支吾说,每天下午,不都是你去接他吗?

外面片刻的沉寂后,突然听见妻子怪叫了一声,那感觉跟哭似的,有些瘆人。等他磨蹭着系好裤带打开卫生间门时,妻子已经慌慌张张换好了鞋,准备出门去。他的脑子嗡的一声巨响,真该死,今天他俩谁都没有去幼儿园接儿子,他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妙,随即二话不说就跟在她身后跑步下楼。

通常,城市在夜晚更像是一个整体,一个神秘的庞然大物,匍匐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跃跃欲试着,那些璀璨的灯火更像是这巨大活物身上无数发光的鳞片,不息的车流仿佛一脉脉粗犷的血液在急速奔涌,高耸夜空的楼厦烟囱塔吊电杆就像是一只只巨型手臂,它们不露声色地举在半空中,像是要伺机抓住什么,又像是随时要落下来砸碎什么。这种时候,整个城市露出一副狰狞的嘴脸,白天的那副道貌岸然和冠冕堂皇全部一扫而光,陷入某种阴暗而又猥琐的龌龊状态,尽管所有灯光和霓虹都在户外拼命地赤橙黄绿挤眉弄眼,但骨子里却透出妖娆的娼妓们所特有的虚情假意和矫揉造作;这种时候,城市就像是一台功能强大的自动洗衣机,所有的人不知不觉带着一身尘埃和疲倦钻了进去,经过一整夜的清洁漂洗,清晨时分一副副慵懒的面孔又焕然一新人模狗样自以为是了,因为人在白天的官场职场市场商场中沾染了太多太多世俗之气,如果不及时清洗一下后果将不堪设想;这种时候城市其实更像一口鱼目混杂藏污纳垢的大染缸,由于夜色掩衬很多不可告人的勾当都能轻而易举地在其中上演,比如坑蒙拐骗奸淫掳掠杀害等。这种时候城市的面目几乎是冷漠和绝情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不过用不了多久虚伪繁荣的白天还会来临,那时城市又会变得花团锦簇笑语喧哗热闹非凡了。

这种时候要想在城里找寻到一个迷失的小孩,简直有种大海捞针般的盲目和不切实际。他们两口子惊慌失措没头苍蝇似的,东一头西一头乱撞,幼儿园当然是第一站,但这里除了门房老头睡眼惺忪地奉上一脸皱巴巴的茫然外,到处一片漆黑,静悄悄的,连个鬼影也没有。他们终于想起来该给家驹的老师打个电话,可那母鹤老师的手机已关机了,联系不上,现在是休息时间,大人物小人物都要吃饭睡觉过生活,人家没有义务保持开机状态。他们又再三作揖恳求门房师傅,帮忙查一下园长的号码。园长在电话里没好气地说,没弄错吧,这种时候才想起孩子,你们做家长的早干什么吃的。两个人被训得跟幼儿园小孩似的面无表情无言以对:除了莫名其妙地走进那家美发店,她整个晚上几乎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唯独没往孩子身上多想一下;而他呢,因为被所谓的复仇的火焰点燃,一连两天都怒不可遏处心积虑着,直到后来如愿以偿闯进仇家为所欲为。

刚一离开幼儿园,他们就在大街上互不相让地争吵起来。

你也太粗心大意了!你到底还有没有责任心?

你为什么下班不去接儿子呢?!

哪条法律规定的,每天必须是我去接儿子,难道你没长腿没长脚吗?

……我怎么知道你今天不去接儿子?你为什么事先不给我打个电话?

亏你还是当爸爸的,整天只顾你自己,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你到底管过他几回?哪次孩子病了,不是我带着去医院打吊瓶的?你就不能主动那么一次?你去接一回儿子,会死人吗?

总之今天忘了接儿子的人是你!你休想把屎盆子全扣到我头上来……

哼,你也别想推卸责任,谁还不知道你成天就知道喝酒,在外面鬼混,你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我和孩子……

你少来这一套,我早出晚归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难道我图自个快活去了?

