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鲽鱼计划 第4章

时间:2024-11-07 11:35:12

吕克特失踪后的第二天晚上,县长李为山收到了一封信。

黄皮信封由邮局寄来,右上角用红蜡粘了一根鸡毛。慌慌张张的李为山看过信函之后,半步不敢迟疑,亲自驱车交到了洪士荫手里。

吕克特终于有消息了,而且是活着的消息,裴军长和洪士荫大喜过望。

信是巩县头号刀客“瓦刀脸”差人用毛笔写就。

全文如下:

尊敬的李县长为山大人:

知您近日昼夜躬身寻觅一人,奔徙辛劳,甚是敬佩!现郑重禀告县长,德邦顾问吕君克特先生在愚弟山寨做客,山高路远,报告迟缓,敬请谅解!吕君不但毫发未损,而且顿顿有酒,夜夜听戏,谓山清水秀的十八里沟为其远东故乡。吕君托愚弟给县长捎话,望请兵工厂黄君业壁厂长速备机枪一挺,步枪五支,手枪十把外加各式子弹两百发作为招待吕君之犒劳。当前老日犯我中原河山,吾辈不能坐以待毙,而须响应蒋委员长号令,迅捷武装,以牙还牙,以命偿命。请明天午时十二点由县长您亲自带队,最多十人携所赠之礼物至青龙峡口,吾方亦用对等人头护送克特先生抵达。以物易人,公正平等。

吕君特嘱,此等小事勿打扰忙于军政要务之裴军长和洪站长,您和黄厂长协商办理即可!愚弟是个粗人,有言在先,如有其他不妥之行动被愚弟众多耳目窥见,视为率先违约,后果自负。

恭请

麾安!

愚弟:孙世贵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日

十万火急之电报从中原发往南京。

事情迅速汇报到蒋介石和法肯豪森处,两人近日悬着的心终于有了一丝轻松。当着总顾问的面,想挽回一点颜面的蒋介石突然暴跳如雷,在站立着的何应钦、戴笠和俞大维跟前骂起人来:“区区蟊贼,趁火打劫,扰国误国,必诛必杀!”三人频频点头,了无二语。

法肯豪森坐在沙发上异常冷静,他最关心的是部下吕克特的性命,此时诛杀绑人土匪等于断了吕克特的活路,自然坚决不同意,立刻正色道:“蒋先生,区区一点枪械,我顾问团还是支付得起的,算是我送给您伟大臣民抵抗日本的一点礼物,我要安安全全让他们归还我的人,人平安回到我们手里之后,怎么做是您的内部事务,我无权干涉。”

委员长气归气,孰轻孰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千里之外心急火燎的裴君明和洪士荫终于等来了南京急电,答应蟊贼孙世贵的要求,以物易人,不得额外部署兵力,亦不得出半点闪失。

裴君明和洪士荫并非等闲之辈,在等待南京决策的时候,已经备好车辆,装好了“瓦刀脸”所求武器,选派了以县长李为山为首的十名人员,集结待命。

“瓦刀脸”的地盘在巩县县城西南十八里沟,地处邙山丘陵沟壑区域。这个地方易守难攻,几十米乃至上百米高的土山一垒连着一垒,一峰接着一峰,垒山叠峰下面是凹沟深壑,宽窄不等,宽的三尺五尺,窄者刚过一人,整个区域最为险要的地方就是青龙峡口,四面环山,中间一个打谷场大小的地盘,地盘四角各有一条山间裂缝,裂缝之中日久风化自然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明洞暗窟,熟悉之人可藏可躲,可退可遁,陌生之人一旦误入则掉进魔地鬼窟,凶险难测。

