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书网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品书网 > 杂志 > 黄宗羲传略 绝望

黄宗羲传略 绝望

时间:2024-11-07 12:59:03

舟山陷落,标志着浙东抗清的失败。

辛卯年(1651),清顺治八年八月,满清调集重兵,从崇明、金华、定海三路进击舟山。战斗于十六日打响,经过半个月苦战,“九月初二日城陷”,守军“义勇数千,背城力战,杀伤虏千余人”。清军事后叹道:“吾兵南下以来,所不易拔者,江阴、泾县合舟山而三耳。”过去我们知道,扬州、嘉定抵抗惨烈,看来舟山犹有过之。

从前年起,舟山便是监国行朝所在地。是役,除张名振保护朱以海逃脱,整个行朝皆墨。自张肯堂、吴钟峦以下,全部就义。太冲特于《海外恸哭记》中,将他们的名字与结局,一一列出。

张肯堂,弘光间为福建巡抚,后“出私财募兵”抗清,鲁王到舟山后,拜其为东阁大学士。“城陷,肯堂蟒衣南面,视其妾周氏、方氏、姜氏、壁姐、子妇沈氏、女孙茂漪皆缢死,然后题诗襟上云:‘虚名廿载著人间,晚节空劳学圃闲;漫赋《归来》惭靖节,聊存《正气》学文山。君恩未报徒忧瘁,臣道无亏在克艰;传与千秋青史笔,衣冠二字莫轻删。’乃自缢。”绝命诗回顾了自己的经历,主要是叹憾未为国家做成多少事,曾想学陶渊明不染污秽、独善其身,最终还是觉得应效文天祥,以身死为青史存正气。他的举止感动了卫士和仆人,连他们都跟随张肯堂一起自尽。

清兵进军前,吴钟峦本居别处,“舟山告急,钟峦曰:‘吾从亡之臣,当死行在。’乃渡海入城”。城陷前,他特地拜访张肯堂,郑重道别,“归而自缢,年七十有六”。

余如兵部尚书李向中,城陷被捉,“虏执向中欲降之,不可”,披麻戴孝立于敌前,“虏杀之”。吏部侍郎朱永祐,也被捉,“虏执永祐,欲剃发活之。永祐曰:‘吾发可剃,可俟今日?’”清兵将他拦腰砍死。兵部职方司郎中朱养时、户部主事林瑛、礼部主事董玄、兵部主事朱万年、诸生林世英,都是自缢死。其中,林瑛与妻陈氏,“分梁缢”。左都督张名扬张名振之弟、工部所工戴正明及宫中侍卫七人,赴火死。其中,张名扬和母亲范氏及满门数十人,一起自焚。锦衣卫指挥王朝相和太监刘朝,“奉上妃陈氏、贵嫔张氏、义阳王妃杜氏等入井,以巨石覆之”,“当宫眷未入井时,阖门放火,虏将灭火,而有校尉七人者,登屋极,注矢向虏,虏不敢动。朝相盖井即毕,七人挟弓矢投火中。”王、刘二人则于宫眷入井后当即自刎井侧。

舟山惨剧,给太冲很深刺激。虽然他的抗清还持续了几年,当时郑成功军力颇盛,计划反攻长江,太冲与牧斋憧憬之中欲为内应,但1659年郑成功攻打南京而功亏一篑,令太冲终觉无望。又五年,老友和同志钱谦益病故,他益形孤单。

他渐渐放弃努力,变得离群索居、沉默寡言。对此,他写《怪说》一文,述其“坐雪交亭中”之状:

不知日之蚤晚,倦则出门行塍亩间,已复就坐,如是而日、而月、而岁,其所凭之几,双肘隐然。

除偶尔散步田间,天天整日枯坐,以至双肘支于几案上,隐隐磨出印痕。那必是痛苦的思索,并在内心与一种情感和生命惜别。

雪交亭,张肯堂舟山宅内之亭,在其院左。《海东逸史》:“雪交亭者,满院梨花,肯堂平日请书处也。”太冲则云:“雪交亭者,肯堂读书之所,有梅一梨一,故称之雪交云。”当时,张肯堂及其门客苏兆人,都是缢死于亭下。太冲自己家中并无此亭,想是借以名之书斋,足见舟山之痛,令他刻骨铭心。