……你口口声声为了这个家,可这么多年,你到底给这个家带来了什么好处?我和孩子享过你一天福没有?

我知道我没本事,我运气差,可这全都怪我吗?我还一肚子委屈没处说呢……

总而言之你这个人真是自私到家了!

哈哈,我自私,你伟大,你也别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家驹有你这样的妈妈,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们爷俩的脸早都让你丢尽了。

好啊,好啊,终于说实话了吧,现在知道嫌弃我了,你早是干什么吃的,我一天也不想跟你这种人过下去,咱们离婚!

离就离呗,现在还来得及,你不就是做梦都想跟那个大夫好去嘛,去呀,没人拦着你!你现在可是全市的大名人了,光荣事迹和美人头像都见报了,谁敢不让你离婚啊,你最好今天晚上就去睡在那个狗日的家里去……

你无耻!你下流!你简直不是个人。

对对对,我浑蛋我不是人,那你又算啥玩意儿,你下了班不惦记着去接自己的儿子,却跑到美发店去臭美,你瞧瞧你把自己弄成什么德行了,简直像个鸡!可惜啊可惜,人家老婆比你年轻比你漂亮,你再捯饬再打扮也是半老徐娘,你就是黄脸婆一个,快认命吧,你连人家一根脚指头都不如!

我实话告诉你吧,就算你铁了心跟我离,我也吃不了什么亏,你以为我会便宜了那小子?哼,充其量我跟他打个平手!我不会饶了他的……

当所有埋怨、指责、蔑视、讥讽、谩骂、侮辱……都一股脑从彼此口中瀑布般喷泻出来以后,两个人注定只剩下筋疲力尽和黯然神伤了。他们再也不愿回忆起当年初涉爱河时的甜言蜜语,再也不会记得新婚之夜曾一度有过的激情与恩爱了,夫妻关系转眼化为泡影,婚姻生活似乎走到了孤绝的尽头。

事实上,这种歇斯底里的争吵过去之后,他们终于慢慢地沉默了下来,刚才双方都被裹挟在污言秽语的狂风暴雨之中,就像身处一艘即将倾覆的小船上,每个人都要使出浑身解数来保全自己,生怕被一个又一个恶浪打翻毙命,结果却恰恰相反,这种毫无意义喋喋不休的吵闹,只能是两败俱伤,因为他们都在用对方的错误惩罚自己。现在,他们终于意识到,当务之急不是站在大街上没完没了吵下去,而是尽快想尽一切办法找到孩子。他们像两个陌生男女,开始沿着幼儿园前面的那条大街各自分头寻觅下去,两个人几乎同时呼喊着家驹的名字,那种带着惊惶与无助的急迫回音,又飘飘忽忽传到彼此的耳朵里。

这种时候,马太太感觉自己的叫声恍惚得几乎失真了,那不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更像一头失魂落魄的母狼,在丛林里发出的绝望哀号。她忽然怎么也想不起来早晨送儿子上幼儿园的情景了,就跟患了失忆症一般,五分钟以前做过的事全都不记得了。过去的一切都变得那么虚无缥缈,近十年的婚姻生活没有丝毫的细节可供参照,她甚至不能肯定一早自己到底送没送过儿子。