在方圆几十公里名为官府管辖,实为“瓦刀脸”掌控的范围内,沟底壑谷丛中散落着零零星星的村落,每家每户无房无屋,满眼尽是依垒傍山开掘出的窑洞,大窑洞里套着小窑洞,窑洞之间还有暗道,可藏人,可藏枪,还可应急逃跑,出口皆在几十米外荆棘密布的灌木丛中。从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没有大路,也没有小路,只有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羊肠小道一会上山,一会下坡,一会还得穿越颤颤悠悠的独木桥过河。“瓦刀脸”的队伍两千有余,亦匪亦民,有事携枪提刀聚集,无事耕田种地居家;遇到官遣强兵剿匪,化整为零,若要绑票打劫,化零为整。“瓦刀脸”盘踞此地多年,实行“赏罚分明”制度,向官府或者其他刀客通风报信者株连九族,仗义忠贞致残和罹难者赡养全家。从民国初期至日本人来犯,河南历届政府派大军围攻剿匪数次,可惜大型辎重进不去,部队只能陋装简枪曲曲折折、逶逶迤迤进入,山壑谷底搜寻数日,始终不见“瓦刀脸”的一兵一卒,次次无功而返。原来,“瓦刀脸”事先遣散大部人马,各回各村,刀枪入库,化匪为民。自己则带着几十名铁杆弟兄尾随剿匪大队,通过观察正在山顶放羊、开荒、采药、摘果妇孺们发出的暗号行进,前方官府部队走他们走,部队停他们停,部队生火他们起灶,部队安营他们扎寨……行进途中,“瓦刀脸”累了,还差使手下几名壮汉用滑竿轮流抬着,坐在滑竿上的“瓦刀脸”眯起双眼,抽着旱烟,荡着双脚,俨然一个前来观摩大军野营训练的督察。

第三天一大早,县长李为山带领的十人交接队伍先乘汽车走了十里,到达“瓦刀脸”经营的地盘边上只得下车步行,因为车辆进不去。李为山作为县长来到这一带视察慰问多次,每次来时虽内心不无焦躁,但总的还算平静。豫西刀客与其他地方的土匪不一样,虽然猖獗作乱,祸害地方,但也兼顾人情世故。堂堂县长莅临,他们不敢有半点不轨之心,毕竟县太爷是省府委任的父母官,况且还是个彬彬文人,主动挑衅官府之事,“瓦刀脸”知深知浅,不会做。但这一次不一样了,从接受任务的那一刻起,李为山胆战心惊。对方手里绑有委员长惦记着的人质,人质的脑袋和自己的脑袋放在一起,如果只能一个继续装在脖子上,李为山清楚,委员长会毫不迟疑保留洋顾问的。走在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上,县长大汗淋漓,一半热汗一半虚汗。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这次前来,千千万万、万万千千须小心谨慎,容不得丝毫差错。首先,刀客得罪不起。如果接头交换时自己出语不慎,或者没有满足刀客的要求,在这虎狼之地,熟悉地形的土匪一旦动起刀枪,项上人头落了地,恐怕也会哭诉无门;其次,委员长更是得罪不得。如果刀客使计,枪械交了,洋顾问却没有带回去,他李为山的脑袋轮不到刀客动手,洪士荫的刀锋同样锋利无比。

就这样,东张西望、汗流浃背的李为山于午时十二点差一刻到达了青龙峡口。

青龙峡口的平地上并无一人。

县长李为山正在迷茫之际,忽听平地周围哗啦啦一阵响动,八九位一色黑帽黑衣黑裤黑鞋的刀客从裂缝中闪出,从四面八方向惊魂未定的李县长涌来。

李为山一个寒颤刚过,腰里别着盒子炮,手拎大刀的领头人风一样飘然而至。

“李县长好!”来人鞠躬抱拳,声如洪钟。

“恁,恁是?”李为山认不得来者。

“臣民孙世贵。”来者摘下黑帽,自报家门。

县长李为山这才瞧清了一米开外的黑衣人,身高接近六尺,虎背熊腰,黑衣黑裤裹紧全身,不留半点空隙,手提三尺长半尺宽铡刀,犹如薄扇操捏在手,无丝毫沉重,长脸,内凹,形似泥水匠水中的一片瓦刀,“瓦刀脸”绰号名不虚传。

