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叮当,叮当。打刀声无休无止,充塞夜晚和白天。当年景弄并无勃勃野心,他的儿子景瓦也没有。但凡打出好刀就行,打出绝无仅有的好刀,至于是否七彩还是六彩,那是天赐,多想无益。但好刀的标准是什么?在户撒,只能是阿鲁窝罗节上一条条纷飞四散的毛巾——谁劈断的毛巾最多最厚,谁就是当之无愧的户撒刀王。薛老八,那个业已老朽的薛老八,竟从未显出垂垂老态,还能打造一点不比薛老七差劲甚至更好的户撒砍刀,还能让整整二十八条毛巾齐刷刷断开,还能活活劈开两寸厚的钢条。重达两吨的刀王是政府的奖赏,也是莫大的信赖。哪个打刀者能拒绝如此褒奖?
饭后,石胖子拎着酒菜跨入阿昌院。我要你再给我打一把好刀。再打一把。他说。
我已经给你打过了。
不够。多多益善啊兄弟。
你要它整哪样?
石胖子笑了。不瞒你,兄弟。我结识了一个日本人,他对你的刀相当欣赏,愿意出大价钱。
日本人?
日本人尚刀,武士道嘛。他觉得只有中国的户撒刀还能和他们的武士刀一较高下。
你一直拿我的刀卖给他?
石胖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兄弟,刀也需要知音啊。我就是你的知音。我懂你打刀的辛苦,更懂你的刀。
他默不作声。
我认得你咋想。我认得你骂我不该卖给日本人。但是卖给哪个都是卖,卖给哪个都一样换回钱。再说了,刀是我的,不再是你的。我卖不卖,我卖给哪个,你不必操心。
石胖子总是咄咄逼人。这个敦实的胖子,这个看似行动缓慢大腹便便之人,没有家室也没有拖累。民俗园就是他的家。现在景瓦的刀成了他最大的牵挂。他从不向景瓦谈论自己,即便当初如何参与民俗园的筹备、兴建也从不多说。似乎一切都明摆着,一切已是历史。身为历史的创造者他不念旧,没负担,也就像个永恒的造物主一般清白。
来来来,喝酒。石胖子为他斟满酒,敞开塑料袋,亮出凉拌猪耳朵、烧豆腐、香茅草鱼和烤鸡腿,香气弥漫。他端起杯子饮尽,告诉他这两天自己熄了火炉。他在等待什么东西。大概是等待灵感。打算三天后重新生炉,希望打出超越以往的好刀。
我只要一把,最后一把。
他一声不吭。
我说话算话。
行。
这就对了嘛兄弟。石胖子哈哈笑着,继续喝酒。三天后你就开工,我等着,要哪样条件你只管提。我和日本人讲好了,狗日的二十天后提货。这一次,我分一半给你。
不用。刀是你的。我欠你的。
石胖子仍咧着大嘴傻笑,肥硕的下巴在脖颈间颤动,露出猩红的舌头。他就像只臃肿的袋子,一座小山。他越来越胖了。这趋势似乎驱赶着他抓紧时间做更多的秘密营生。他有信心驾驭一切。
我认得你和阿玉的事情。
他抬头望着他。酒在杯子里荡漾。
你这么瞧着我哪样意思?石胖子低低的笑声呛在身体的最深处。我不会说三道四。我也犯不着说三道四。阿昌族和傣族,民族大团结呀,是好事。想想过去的央珍和多吉,多好的一对!我支持还来不及呢。
你认得?
石胖子点头。
你监视我们?
屁话。
你是在监视?
还用监视?差不多全民俗园的人都认得。
瞎扯。
你就是个傻子。阿玉说得没错。
她跟你说的?
还用得着说?
你支持我们?
当然。石胖子似笑非笑,端起酒杯喝干。
他低下头。
真心喜欢她?
他并不回答。
打算娶她?