她的生活每天都在不厌其烦地重复来重复去,昨天跟今天没有区别,明天跟后天也同样如此,日子就像车轮滚过来又滚过去。她每天早出晚归,早晨起床哈欠连天地给孩子套上衣裤,操心他洗漱拉撒吃早餐,然后母子俩匆匆忙忙收拾妥当,出门往幼儿园赶,傍晚她通常还要从单位出发先去接儿子,回家后又得陪着儿子看电视做游戏洗漱上床讲故事,她的生活无外乎如此,周而复始,还能指望什么呢?这样的日子过得连自己都分不清了,唯独可以确定的是,家驹确实在一天天长大,他的小衣服裤子过一阵子就显短了,得买新的给他更换。她扪心自问,作为孩子的妈妈,她还算比较称职;但作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她内心堆积了越来越多的牢骚和不满,尤其是丈夫疏于家务,平时对她和孩子爱搭不理。以前,她总是用男人毕竟有男人的事业,不能要求他像女人似的顾家来开脱自己,可现在,或者说,自从上周五在医院遇到老同学牛坚强后,这种可笑的站不住脚的理由,在她的观念里彻底被颠覆掉了,因为同样是男人,她的老同学可谓事业有成,而作为丈夫和父亲,人家同样能兼顾好家庭和女儿。人生最怕的是相互比较,只要拿来一比,自己的生活简直没有一点儿如意的地方,她对丈夫的不满情绪也由此达到了极点。

放在以前,她绝对不会大晚上的丢下孩子,去类似聚富宫那样的地方疯玩,可最近几日她好像一下子顿悟了,她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换一种活法,她在单位跟科长口角撒野,她甚至能够容忍好色的侯处长对自己动手动脚,过去她把自己包裹得太严实,对生活总是逆来顺受,除了丈夫和儿子,她的个人世界几乎可怜得等于零。就拿傍晚在美发店来说,虽然开始她有些被动和犹豫,但后来那种削短长发改头换面的冲动和淋漓,还是教她体会到了一种要打破什么的快感,也许潜意识里,这正是她最最需要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最欠缺的东西,问题是以前她从没意识到。至于网络和报纸上的图片,起初她也诚惶诚恐如临大敌,甚至为此跟自己的领导大打出手,但很快她似乎就从中获得了另外一种意想不到的感受,那就是一直以来,对自己不闻不问的丈夫终于嫉妒起来,甚至为此妒火中烧,她看到他那种急吼吼的傻样,暗自感到好笑,也由此觉得这个男人似乎还是很在乎自己的。现在,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老天爷都跟她过不去,她要为自己所谓的顿悟和冲动付出代价。

刚才马先生险些就把实话骂了出来:怎么样,我睡了你那相好的女人,滋味不错,这回你该满意了吧!但他终究没有勇气吼出来,因为那几乎等于在妻子面前承认自己侵犯了另一个女人。强奸,这个词听起来太龌龊了,一个男人强迫一个女人做那种事,此前他和那年轻女人竟素不相识。只要是违背别人意愿硬要做成一件事情,都该算作强奸吧,这样看来,那些网络和媒体不是每天都在强奸公众嘛,不管你愿不愿意,他们都会随便贴出你的照片,爆出你的隐私,唯恐天下不乱,好让你在光天化日之下颜面扫地,身败名裂。他简直恨透了那家该死的晚报,要不是他们随意刊登妻子和别的男人的照片,他又怎么会贸然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来?

当他意识到自己已沦落成一个即将落网的嫌犯时,却忽然发现他唯一的宝贝儿子没了踪影,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天意吧!那些该死的媒体整天嚷嚷着百姓要有尊严地活着,还动不动就满大街逮住路人,问什么幸福不幸福的鬼话,可谁真正在乎过我的尊严!老子现在又有什么幸福感可言?自从他原先所在的那家啤酒厂倒闭之后,“尊严”二字似乎就此离他远去了,他几乎一蹶不振,四处找工作,又到处碰壁,即便后来勉勉强强做了酒业公司的一个推销经理,还不是跟三孙子似的,时时看别人脸色,整天点头哈腰,为的是多卖出一件酒,好获取那可怜巴巴的一点儿提成,他从来都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他觉得这些年自己活得真累,真窝火,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从没摊上一件顺心事,每天都在不停地瞎忙,就跟一头被拴在磨道里的毛驴一样,可到头来好像什么也没得到,他没有住上大夫家那样漂亮的大房子,也没有开上新款进口的高级轿车,现在连老婆和孩子全都搭上了。虚无的生活不过是通向颓废荒漠的单行道,你绝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一直往前,往前,你以为自己是在奋斗,可到头来你却发现,你已经堕落到一个无底的深渊里了,生活不再有一丝希望。此时此刻,一股今生从未有过的悲凉突如其来,他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大脑一阵眩晕,两行泪倏忽间滑过面颊。

