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罗德林葬礼的车辆,从他家门口一直排列到石材厂,三轮车和拖拉机靠着水库停在坑洼不平的草滩上。小轿车和皮卡停在路北侧的平地上。石材厂和工地都停工了,几辆挖掘机静静地停在山脚下。张龙戴着草帽,在烈日下负责迎接来宾和安排车辆停放。树荫下摆着几家小货摊,孩子们在货摊前跑来跑去。大人们则围在响器班前,两班响器相距三四十米,搭着白布遮阳棚子。路上还不断有车辆前来,来吊孝或者仅仅是来看个热闹。马辉跨坐在摩托车上,停在路边等着我们。我下了车,张龙走过来,和我对视着,点点头打个招呼。我跟在马辉和汪传法身后,往院子里走去。
“两班响器!好嘛。”前面一个人说,“较起劲儿来,今天可有好戏了。”“较什么劲儿?两班响器都是一个主,一个是尧进,一个是尧进的徒弟。”靠近家门口竹林边上的白布棚下,一个留着背头的中年人双手捧着唢呐,闭着眼睛仰脸吹起一长串高音,黑脸膛憋得发紫。“好!”有人带头喝起彩来。“尧进,吹一段《朝阳沟》!”一个光头老汉冲尧进笑笑,“前天在高楼村没听过瘾,《朝阳沟》你吹得太好了!”“今天吹不了《朝阳沟》,德林英年早逝,吹这个不合适。”尧进把唢呐放在桌子上,拿起一盒香烟,撕开呼啦一下撒给众人,“想听《朝阳沟》以后有的是机会,这么多活人不都得有死的那一天吗?”他咧嘴一笑,两颗金牙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众人也跟着笑。他拿起唢呐,说:“吹一曲《单刀赴会》,送德林一程。”院子里高搭灵棚,两旁摆满了花圈和黑纱。披麻戴孝的人群拥挤在院子里,打杂的人来来往往穿梭。敞棚下,新垒起几口土灶,大铁锅里冒着热气,十几个腰系围裙的男人在那儿忙活着。我们穿过人群,走进厨房。屋里烟味呛人,十来个男人齐刷刷地望向门口,眼神扫过我的脸,很快又转移开了。张富仁坐在餐桌旁,桌子上散落着几盒开封或没开封的将军牌香烟,还有两张写满多半页钢笔字的白纸。张富仁满脸通红,腮帮一鼓一鼓地,咬着牙在怄气。“做梦!罗德水,我明明白白地再奉劝你一句,不要打山林和水库的主意了!”张富仁拿起面前的两张白纸,又啪地拍在桌面上,“这是全村老少爷们儿的集体财产,不是你们家老辈传下来的遗产。”“承包期还有五十多年呢,这五十多年内得是我们家的吧?”穿着黑色背心的罗德水隔着桌子站在张富仁对面。我走进屋子。张富仁扭着脖子,看了我一眼,“警察来了!还有什么要调查的吗?杀人犯都已经被枪毙了。”“我们听说有人来闹事。”我说。“闹事的是刘纪!他刚才咋咋唬唬,被我训走了。”张富仁说,“要不是我镇住他,早就和罗德水打起来了。”“你在这儿干什么?”我问。“我?我是村长,村里死了人,这么大的事儿,我不得出面吗?”他望着我,炯炯有神的小眼睛里充满了疑惑,“没事了,鲁松,你可以带着人走了。”他扬起右手,在肩膀上对我挥挥手。汪传法和马辉用眼角望着我。“把财产的事情抛一边,你们罗家的人商量着怎么给罗德林送终吧。”张富仁望着罗德水,“没有这些财产,你就不让你儿子给罗德林摔老瓦盆,打发他下葬吗?”“也不是这意思,这不是有这些山林和——”罗德水闷着头,嘀嘀咕咕,“我要不要的无所谓,这不是——不是都有这个风俗吗?摔老瓦送终之前,丑话说在前面,免得下了葬再起争执。德林的孩子丢失了,我也只有一个儿子,老辈人不是都说,一个儿子只得摔一回老瓦盆吗?今天给德林摔了,到我百年之后呢?”“哼,丑话?分明是笑话!让人看不起!什么风俗不风俗的,全是封建迷信那一套。姓罗的家族就没个明白人吗?”张富仁拿起桌上的两张白纸,一撕两半。罗德水扑上来,隔着桌子去抢救张富仁手里的协议。张富仁站起来,身子向后一趔趄,躲开了。他一边撕纸,一边说道:“我宣布,山林和水库的承包合同到此为止,今天自动作废。这幢楼房的地基——没有宅基地证,不属于宅基地,看在杜雪年轻守寡的分上,可怜她,就让她一直住下去,直到她——”罗德水绕过桌子,搂住张富仁,想摔倒他。“人呢?村里的年轻人呢?”张富仁说,“为全村人的利益,还不出手?打伤罗德水,村里出钱给他包工养伤!”他挥起拳头,打在罗德水脸上。罗德水想反击,旁边上来两个年轻人,扯住了他的胳膊,给张富仁创造了打击的条件。我伸手按住张富仁的肩膀,把他按在椅子上。汪传法拨拉开扯住罗德水的两个年轻人,把罗德水拉到一旁,劝他冷静点。