他心里一惊。这仍是无法回答的问题,正如青娜让他留下的苦苦央求。他还是毅然离开。是卑劣地逃跑。像他头一个老婆跟人家逃跑一样,成了全户撒的笑柄,却也成就了她有钱人的余生。可见逃跑未必是坏事,能将你身上密密匝匝一大团东西全甩掉。甩了就轻松了。甩了才能上路,才能重新见识你自己。你简直能高高兴兴为你的逃跑大吃一惊哪。
装蒜,你狗日的装蒜。莫以为我认不得你心里咋想。我们都是男人我当然认得你咋想。你瞒不了我也用不着瞒我。你不想说我就不问,反倒省心。但是,你莫以为你不说,就万事大吉。
他仍不说话。
这种事情一大堆。央珍和多吉算一出吧?还有白族园的阿梅、纳西园的嘎依、佤族园的兰秀……数都数球不过来。石胖子微醺了,抬头看他。我给你说说白族园的阿梅。她快赶上央珍一样出名了。阿梅两年前突然怀孕,没人晓得哪个是娃娃的亲爹,她自己也不说,不讲。我去找她,劝她把娃娃做掉,毕竟她还没结婚,也没个公开的男朋友。她不干,说她就想生下来。那就生吧,哪个也管不了,但在怀孕期间,按照规定她必须返回她原籍——大理巍山。她死也不回去,她心里比哪个都清楚,一旦回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会有新人顶替她。我这么说不是民俗园没有人情味,错了,其实我们最有人情味,我鼓励年轻人好好谈恋爱好好结婚,民俗园从来不缺双职工嘛,双职工不也是对民俗园最大的贡献?央珍要是和多吉好下去、结婚,不也是民俗园的双职工?结了婚就是民族团结民族融合,我举双手赞成,有一对我撮合一对,有一双我撮合一双。这才是民俗园的最大看点和最大特色。至于阿梅,只要娃娃他爹站出来,愿意和阿梅结婚成家,我当然不反对。男方要是园里的人最好,要不是园里的,那也必须有个了断。任何事都要有个了断。既然规定未婚生产必须回原籍,而且娃娃他爹又不露面,你说我该咋办?阿梅死活不走,我也拿她没办法。少数民族脾气一上来,你汉族还有哪样脾气?我眼睁睁看着她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再也瞒不住了。她每天就睡在宿舍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饿了就上食堂。根本不上医院,身边也没个亲人。我越来越清楚,娃娃来路不明,她怕传出去丢人。没几个月,娃娃说生就生。他的啼哭把民俗园都吓蒙了。哭声不是来自阿梅宿舍,不是来自她床上。打死你也猜不着娃娃躺在哪里——
石胖子满眼通红。
在地上——地上,我操。不是宿舍地板,是白族园凉冰冰的大冬天的水泥地。阿梅的宿舍三层楼高,她自己生了他,剪了脐带,亲手把她的大胖儿子扔出来……你说她是不是他妈的中邪了!玩命要生他,生完了再要他的命。
老天!
娃娃没死。所幸没死。还活着,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活得好好的。哭声惊天动地。园子里的人捡了他送回楼上。阿梅死死顶住房门,不哭,也不喊。屋里就像死一样无声无息。我赶过去,隔着门板都能听见她的呼吸声走动声,证明她好好的,没发生别的意外。我使劲敲门,说阿梅你让我们进去啊。她还是一声不吭,就不开门。好像门外的人和她毫不相干,或者说门外的人好像根本不存在。我们在门外守了很久,直到夜里,白族园的老大姐总算让她开了门。她后来告诉我她看见的:屋里干干净净,你连一丝血迹都看不见。只有你自己幻想出来的丝丝缕缕的血腥气羊水气,也好证明这里曾有一个生命降生。阿梅躺在床上,表情平静,她说她想好了,过几天就收拾收拾回大理。老大姐问她要不要见一见儿子,她说哪来的儿子,她从来就没生过儿子,你看我像生过娃娃的女人吗?老大姐吓得一动不动,再不敢多说一句话。我后来想,到底出了哪样事情,让当妈的女人想杀了儿子而且一面都不见呢?真狠啊,虎毒不食子呢。没人晓得缘由,也没人敢问,只能瞎猜。最靠谱的猜测是,阿梅某晚进城去什么慢摇吧玩的时候被强奸了。除此之外,你找不到别的可能。对,外面,昆都,那些年轻人彻夜扎堆的鸡巴地方,他们喝酒吸毒,把姑娘们弄上床。那种地方就是一坨屎,甚至还不如一坨屎。你和阿玉去过,你说我说得对吗?我一再奉劝各个民俗园的好姑娘,没事千万莫往外乱跑,昆明不是你的老家,慢摇吧更不是民俗园,你们看见的绝对不是你们想象的,你们想象的绝对不如你们看见的。哪个逼着你们吃了狗屎还要夸它好吃呢?到底是哪个?我操,这个鸡巴地方早他妈乱套了。
后来呢?