“什么臣民,是老弟。世贵老弟,县长我可是如约抵达呀!”秀才遇到比兵还粗莽的刀客土匪,平时威风凛凛的李县长先自降身段。

“不!俺孙世贵自知几斤几两,过去恁在布告上称俺为匪首‘瓦刀脸’,这称呼俺喜欢,恁现在叫老弟,俺听起来可有些手抖腿软啊!”孙世贵巧舌如簧。

李为山知道,面前之人身粗心不粗,不是好对付的主。

“世贵老弟,恁要的家伙俺都带来了,国难当头,恁晓知大义,挺身而出与日寇斡旋争斗,甚是佩服,佩服啊!”李为山赶紧转变话题,直奔来意。说话的同时,县长的眼睛往对面一圈黑衣人中仔细打量,他想寻找洋顾问吕克特。和县长一样,同行的九位官府之人也都在偷偷观察寻觅吕克特的踪迹。

黑衣人中没有一个洋人模样。

“县长过奖!官府有规,刀客有道。过去世贵提刀动戟为嘴,今天寻枪要炮为义。老日说不定马上找上寨门,老子不能让人把屎拉到俺头上。”瓦刀脸信誓旦旦。

“好,好,县长崇敬老弟晓大义明事理!那么那位洋顾问呢?”李为山已经等不及了。

“啥个球洋顾问?”瓦刀脸作惊诧状。

县长李为山听罢此言,心里咯噔一下,瓦刀脸此时否定洋顾问,不会是使用欺诈奸计吧。

李为山带来的九人右手插进了口袋里。

“瓦刀脸”手下的九个弟兄右手按在了腰里的盒子炮上。

“世贵老弟,恁不是给俺写了信,说洋顾问在恁这里做客吗?”

“俺写信不假,可没有说什么球洋顾问啊?”

双方人马剑拔弩张,怒视对方。

李县长知道出事了,但紧张局面不能加剧,加剧的话事情可能会闹得比天还大。

“那,那是啥个情况?”

“俺这里只有歪瓜劣枣洋戏子一个,没有什么球洋顾问!”

“瓦刀脸”的这句话,李为山听得清清楚楚。如果瓦刀脸再说出别的什么话,县长就不知道怎么收场了。“瓦刀脸”的一句话,使李为山心头压着的一块重石卸了下来。

双方十几个人也顿时松了一口气。

“世贵老弟,恁可把俺吓了个半死,如此时刻,恁还敢谈笑风生,雄才大略啊!”李为山心里头有气,但嘴里冒出的话甜。

“俺爱瞧戏,披戏服的人来做客,不管汉人还是洋蛮子,都球欢迎!”“瓦刀脸”说话不紧不慢,滴水不漏。

“那就赶快请洋戏子出场吧,三遍锣鼓都敲过了!”惊慌已过,见过世面的李县长说起话来得心应手,一语双关。

“慢!时辰未到!”“瓦刀脸”厉声喝道。

双方人马顿时惊慌,个个恢复原样。

“世贵老弟,恁左遮右掩,不按约定行事,要是误了大事,蒋委员长饶不了恁!”李县长不知对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奈之下亮出底牌。

“县长大人,恁要是说此硬话,今天的事俺就不办了,明天请委员长亲自来,看看俺孙世贵是不是个球软蛋!”“瓦刀脸”说完此语,扭头就走。

站在李县长一左一右的两个人是洪士荫的手下,历险无数,再也忍不下蟊贼刀客傲慢,拔出手枪,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枪口顶准了“瓦刀脸”的后脑勺。

几乎同时,“瓦刀脸”两个弟兄的枪口也对准了县长的天灵盖。

剩余的人个个拔出手枪,两米之内互指对方。

平地变成了战场。

“瓦刀脸”没有回头,也没有掏枪,而是站着一动不动,双眼瞟着身边持枪者,嘴里狂骂不停:“王八蛋,开枪啊,老子要是眨一下眼,鳖孙一个!”

