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了,高个子游泳的劲头还真不是一般,不怕飘着雪花花,天麻麻亮一准开着黑家伙进岛来,忽忽忽,突突突,有时候还响一喇叭,牛皮哄哄的,吵人。
老子叫来水鬼收拾你!小哑巴憋气,骂,用又黑又脏的细脚板撩开棚布。“门”外,悠长的孟河在西南面拐了三百六十度的大弯,经年日久的迂回把来自于孟河的沙砾杂石堆积成了柔软而丰润的沙岛,无数的杂木灌木荒草芳草和无数的鸟把沙岛围成一个蓬乱而原始的窝,雪寂寞地飘着,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和真如县城不同,这里是真的白,白得像个梦,小哑巴远远看着男人在泡桐树下脱衣裳,突然有点想女人。冬上第一场雪还没来时,女人便死了,剩下小哑巴一个人。关于和女人的关系,到底该是母子、姐弟还是祖孙,因为小哑巴不会说话,不用叫妈,这个严肃的问题竟然很轻易被省略了。反正在小哑巴的手势里,女人是一朵花。花。只要他巴结讨好地朝她比这个手势,女人就会开心得抹眼泪,她说她没哭,她有风吹眼,见风就流泪。是花就有枯的时候,十多天前,刚起冬,大清早的小哑巴抹着口水醒来,看到女人趴在河滩边上,以为她在洗头,心想恁寒的水,冷傻你。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小哑巴跑出去推她,女人的身子竟然硬邦邦扑通一声掉进水里,吓得小哑巴搞慌了手脚,半天才揪着女人的裤脚把她从河里拖上岸来。整个早晨小哑巴都坐在河边发呆,河对岸的树叶子都掉完了,一根根光愣愣地立着,对着小哑巴干瞪眼。风从东南面吹来,朝西北面吹去,小哑巴顺着风向转头往西北看,西北是真如县城,那边的天空和小哑巴头顶的天空完全是两个样子,这边是清亮的,那边是灰黑的,小哑巴想,女人是朝清亮的地方去了呢?还是往灰黑的地方去了?一只秋后的蚱蜢有气无力地从草丛里跳出来,把小哑巴吓了一跳,他生气地一脚板踩上去,把蚱蜢踩得稀烂。小哑巴抬起脚板瞧半天,想明白过来,死了就是死了咯,没有朝哪个地方去,也不能从哪个地方重新冒出来。早在这之前,女人就跟小哑巴摆拉过太多关于来生与前世的事情,听惯了这些,小哑巴觉得自己就是个自由穿梭在阳世和阴间的无常,直到看着死蚱蜢,小哑巴才意识到,他不是无常,女人也不是孟婆的妈,世上没有仙,地下也没有鬼。既然没有鬼,人死了和蚱蜢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小哑巴跺跺脚,跑去找铲子,女人说过,要是她死了,把她埋在泡桐树下,那里有她的男人,等着跟她洞房。埋人小哑巴太会了,女人教过小哑巴上百次,挖坑、填土、平坟头、烧纸、拜四方极乐世界……总的来讲,跟埋只死野猫差不多,只是坑得大一些深一些,再东南西北多磕四个头而已。可到底是有点伤心,到底是显出很多不同来,比如夜长了,白天也长了,还不到冬天,风就有点扎骨头了。小哑巴常常浑身揪着扯着的不舒服。没有人再捏着小哑巴的鼻孔灌酒,深更半夜偷偷挠他的脚板心,笑得他岔气,也没人陪他进城拾垃圾,搓他乱蓬蓬的脑壳。真真是难受,整个身子都生锈了,眼瞧着周身的不痛快,还来个神经病天不亮就来添堵。小哑巴气咻咻地盯着脱衣服的男人,想,我踢你两屁股。满世界都是河,你来游孟河,水鬼牵你,河妖抱你,孟河里的婆,你怎还不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