后来,阿梅在宿舍里躺了半个月就回家了。坚决不要她的亲骨肉——有时候,白族做事情真他妈狠。那娃娃,对,那个娃娃,只能送去儿童福利院,后来我听说被一对瑞典夫妇收养了,多好,你说说,因祸得福,一下子成了瑞典人,也算善终吧。
他默不作声。
酒喝完了?
完了。
狠吧?真狠。女人真狠。她们狠起来比他妈豺狼虎豹还狠。男人算哪样?狗屁!我告诉你,不要轻信女人。这是我的经验。我大半辈子的经验。
酒喝光了,烧烤也凉了。
所以,我赞成你心里的想法。我赞成你对你自己和女人的想法。我他妈举双手赞成。我们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不被控制,不要报复。
他仍不吭声。
女人会拖垮你,摧毁你。从肉体到灵魂。你不信?你不信为哪样不让她们盯着你打刀?刀是最好的证明。刀是你的,你也是刀的。你不是任何人的。更不是女人的。当然也不是我石胖子的。哈哈哈。他仰头大笑。
月光清冷。空中有稀薄的浮云,比黑夜还黑。
狗日的,你就是你。你狗日的独一无二。你的刀也独一无二。
他看着他。他们互相看着。酒气四散。
记着我今晚的话。记着。不被控制,不要报复。你才是你景瓦。你不是景弄,不是薛老八,不是裴五东。哪个都比不了你,因为你离开了户撒。你在跟我喝酒吃肉的时候他们还窝在户撒黑魆魆的旮旯里闷得像条蛆,闷得像坨屎。就会操女人,打刀,打刀,操女人。他们的刀哪有你景瓦的刀牛逼?你卖给了全世界的粉丝。人人都在打听你,仰望你,搜集你的信息,偷窥你的手艺。你就快打出七彩刀了他们还窝在户撒像条死狗样地活。死狗一样。刀王,狗日的,你才是真正的刀王。
他久久不能说话。
石胖子仿佛累了,望向月亮。很久才以深长的叹息打破沉默。走,兄弟,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默然摇头。
阿玉?石胖子笑了。肯定是阿玉。你被她拴在裤腰带上啦。好吧,祝你好运。今晚我讲过的话不会再讲。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他叫住石胖子,莫名妥协了。男人之间无非如此。石胖子转身看他,咧开黑洞洞的嘴巴大笑。
阿玉咋整?他说。
爱咋整咋整。
阿玉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天下的女人都一个样。不是阿梅,就是央珍,还能是哪样?石胖子继续大笑,喷出浓浓酒气。当然啦,关上灯全他妈一个球样。
两人出阿昌院,经傣族园(园内的灯光和说笑声让他心里一颤)、佤族园、景颇园及南湖之后抵达北门,守门的保安起立向石胖子致敬,后者笑着做一个手势,带领景瓦出了园门。这还是他头一次从北门外出,浓烈的桉树气息有增无减,一条平滑的柏油路躺在夜中,远方有零星的灯火;十分钟后,他一眼看见黑沉沉一片水域出现在铁锈色的苍穹下,被初升的弯月照得发紫;晚风湿漉漉的,夹带浓重的腥臭。他知道这就是滇池。微波摇曳,月光和灯光坠落湖面,辽阔的水域像巨大的床单,裹住不为人知的秘密;大地被它拖入自身的沉默和深度睡眠,只有岸边的渔火、西山铁一般的峰峦让天空孤独而傲慢。石胖子带他沿海埂大堤前行,在一丛夹竹桃的树荫里转折向下,堤坝后方约五十米开外出现几间隐蔽的亮着灯的平房。石胖子突然站住,在黑暗中伸出手,到了,下面。他说。随即大步向堤下冲去,脚步响亮。左侧的滇池风平浪静。他们直奔而去的一道窄堤将滇池与村庄隔开。此后的土路崎岖不平,长长的野草拉拉扯扯。然而石胖子轻车熟路,肥硕的黑色剪影亢奋地跃动于黑沉沉的大地之上。