这时,他远远听见妻子的哭声从背后传来,她一边哭一边喃喃地叫着家驹的名字,那感觉就像祥林嫂,在深夜里反反复复唤着阿毛的名字。结婚这么多年,他好像还是头一回听到她哭得那么伤心欲绝。他不由地抬眼朝夜空张望着,有两颗很大很亮的星星,正冲这黑漆漆的城市一闪一灭,像是要极力看清地上所发生的事情。这让他猛地又想起那个给自己开门的懵懂女孩,和她手里香甜流汁的苹果,或者,还有那个遭他强暴的年轻女人,被他轻而易举毁掉的,其实还有他自己。

星星的光芒太耀眼了,他终于无比沮丧地垂下头去,不敢再盯着天空看了。他用一只手背胡乱抹了抹眼圈,长出一口气,然后犹犹豫豫地转过身去,过了一会儿才迎着那号啕声一步步走去。这种时候,他真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压根不该去买那份该死的报纸,更不该黑灯瞎火地私闯民宅,他爱自己的儿子和老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这个家以及他们娘俩,可生活有时太险恶了,有太多太多意想不到的陷阱和诱饵埋伏着,他竟糊里糊涂一头栽了进去。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第一时间闯进园长的办公室。马太太不时地抹着眼圈,鼻尖红得发亮,整个人看上去虚飘飘的。昨晚一整夜都没合过眼,凡是能想到的地方夫妇俩统统寻了一遍,现在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幼儿园和公安人员了。

都是你干的好事!这下你可闯下大祸啦!园长的手指几乎快戳到年轻的女老师的额头上。你也太粗心大意了,连个小孩都盯不住,一个大活人能在眼皮子底下没了,我说你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不好好干的话,马上给我卷铺盖走人……我平时都是怎么跟你们这些老师交代的,要时时刻刻细心谨慎,要把别人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对待,可你们呢?太让我失望了……这件事你必须负全部责任,你听清楚没有?!

年轻女老师的双臂无力地低垂在身前,几根苍白纤细的手指死命地绞合在一起,那颗洋葱头脑袋始终耷拉着,看不清她脸上有什么表情。她后脖子上有一撮头发野草般散乱开来,马尾巴变得松垮垮的,整个人像是刚从睡梦中被揪了起来。

园长天生的五短身材,且又上了年纪,她训人的时候不得不将脚尖往起一踮一踮,即便这样,她怒气冲冲的手指还是够不着对方的额头——如果够到的话,她一定会毫不客气地在那里留下点印记。

我再来问你,昨天最后一次看见马家驹是什么时候?快说啊,别跟个木头人一样,自己做的蠢事自己承担,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年轻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啥?怎么连个小孩都看不住!

马先生眼底布满血丝,他一根接一根不停地吸着烟,夹烟的手指始终在哆嗦,跟患了帕金森似的。有好几次,烟头差点掉在地上,烟灰在他脚下蜕了厚厚一层,房间里乌烟瘴气的。放在平常的日子里,园长是绝不允许别人这样无礼的,此刻她瞅了瞅被烟灰弄得脏兮兮的地板,尖细的嗓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喂,难道你的嘴巴让胶水封上了,你不想跟我说是不是?好、好、好,你有种,一会儿公安的人就到了,你最好把肚子里的话都留着跟他们说去吧,到时候我看你吃不了兜着走!

园长的办公室在三楼,从这里一扇向南面的窗户极目望出去,约莫在两百米之外,可以看到远处繁忙的街道和马路对过的那个街心花园。那里的树叶似乎已开始泛黄,闪着刺目的金光,草坪依旧绿得有些诡秘,花坛里的各色月季花开得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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