他在文中自称“老人”,起句便是:“梨洲老人坐雪交亭中……”我们不知《怪说》一文的具体写作年月,郑成功长江之役失败在1659年,钱谦益死于1664年,即太冲五十岁至五十五岁之间。从“如是而日、而月、而岁”来看,《怪说》所述非一时状态,而是一段时间以来经年累月的情形。在这里,他自称“老人”,似乎也是最早启用了“梨洲”之号。凡此,都令人感到,他从心态到身体正在发生又一次深刻的变化。

他追索、反省着一生,尤其是思考着死亡:

李斯将腰斩,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陆机临死,叹曰:“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吾死而不死,则今日者,是复得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闻华亭鹤唳之日也。以李斯、陆机气温能得之日,吾得之,亦已幸矣!不自爱惜,而费之于庆吊吉凶之间,九原九原犹九泉、黄泉,元好问有句:“九原如可作,吾欲起韩欧。”可作,李斯、陆机其不以吾为怪乎?然则公之默默而坐,施施徐行貌而行,吾方傲李斯、陆机以所不如,而又以何怪哉!又何怪哉!

他以李斯、陆机的不幸自扪,检讨自己“不自爱惜”。“费之于庆吊吉凶之间”,显然指几年来抗清事业频遭悲痛,太冲难以走出,不能自拔。他问自己,永远这般“默默而坐,施施而行”,无所作为,如果李斯、陆机起于地下岂不怪我么?

某种意义上,对于推翻满清统治,太冲可以说是绝望了。这种情感,在己亥年(1659),清顺治十六年即郑成功兵败长江之时,达到顶峰。其有《山居杂咏》为证,作于是年的这六首诗,《黄宗羲年谱》称太冲自己读来都觉“横身苦楚,淋漓满纸”。

“山居”,是因郑成功反攻过程中,清廷又严防密缉支持者,太冲躲避抓捕而潜入深山。此即《黄宗羲年谱》曲笔所述:“海上乱,防海之师望门而食,故居苦于蹂躏,乃移居剡中即化安山。”故反攻失败的消息,太冲应是山中闻知,这当即让他痛郁满怀,百感交集中连赋六诗,透过诗句,我们可一一解读到此时他的各种心情。其一之句:

锋镝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

是愤懑、不屈、心未甘、不悔不改的表示。其二之句:

斜月萧条千白发,乱坟围绕一青灯。不知身世今何夕,生死缘来无两层。

是对为国牺牲与献身者的哀恸。其三:

五十年中逐覆车,适来渐喜似山家。风天去拾松柎火,霜后来寻野菊茶。一两皮鞋穿石路,三间矮屋盖芦花。谁云勉强差排得,随分风光吾欲夸。

暗示今后决计以“遗民”终世,“山家”“松柎火”“野菊茶”“石路”“芦花”等,皆隐者意象,至于“风天”“霜后”,自是借严冬形容抗清式微之后满清稳坐江山的现实。其四之句:

残年留得事耕耘,不遣声光使外闻。兴废化安唐代寺,风流德应宋时坟。

将“遗民”之志表达得更明确,说自己打算就在化安山待下去,与唐宋中华遗迹相依存。“德应宋时坟”指山中一座宋代陈姓侍郎墓。其五之句:

而我不容今世路,此情惭愧又何辞!

谓自己与“今世”互不相容,但在所不辞。其六之句:

数间茅屋尽从容,一半书斋一半农。左手犁锄三四件,右方翰墨百千通。

仍述“遗民”之志,但设想得更具体,即往后当半读半农为活,自耕以养,而以读书和研究为生命止归。

作这六首诗时,太冲年五十整。假定《怪说》写在五十五岁,则这样一个调整、转变期,在他有五年之久。或如他自己所形容的,那种“独坐雪交亭”的状态,长达五年,以致“所凭之几,双肘隐然”,可见从心中“雪交亭”走出来,何等不易。《怪说》中云:“一女嫁城中,终年不与往来。一女三年在越,涕泣求归宁,闻之不答。”说明痛苦、孤独,至少笼罩了他三年。

但写完《怪说》,我们可以认为,他终于走出来了。根据就是他以李斯、陆机为设想,深入反思了既然还有幸活着,则何谓“自爱惜”这个问题。换言之,他决心振作了。怎么振作?稍后我们可一一明之。这里先概括起来明确两点:第一,太冲不能不意识到,历史的一页,业已翻了过去。第二,他为自己启用新的别号“梨洲”,这象征着他人生又一新的阶段已经开始。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