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徐明月什么时候出现在客厅里的,鲍丽娜不知道,其实在鲍丽娜心里,关于这种场景她已经设想了无数次。
摊牌,对,摊牌,只有摊牌才能将固有的节奏和模式打破,催生新的节奏和模式。只是她没想到,当她正与徐月从生气的纠缠转变为幸福的缠绵时,徐明月便真的出现在她面前。她首先看到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本就比常人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仿佛整张脸上只有眼睛。那是一双孩子似的、惊慌的、无辜的眼睛,像是犯了什么错,突然被暴露在大人面前,眼神飞快地闪动着,像四处乱窜的火苗。鲍丽娜吓坏了,烫手般推开徐月。徐月随着鲍丽娜的眼神转过身来,看到了徐明月,他一手提着菜,一手捧着只金灿灿的柚子,木偶一样杵在门口,像冒犯了主人的不速之客。两个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彼此凝固了许久,突然地,徐明月扔掉柚子,把装菜的口袋罩在头上,他的头就变成了一窝长满青菜白菜的菜地,接着他开始号叫起来,人往左侧跌倒,摔在饭桌边上。鲍丽娜战战兢兢地蹲到徐明月身边,去摸徐明月,你怎么了?徐明月却紧闭着眼睛,抱着头大叫,撞车了,撞车了,撞车了。徐明月又开始头痛,发麻,发凉,冷飕飕地痛。一整夜,鲍丽娜和徐月都在试图安抚狂乱叫嚷的徐明月安静下来,然而徐明月始终紧闭着眼不肯睁开,缩在饭桌下不出来。撞车了。徐明月痛苦地捂着头,叫。筋疲力尽的鲍丽娜对徐月说,你走吧。徐月指指徐明月,说,得送医院。鲍丽娜点点头,说你先走。你一个人弄不动他。徐月说。我为什么要动他。鲍丽娜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突然莞尔一笑。什么意思?徐月喉头有点紧。他疯了,这样也好。他要不疯,我就要疯了。鲍丽娜说,我答应跟他结婚就是怕他疯,天天悄没声地跟着,眼巴巴的。我跟你说过的,他那根皮筋不知道绷得有多紧。这下好了,断了,断了也好,省得我提心吊胆来,徐月你知道吗?我以前以为我可以陪徐明月到老的——如果你不回到真如来,不出现在我面前,我真的可以陪徐明月到老来,他的心特别细,细到给你梳头发你都感觉不到梳子在动,每天晚上我睡觉后,他都会给我揉脚,揉肩膀,他说,路走多了脚会痛,机器扛久了肩膀累。我跟他在一起,连葱都没洗过。鲍丽娜说到最后,声音细小得像呢喃。徐月阴沉着脸,说,你爱他。我不爱他。鲍丽娜抱着不断颤抖的徐明月,吻了吻他的额头,眼眶红了,说,他爱我。他什么都答应我了,前天我们刚离婚。为什么?徐月紧张起来,你跟他说什么了?什么都没说,是他说的,我一直不肯跟他要孩子,他说他知道,我在天上,他够不着,他说他想我好好的。鲍丽娜说着说着流下泪来,一只手伸向不安混乱地呻吟着的徐明月,你要不是徐明月多好。徐月转身拿手机。不,不能打电话,不能去医院。鲍丽娜突然惊跳起来,一把抢过徐月的电话。为什么?他好过来,你就完了。鲍丽娜抹去眼泪,镇定地说。徐月触电一样站定,牢牢盯着鲍丽娜,好半天才吐出话来——什么叫他一好过来,我就完了?不就是偷情吗?你们已经离了。有那么简单吗?鲍丽娜把头扭到一边。什么意思?徐月感觉自己全身的皮肤都紧起来,他把鲍丽娜的脸扳回来,对着自己。我……查过你的档案,你的出生地在茶坡乡,你明明是在县城出生长大的,什么时候跑到茶坡乡去的?还有,你什么时候用过那个名字?哪个名字?徐明月。鲍丽娜一字一顿地说。所有收紧的皮肤此时轰的一声炸开,徐月喉咙发干,脚下的地板像烧熔的铁液一样软烫灼人,他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他一直以为和鲍丽娜在一起很安全,却不曾想到鲍丽娜才是最大的那颗炸弹。别怕,我爱你。鲍丽娜坐在地上,一手抱着徐明月,一手伸出来抚摸徐月的鞋子,这双鞋子做工精细,是徐月去法国出差时买的,完美的弧形,黑得像寒夜里的漆。真好看。鲍丽娜呢喃,你的一切都那么好看……你走吧,徐明月的事情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