几间小平房里传出说笑声,门半敞着。第一间屋内一清二楚:四个搓麻将的男女居间围坐一桌,屋里还有四五桌,哗哗的搓麻将声十分响亮。石胖子并未停步,尽管屋内有人出来查看。我。他冲走到门口的中年女人说。对方仔细端详,随即笑了,啊呀,我以为哪路神仙大驾光临呢,石总!进来搓几圈?石胖子摆摆手,一声不吭。女人识趣地退回去。他紧跟他走向下一间亮灯的屋子。四周复又响起嘹亮的蛙鸣。门内靠右是长长的灰色沙发,坐着三个女人——用姑娘称呼她们或许更准确。年纪都不大,分别穿黑、红、蓝三色的露胸长裙,脚蹬黑色高跟鞋,其中一人抽烟,另外两个默然坐着玩手机,闲极无聊。石胖子进去后招呼一个年纪稍长的漂亮女人,她板着脸站起来,径直向内走去。莫急嘛,等一下,我来了个兄弟。他说,回头抓住景瓦,将他推向另外两个姑娘。那两人低声笑着,石总今天很帅哦。帅?我什么时候不帅?他答。一个黑而瘦的姑娘说,你今天的发型和这件西装牛逼,至少年轻十岁。他笑了,说就凭你这句话,下次非找你不可,哪像石榴,整天丧着个脸,就像我欠她几百万一样。不是几百万,哪个叫你老人家好久不来?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万一石榴姐没空呢?她没空?她咋可能没空?我看全世界都忙着,就你们几个清闲。他们有说有笑,石胖子继续将他往她们中间搡去。最终他落入黑而瘦的手中,石胖子已拽住那位石榴的胳臂,随她连连小跑,仿佛一条饿坏了的狗一路冲去。内屋黑色木门砰地关上。黑而瘦手脚冰冷,仿佛从雪山走来,拖住他直奔另一间。他甩开她的手。
搞哪样,大哥?姑娘困惑不解。另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抓一本杂志挡住脸。赶紧,姑娘说,天都黑咯。
他随她进入房间。屋内只有一张窄窄的小床。姑娘问他关灯还是开灯。他不知所措。她说,开灯另加二十。他还是不说话。那就开着吧。姑娘说,你新来的,我打个折,二十的开灯费就免了。她将长裙像抹奶油一般抹下肩膀,露出单薄的胸。当她露出整个身体时他毫无动静,竟一阵反感。
我不行。他说。算了。
不行?男人咋能说不行?我看你行。你很行。姑娘一只手握住他下面。他浑身冒汗。
事情进行得很快,这不是什么高难度动作,就像撒尿一样简单。小小的房间充斥着无法形容的气味,像被过期的雪花膏抹过四壁和床脚。他走出来时石胖子还没露面,那间小屋的门仍紧闭着,隐约能听到喘息与诅咒。黑而瘦重新在沙发上坐下,先前的胖姑娘已不见踪影。黑而瘦掏出手机玩游戏,不再说话。他坐在沙发尽头,屁股下似有弹簧硌着。外面一团漆黑,水腥气扑面而来,他觉得自己仿佛待在一个深深的水洼里,某座偏远的小岛上。这不是他想要的。黑而瘦终于抬眼看他,笑了,慢慢等吧,每次都折腾一个多小时呢。
我先走?
你找得到路吗?
他点点头。
你刚来?
他继续点头。
你们两个的钱咋算?你先付,还是等他出来一起给?
他不知所措。我没带钱。
黑而瘦咧嘴笑了,笑得没心没肺。她扯起嗓门大喊,石总,你兄弟要先走,他说他没带钱。
屋内的动静消失了。门打开一条缝。他清晰看见石胖子又圆又大的白肚腩,就像临时贴上去的道具,某种丑陋的赘生物,让他像另一种东西,另一个人类。
你没带钱?
没有。
我操,我也没带。
事情就这样陷入僵局。石胖子穿戴齐整走出来,石榴也随后走出来,石胖子大声说你咋出门不带钱呢?似乎他带钱并替他交钱天经地义。他不知所措,称不知道出门干吗,当然也就没法带钱。石胖子说我那点零钱都买了酒肉啦,他妈的还真巧。他来回搜找,转身问石榴,先赊着,行吗?
石榴坐回沙发上,头也不抬地说,石总,你做人不厚道呀。弄一半你跑了,还赊账!你买个东西哪个给你赊账啊?反正我这辈子从没让我赊过账。
石胖子连连赔笑。算了嘛石榴,看在你我本家的分上,又不是一天两天啦,我下次补齐,不不下次多给两百。行吧?我石胖子哪个时候说话不算话?