局面僵持。

身居别人地盘,又遇到了一个不要命的主,县长李为山知道硬的不行,软了下来。

“把枪收起来,对世贵老弟怎么这样无理!”

县长带来的人先把枪收了起来,“瓦刀脸”的部下也收了家伙。

被逼无奈的李县长决定以退为进,于是主动走到“瓦刀脸”跟前,说话的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

“手下鲁莽,别见怪!老弟,恁说咋办?”

“验货!”看了县长一眼之后,“瓦刀脸”一嗓大呼。

四五个箱子被打开,信上所列物品一件不少。

“世贵老弟,现在可以把洋戏子请出来了吧!”李为山信心满怀,成竹在胸。

“不中!”

“瓦刀脸”再次语惊四周。

李为山不敢再次发话询问原因,他怕惹恼了六亲不认的瓦刀脸误了大事,只能呆呆地望着对方。

“瓦刀脸”站在原地还是一动不动,双眼紧盯县长半天之后,嘴里终于挤出两个字:“试枪!”

李为山这次算是彻底明白了“瓦刀脸”的狡猾。三年前,巩县一悍匪吴绊子曾经在县财政局长公子的婚礼上绑走了新娘,新娘写了一个纸条回来,索要步枪五支子弹两百发,少一项洁白的身子不在,少两项先是身子不在,然后小命呜呼。财政局长夜送九条黄鱼,洪士荫欣然接手此事,满口答应圆满解决。

第二天东西抬了过去,局长儿媳完璧归赵。

第三天,吴绊子满个巩县城放出话来,王八蛋局长胆敢玩耍猴把戏,下次再被他摸到机会,非把他公子和儿媳一块剁成肉末撒到黄河喂鳖不可。原来,洪士荫送去的东西一样不少,但枪膛里的撞针被磨短了半个厘米,根本撞不到子弹底火,这还在其次。另一个暗藏的玄机是,两百发子弹都是过期的,吴绊子用短撞针枪打不响,就用好枪试,叭叭还是打不响,方知上了大当。吓得尿了一裤裆的财政局长慌忙去找洪士荫,洪士荫爽朗大笑,慢慢腾腾地开了口:“局长,我可没有耍猴,两样东西一样没少,但打响打不响就是吴绊子的事了。”

“瓦刀脸”不是吴绊子。

一枪一弹进行了查验,清脆的枪声接连响彻山谷,山隙和丛林中的飞鸟野兔扑哧哧蹿了出来,要么飞向天际,要么应声遁逃。

确实是真枪实弹。

“这下总可以了吧?”试枪完毕,李为山满脸堆笑盯着“瓦刀脸”。

“瓦刀脸”看了县长一眼,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意。

“带——人!”

双手卷成喇叭状,“瓦刀脸”对着平地左侧的一个山隙,一声大吼。

几分钟光景,一个手端步枪的刀客押着一位身穿戏服,双眼被蒙,嘴巴被堵,双手反绑的大个子走出了山洞。李为山看到黄色蟒袍的瞬间,差一点叫出声来,是洋顾问,是全巩县竭尽全力搜寻的洋顾问!他看戏时穿的就是这身金黄色的蟒袍。事情虽然磕磕绊绊,但终于见到了曙光,自己要找的人,不,裴军长和洪士荫要找的人,还不对,是蒋委员长和德国总顾问法肯豪森要找的人终于走过来了,李为山欣喜若狂,手心里出了一窝热汗。县长李为山高兴是高兴,但知道后面的程序还多着呢,那是洪士荫千叮咛万嘱咐的,自己必须强压欢喜,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去完成。