张富仁扭着脖子瞪了我一眼,喝道:“干吗?想打人?”“今天打人的是你,有目击证人,依据治安条例,可以对你实施拘留。”我说,“在没有戴上手铐之前,你还是快点离开吧。”“拘留我?分明是个笑话!我是村长,眉镇上的模范村长!我想去谁家就去谁家!警察是管坏人的,不是管我的。”“模范村长!我不在乎你给自己的标签,”我说,“我只看你的行动,是不是侵犯、伤害、威胁了别人!马辉——”“哟!鲁松——”张富仁撇着嘴,“我今天还就坐在这儿不走了,有本事,吹口气把我吹走!”他靠在椅背上,油烘烘的脑袋一摇一晃,伸手拿起桌上的两盒香烟,猛地往地上一摔,“反了你们了!”“张富仁!”我说,“马上把两盒烟捡起来,离开这里!”“捡起来!”马辉上前拧住张富仁的右手腕,往背后一拧,张富仁屁股离开了椅子。马辉左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往地上按。张富仁弓着身子,在众人脚边捡起两盒香烟。“乖乖放桌上,妈的!”马辉涨红的脸上充满了愤怒,“‘分明是个笑话!’你他妈的才是个笑话呢!”“马辉,你放开我!”张富仁说,“我跟你爹很熟悉,你爹也是村长。”“我当然知道俺爹是村长了,比你知道得早。”马辉说,“可我从来没看见过俺爹像你这样,一副无赖样!”马辉松开掐住张富仁脖子的左手,张富仁的屁股往先前他坐的那把椅子挪去,马辉拎起椅背,搬开椅子,张富仁一屁股坐到地上。马辉说:“别给脸不要脸,爬起来马上滚蛋,非得找麻烦,不戴铐子不走吗?”我掏出手铐,马辉接过去。张富仁忽然笑了,脸上堆满了笑容,他从地上爬起来,望着我,“我们商量商量,承包合同的事情也犯法吗?”“你这不是商量。”我说,“合同不是你宣布终止就终止了,到法院起诉吧,让法官判决。”“好,鲁松,今天给你留个面子,我不再提合同的事了。”他拍拍屁股,“不过,我也不能离开,过一会儿还是得由我来安排人,抬棺出殡,柏木棺材那么重!这个活派给张龙,张龙呢?去个人把张龙找来,让他召集八个壮汉,准备杠子大绳。”转眼间,张富仁就像变了个人,他拿起桌上的香烟,递给我一根,我接了过来。气氛缓和下来了。他扫视着屋里,指着一个年轻人说:“你,看看敞棚下的大锅菜做好了吗,安排来客请饭。”又指着另一个人说:“你,到山坡上去看看坟坑挖好了吗。罗老伍呢?过来商量一下,让来客按顺序行完祭礼,咱就准备盛殓出殡。”我退身出来,站在走廊上。灵堂前,刘纪坐在地上,身上斜披着一匹白布,满脸泪水。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披麻戴孝,手里拿着哭丧棒,跪在棺材前,流着鼻涕,痛声哭喊着叔叔。旁边站着一身黑衣的杜雪,她腰里系着白绫,手里捧着一炷细香,一丝青烟缭绕在她脸前,她面色苍白,眼噙泪水,没有放声痛哭,没有哀求祷告。她微微低头,眼睛望向黑漆未干的棺头。玉娥和董凤云站在她身后,随时准备着搀扶她。她没有看见我,除了透过眼前的青烟望向漆黑的棺材,她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哎哟,杜雪真大方,老公死了,舍得花钱办这么大动静!”围着灵棚看热闹的一个妇女说道。“隆重是隆重,可是杜雪为啥哭得不恸呢?”“就是哟,心里不悲痛,也得装一装样子,哭出声音嘛!”“杜雪学过戏,她要是想装还不容易吗?声音大未必是真悲痛。”“刘纪倒是哭得跟个孝子似的!”几个妇女七嘴八舌地评论着。“谢谢啊!传法老弟。”罗德水和汪传法手握手地走出厨房,他松开汪传法的手,向我伸过来。汪传法拥住他的胳膊,小声说:“别再提这提那的要求了,让人笑话,现在要团结一致。”“我懂了。”罗德水握着我的手,眼睛望着汪传法,“都是你大嫂,她担心刘纪他们这些朋友占了便宜。”罗老伍快步走进灵堂,蹲在刘纪身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朝这儿走过来,登上走廊,走到我们跟前,对着罗德水说道:“德水,准备行祭礼吧。”“好。”罗德水松开我的手,“老伍,你是大总管,一切按风俗规矩来吧。”“咱今天跟以往有点不同,”罗老伍说,“德林干亲多,那些把兄弟和朋友,是不是得排在姑表亲之前?”刘纪走过来,站在台阶下,瞥了我一眼,对罗老伍说道:“我们这些干兄弟排在后面,我们不在意先后。