黑而瘦满脸窃笑。石榴仍沉着脸,石总,话不能这么说。你说话算话?我看你说话从来不算话。两年前我在园里的时候你说话算话?我出来以后你说话算话?少给我来这套。你搞了就要给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天经地义啊。我的姐妹你的兄弟都可以做证,我是被你搞一半才跑出来的。搞一半也是搞,搞了就要付钱。吃白食?你以为这是民俗园?钱,交钱。
哟哟,石榴,你越来越凶了。我不是赖账,也不想赖账——
哪有不带钱就跑来的?哪有?
我晓得。过河碰上摆渡,凑巧了嘛。
没带钱就回去拿钱。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哪样意思?还不让走?
你试试看?
石胖子冲他使个眼色,作势要走。石榴跑到门口大喊,喂,老六老七你们快来,有人想吃白食占我便宜呢!
黑暗中一前一后奔来两个男人。石胖子吓住了,愣愣站在原地,回头看他。他抬头看见两个男人冲进屋来,高声问石榴哪个吃白食?石胖子满脸堆笑,忙不迭解释赔礼。两个家伙黑着脸,齐齐望向石榴。后者抱着两手,站在门前暗淡的光线中,瘦而高挑的轮廓似曾相识。腥湿的冷风扑面而来,生冷如刀。要不这样,你这个兄弟回去取钱,你留下。
他望向石胖子。
做人要厚道。石榴放下两手。你把你没搞完的那一半搞完。我不占你一分钱便宜。
行。石胖子高喊。我看行!
他出门就走,遍地的蛙声鼓噪不休。远处的路灯光仿佛奄奄一息,即将闷死于无趣与卑微之中。他循着海埂大坝来到滇池岸边,抬头四顾便可看到民俗园庞大的阴影沉睡在西山脚下,但缺少足够的灯火辨明方向。他头晕目眩。远远传来石胖子和石榴的吵闹声,无非是责骂、愤怒和抱怨。看得出来,他们很熟。石榴的话透露了什么,他终将问个清楚。但眼下,他确信自己迷路了——无穷无尽的桉树行道木沿宽阔的海埂大道向前伸展,民俗园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月光和路灯光将他的身影无限拉长,让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飘荡在陌生大地上的孤魂野鬼,摸不明方向,弄不清归途;他暗暗叫苦,直骂自己太傻。巧的是一路之上竟无一个行人,一辆汽车。这一带偏远得仿佛世界边缘,一个从未抵达的异邦。甚至连大方向的判断也出错了——来时根本没出现过的金雀花的香气正缭绕不散,紧紧捆住他的手脚。终于,他猛见前方一个邋遢老头,此人背一只白色蛇皮口袋,趴在一只深绿色垃圾箱上向内掏挖。他跑向他,问他民俗园该往哪里走,老头直起身,咧开山洞般深黑的没有牙齿的嘴巴。
这里就是啊,就是民俗园。
大门在哪儿?景瓦说。
这一带都是民俗园地盘嘛。这里就叫民俗园。大门?你往前走。此人随意抬抬胳膊,指给他一个可疑的方向。
他只能信他,甩开步子往前走。但一公里后仍未找到民俗园大门。一切都陌生至极。远远飘来灯光和音乐。他循声而去,是另一扇完全陌生的大铁门,并无人把守。他走进去。海埂腥湿的夜风扑打他的脸,像突然杀来的吸血蝙蝠。他寻找着灯光、音乐。总算看清不远处就是滇池,此时犹如黑沉沉的大海,浪花跳动的声音空洞响亮。灯光源于一栋别墅,他走过去,浑身冒汗。一群衣着光鲜的男女待在暖黄色桌椅后面吃东西,交谈。音乐悠扬,像钢琴又不像钢琴,圆形自动旋转门前站着一个穿猩红色制服的年轻人,昂首挺胸,面无表情。他凑过去问他,是否知道民俗园怎么走,对方蹙额打量他,告诉他全反了。这是民俗园背后的滇池南岸,这头是没有侧门通入民俗园的。必须倒回去重走,沿门前的海埂大道,走两公里,往左,再走半公里差不多就是民俗园大门了。他谢了小伙子,又问他这是什么地方。年轻人抬手指指门楣,他抬头细看,这才发现四个镏金大字:滇池会所。
会所?
对。
哪样是会所?