人被慢慢带往平地方向。

来者走到半途,李为山就基本断定被绑人质非洋顾问莫属了。被绑之人不但身着黄色蟒袍,个头是洋顾问的个头,姿态是洋顾问的姿态,错不了。

人质终于带到了李为山面前,县长要做最后的验证,像“瓦刀脸”最后一步仔仔细细验枪检弹一样。站在县长面前的人质仍然带着戏妆,如两天前一模一样,活脱脱一个唐朝皇帝。李为山原来准备先查验人质的皮肤,因为自己熟悉洋顾问的皮肤,那是白人的皮肤,表层白底子红,但因为化妆,人质满脸油彩,他看不出。看不清皮肤,李为山决定先看头发,人质头上高高的官冕被李为山一把给摘了下来,皇冠脱去,露出了满头卷曲的金黄色的头。啊呀!李为山一声惊呼,不错,不错,洋顾问的头发,就像自己在洛阳见过的大户人家的狮子狗。李县长不敢半点懈怠,接着观察对方眼睛,他一把扯下了人质的蒙眼布,又是一声惊叫,是深眼眶,是蓝眼睛,虽然描了眼画了眉,但深眼眶变不了,蓝眼珠变不了,洋顾问就是中国人没有的怪模样。

人质为洋顾问已经确信无疑,李为山决定再增加一道检验程序,虽然这道程序洪士荫没有重点强调,那就是洋顾问的嘴巴。李为山抬手去扯人质嘴里的棉布,手举到一半的时候,被“瓦刀脸”一把抓住了。

“慢!行事得有度,县长恁左观右查半天了,难道还要让人家脱掉衣服验验裤裆里的家伙不成?球,恁这是不相信俺,恁抬回家伙,俺今天不换了!”“瓦刀脸”勃然大怒。

李为山赶忙赔上笑脸,望着“瓦刀脸”温言相劝:“哪里是对世贵老弟不信任,就是想瞧一眼顾问的嘴巴嘛!”

“县长,恁这时扯下他嘴里的布,要是他说出俺接待的详细地方,而恁在峡口外又埋有伏兵,俺和弟兄们的小命还有吗?如果做事只考虑自己,不顾及别人,恁见多识广,说说这样中不中、妥不妥?!”瓦刀脸义正词严,容不得半点商量余地。

已经确认了百分之九十九,人质为洋顾问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李为山为了不因小失大,只好顺从“瓦刀脸”。顺从是顺从,李县长要求再问一个问题,一句话的问题。“瓦刀脸”点头答应。

“您是吕克特博士?”李县长一字一句地问,生怕对方听不懂。

对方一个劲地点头。

李县长笑了,“瓦刀脸”笑了,所有在场的人都笑了。

交易完毕,到了分手时刻。

“瓦刀脸”抱拳行礼,一声大呼:“县长,告辞了,路上照顾好这个真戏子假皇帝!”

李县长面带微笑,点头示意:“世贵老弟,谢谢恁招待顾问,俺替恁向委员长请功,恁往后可要多加保重!”

“瓦刀脸”一伙瞬间消失。

带着洋顾问回去的路上,李为山命令手下替他解开反绑的双手,但准备扯下他嘴里塞着的棉团时,洋顾问死活摇头不让,李为山也就没敢过分强求,他知道洋顾问的脾气,他不同意的事,别人要是强求,那会自找难堪的。原来,“瓦刀脸”事先给他做过交代,如果他让别人在路上扯去棉团,那就对不住了,弯弯曲曲的小道旁和回县城的山路边埋伏着几个打狼的,猎人的眼睛几十米外不但能看清公狼和母狼,还能分辨出狼掌上有几只利爪,一个大活人嘴里有没有一团白布,就如同秃子头上趴了一只黑黝黝、鼓囊囊的虱子。