只是有一件,老伍,求你再拖一会儿行祭礼,还有两位出门在外,昨天才联系上,他们从湖南开车连夜往这儿赶,现在到曹县了。”“亲戚多,咱们先慢慢进行吧。”罗老伍说,“我还没有经手操办过这么大场面的葬礼,不周之处,各位多多担待。我想着既要尊重风俗,又要有所改进,事无巨细,咱们商量着来。德林这么个不同凡响的人物,葬礼当然得办得风风光光。这一点,杜雪做得很好,花点钱算什么?德林积攒了这么大的家业,最后一次花点吧,过了今天不再有机会了。对他的隆重哀悼,也是对前来参加葬礼的各位亲朋的一种安慰。”在场的人都不住地点头。刘纪忽然跪倒在台阶下,冲罗老伍磕了一个响头,抹着眼泪走向灵棚。罗老伍对着刘纪的背影,鞠躬还礼。然后转身面对院子里的人群,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大声喊道:“各位来客,下面进行祭礼,有请——”我想留下来打个下差,去敞棚下劈柴担水,或者帮助收拾祭品,可是穿着警服的人在这儿太扎眼了,人们总是会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偷偷打量我。汪传法和马辉随着我走出大门。张龙扛着一根大木杠,拎着一捆大绳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壮汉,擦身而过时,几个壮汉都用眼角瞥着我。“这人叫鲁松,是新来的。”一个小伙子对同伴嘀咕道,“开枪的那个家伙叫阎强。”走到面包车前,我对汪传法说:“你在这儿照应着,有事儿给我打传呼。”“让马辉也留下吧。”“我回去换身衣服,马上回来。”马辉骑上摩托车呼呼蹿走了。“明天星期六了。”汪传法望着工地的方向,“咱们去县城吗?也许能问出点成成的线索来!”我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工地上散乱地堆放着钢筋和砖块,机械已经停工,看不见工人在干活。我把目光移到闪着波光的水库。“明天去不了县城。”我说,“明天我有别的事情。”汪传法转身走了,有点肥胖的身躯慢慢走进沸腾的人群。我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我抹了一把脸,揉了揉眼睛,世界才又变得清晰了。追魂炮响了起来,这次是十二声。活着的人在用炮声,为离去的亲人助威壮胆,替死者敲开另一个世界的门。我们设想着,那里也是一个江湖社会。我开车离去,沿着眉河北岸,驶过刚开了个头的工地,驶过机器不再转动的石材厂,驶过古老的石拱桥,驶过空无一人的派出所,驶到山坡上我的宿舍。两扇大铁门死死地关着,寂寞从门缝里涨出来,弥漫在夏日下午的阳光下。我把车停在门口。沿着五月十五日晚上我和她上山的小路,我登上东面的山顶。平台上的几块大石头在阳光下呈现出青白色,不再像是月光下散发着幽光的墨玉。我来到那天晚上我俩并肩坐着的石头旁,阳光把石头晒得滚烫。山林在烈日下更加显得生机勃勃,甚至蒸腾出一种生长的怒气,响器声越过水库和山林,传到山顶已不再那么悲伤。竹林围绕的小楼,像是一个微缩景观,面目模糊不清的人在那儿走来走去。铁炮声密集地响起来。人群排成长队走出竹林,沿着水库边缘,往这个方向走过来。响器声越来越响亮,渐渐能看清走在出殡队伍前面的响器班子,尧进走在最前面,双手捧着响器,仰面向天,他吹奏得越响亮,山林越是寂静。响器班后面,八个大汉抬着黑棺,比别人高出一头的张龙抬着最重的棺头,周围拥着随时做好顶替准备的年轻人。K县的风俗,出殡途中,棺材不能落地,要一口气抬到坟墓,否则亡灵可能被遗失在路上。棺材后面紧随着送葬的亲人。痛哭声和响器交集在一起。墓地到了。背山面水的风水宝地。响器班子分列两边,壮汉们把棺材缓缓放进墓穴,手持铁锨的男人站在周围挖掘出来的新鲜泥土上,做好填埋的准备。亲人们跪倒一片,痛哭声盖过了响器。管事的人拉开亲人,几把铁锨同时铲起泥土,填到墓穴。不一会儿泥土掩盖了棺材,渐渐堆成一个坟头。一个人的一生画上了句号。送葬的人群开始返回,脚步比上山时显得匆忙而轻快,好像要与那个令人恐惧的世界拉开距离。三个女人渐渐落在人群后面,玉娥、董凤云和腰里系着白绫的杜雪。响器声戛然而止。安息吧,所有的逝者都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