吃饭,喝酒,做生意。
谢谢。
他离开前门,俯身在巨大的落地窗玻璃前面向内窥伺,里面的人优雅从容。他沿圆弧形窗户往前走,突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权姐。那个他尚未获知全名的女人。是她,就是她。眼下穿一身漂亮的紫红色旗袍,胸前别一朵玫瑰花,端庄穿行于人群之中。他的心怦怦跳,不禁站在门前冲她使劲挥手,大喊大叫。但屋内的人毫无反应。他跑回前门,对小伙子说里头有个朋友,能否让他进去?小伙子回答,不行,必须有请柬才能进。他说她为哪样看不见我呢,我在外面又跳又喊,她看不见?是看不见,这玻璃只能从外面看到里面,里面看不清外面。他问他有无办法?小伙子仔细打量他,问他做什么的,他如实回答,我是民俗园的刀匠。阿昌户撒刀。听说过吗?小伙子迷茫摇头。这样吧,他说,我进去帮你问一声,要是对方认识你,我就叫她出来。
谢谢!你告诉她,我是户撒的景瓦。那个,对,就是穿紫红色旗袍那个。
小伙子进去了,人群涌动。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很快,权姐穿过人流大步走来。他的心跳快得不能再快。
景瓦!她说。
权姐!
她直直冲来,差一点拥抱他。最终伸出手和他的手紧紧握住。她浑身幽香,拾掇得大方、时尚,脸上有脂粉和眼影。与当初的权姐判若两人。
她执意开车送他回民俗园。一路上,他差不多将这几个月来的生活全说了。她连连称赞,说想不到他那么快就安定下来,还成了这个城市的名人啦——凡是民俗园的少数民族艺人,在外人眼中都是本民族传统的杰出代表,她应该狠狠祝贺他呢。她这辆银色标致在空荡荡的景观大道上滑行,几乎听不见马达声。他问她后来发生了什么?她现在就像个高高在上的成功人士了,简直像个女王。权姐一声长叹,告诉他真是造化弄人——当年让她吃尽苦头的普洱茶今年价格如火箭般飙升,她存放在某金融机构的几百公斤茶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赚了不少。
我联系不上你。她说。也没时间过来看看你。
我没有手机。他说,我住的地方有座机。我也联系不上你啦。
看来,我们的运气都还不错。
是不错。
她将他送到民俗园大门,互相留了电话。
有哪样事情,随时找我。她说。
好的。他站在大门前,她也下了车,再次握他的手,眼睛闪闪发亮。
我还要回去,事情还没谈完。
好的。谢谢,权姐。
她笑了,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转身上车。马达轰鸣,但并未立即开走,她从车窗里探出头,望着他。
还记得老表吗?
记得。他抢了我的刀。
他死了。
他没说话。
死得硬邦邦的。就死在家里。臭了才被人发现。一身的病哪。迟早的。
他一声不吭。
你要是有哪样麻烦,或者不想在民俗园待下去了,就来我店里帮我吧。她说。随时可以过来。
这边的生意还行,供不应求呢。要是遇上麻烦,我第一个找你。
一言为定。我的店在国贸路。记住了?
记住了。
那再见了,兄弟,保持联系。
车子呼啸而去。她最后的笑容悬浮在夜空之中。他转身走向民俗园,保安拦住他,辨认半天才放他进去了。回到院落时他发现门缝里有纸条,上面写着:等你一晚!!!没落款。当然是阿玉。他猛然想起自己是回来取钱的,急忙取出两千元现金,出院直奔北门,循着此前的路径疾走。重新回到海埂大坝时他发现一切都晚了——远远走来一个矮矮胖胖的身影,顶着雾蒙蒙的金色路灯,滚圆的体形比光线还亮。他怔怔站着,一动不敢动。夜风呼啸,狠狠撕扯他的脸。连夜奔走的疲乏空虚和巧遇权姐的兴奋感被这个孤独而滚圆的身体瓦解粉碎。他步步走来——下面两条又短又粗的萝卜腿鲜亮无毛,一双脚光着,全是泥泞和碎草;身上的西服下面露出那个硕大的白肚子。他差不多被剥光了。那伙人只给他留了一件西服。他黑乎乎的老二蔫头耷脑,像一只死耗子吊在裆间,在冷风中微微晃荡;他左右拽着衣襟,将自己裹紧。
狗日的景瓦,你他妈的死球了?我等了你差不多两个钟头!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