洋顾问牢牢记住了“瓦刀脸”的话,一路上,口叼棉布,双手抱头,东张西望瞧着路两边的荆棘草丛,不敢越雷池半步。洋顾问遵守自己对瓦刀脸许下的诺言,县长李为山也无可奈何,没人敢动一下洋顾问嘴里的棉团。

踉踉跄跄走出八里“瓦刀脸”的地盘,一行人上了汽车。进入汽车,本可以取下嘴中棉团,但洋顾问仍然坚持不许动。中国猎人的眼睛如此犀利,隔层玻璃也能看清他嘴里那白花花的一团东西,他要把一条小命保住,直到到达安全地点。

汽车于傍晚时分抵达兵工厂招待所,裴军长和洪士荫早已恭候在那里。进了会议室的吕克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关上了屋门,确定自己安全了,才扯下嘴里的棉团。

“我洗脸。”洋顾问说出了第一句话。

哗哗啦啦一阵折腾。

当洋顾问把脸从脸盆中抬起的那一刻,屋子里的人顿时目瞪口呆。

洗掉满脸油彩的人是个洋人,个头和吕克特一样高,头发和吕克特一样卷而金黄,眼睛也和吕克特一样蓝而凹陷,但皮肤没有吕克特的白,最关键的是,吕克特一嘴整整齐齐的白牙,但面前的人两个门牙中一颗是金牙,亮闪闪的黄金镶牙。

“你是谁?”裴君明一阵无语之后,颤抖着开了口。自从上次在南京面见委员长和总顾问之后,裴君明知晓了吕克特这个洋顾问的惊天价值,尽管他的任务是调兵遣将,日夜防备黄河北岸日军的突袭,但他毕竟是当地驻军的最高首领,洋顾问失踪与他防务不力有着直接关系。白天,委员长恼羞成怒的骂声萦绕在耳边,夜里,一躺下就做噩梦,不是梦见洋顾问的尸体被抛弃在山沟里,就是梦见吕克特的尸体漂浮在黄河上。

“吕克特博士,不,不,不是吕克特博士。”洋人慌慌张张回答,但说出的话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语。

知道事态严重的洪士荫此时已经满头虚汗,自从加入情报组织,在你死我活、尔虞我诈的疆场上,他和共产党,和日本人,和土匪,和青帮红帮,还有组织内部的人斡旋、搏斗、厮杀了十几年,从没有遇到过今天这种场景,也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惊慌失措。这次解救事件的主要策划人是他,负责人也是他,现在出了天大的乱子,他知道委员长饶不了敬爱的戴老板,敬爱的戴老板自然也饶不了他,他沉静不下来了。

“你,你是谁?”洪士荫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英国牧师,施托姆牧师。”洋人自报姓名和职业。

“说,为什么冒充吕克特博士?”县长李为山满脸青筋乱跳。其实,李为山心里比裴君明和洪士荫更紧张、更恐惧。洋顾问出事,祸起自己给老母亲办寿辰。如今大敌当前,国难临头,自己只顾孝忘却忠,省长怪罪下来自己丢官,委员长怪罪下来,恐怕就不是官的问题了,说不定还要丢命。这还是其中一项罪过,第二项罪过是自己担当和土匪刀客以物换人的重任,本来可以将功补过,哪里想到办事不慎,真假不辨,这不是错上加错,罪加一等还能是什么?

“伟大的上帝啊,宽恕我的罪过吧!没有办法,是山里那个穿黑衣的孙先生逼的,他让人扒光了我的牧衣,把我绑在山洞里的一块石头上,用砍刀抹在脖子上逼的。”施托姆牧师眼里噙满了委屈的泪水。

李为山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瓦刀脸”两天前得知兵工厂洋顾问被人绑架的消息,顿时计上心头,和自己的军师,也就是写那封给李县长信的赵老歪一合计,就租了一辆马车急驰洛阳拜访传教士施托姆。洛阳城里有英国、荷兰、意大利来的传教士四人,为什么选择英国传教士施托姆,原因很简单,其个头和胖瘦与德国人吕克特最为接近。牧师一听巩县县城要盖一座和洛阳城一模一样的基督教堂,二话没说,带上《圣经》就启程了。马车出洛阳,过偃师,进入巩县境内后,一切就由不得传教布道虔诚心切的牧师施托姆了。

消息传到南京,国府内炸了锅。

一个区区山寨蟊贼,竟然骗到了天皇老子那里,而且毫发未损,礼物照单全收,隐身而退,这是委员长蒋介石始料未及的。当着何应钦、俞大维和戴笠的面,委员长摔碎了手中的茶杯,三个人恭恭敬敬地杵在一边,谁也不敢说出半句话。

“娘希匹,娘希匹!”委员长来来回回在房间里走着。

三个人不知道委员长是在骂“瓦刀脸”还是在骂自己。

“娘希匹,国之上宾、国之大器已经失踪三天,等来的却是这等消息,让我怎么给总顾问交代,怎么给德邦元首交代,不是一群蠢猪是什么!”

委员长的这句话,三个人清清楚楚地知道,不是说给远在天边的山寨蟊贼“瓦刀脸”的。

“娘希匹,作为委员长,我现在无脸见总顾问法肯豪森将军,你们去,你们三个一块去,马上去,立刻去。”蒋介石说完这句话,扭头走出了会客厅。

三人丝毫不敢迟误,立刻驱车前往南京东郊中山陵附近总顾问法肯豪森的官邸。出了中山门,通往中山陵内的陵园路上,铺满了一层厚厚黄黄的梧桐树落叶,车轮碾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一种扭曲的和挤压的沙沙响动,犹如病残者的痛苦呻吟。前一辆黑色轿车驶过,路面上露出了两道灰褐色石子地斑斑驳驳的痕迹,这种灰褐色在后一辆汽车夜灯的照耀下,迅速改变了颜色,由灰褐变得苍白,恰是两条长长的孝带飘落地面,显得落寞,显得肃杀悲凉,让黑漆漆的中山陵蒙上了一团不祥的气息。

总顾问的官邸到了,接待室内灯火通明,主人法肯豪森期待着来宾,期待着他的部下得到解救的好消息。

看到三个来者匆匆进入接待室,总顾问立刻站了起来。

“欢迎,欢迎,我尊敬的三位将军,请坐!看来吕克特博士已经回到了巩县,他一切都好吗?”法肯豪森满脸堆笑。

三个人站立,谁都没有落座,人人一张冷冰冰的脸庞。

“怎么啦,吕克特怎么啦?请你们快说。”法肯豪森感到气氛不对。

“对不起,总顾问先生,我们出了差错!”何应钦先开了口。

法肯豪森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何应钦。

“快说,吕克特怎么啦?”这次,总顾问讲话失去了些许礼貌。

何应钦把换回来的不是洋顾问吕克特博士,而是被绑架的英国传教士施托姆牧师的事一五一十作了详述。

听完何应钦的话,法肯豪森呆若木鸡。

“三天啦,三天啦,我的博士在哪里,我的博士在哪里?”法肯豪森咆哮如雷。

何应钦、俞大维和戴笠低下了头,谁都不敢看总顾问法肯豪森一眼。

“你们这是拆我这个总顾问的台,毁掉我来贵国的远大志向啊,我可以向英国首相张伯伦表功,但我怎么向帝国元首交代啊!”

法肯豪森话中所说,拆他的台,毁他的远大志向,并非空话,内有玄机。这里不妨交代一下他的身世来头。

法肯豪森与中国有着极深的渊源。

时光回到1898年。这一年,清政府慑于德国武装淫威,被迫签署《胶澳租界条约》,青岛成了德国的殖民地。出生在德国的法肯豪森从此对远东中国充满向往。1900年,义和团运动爆发,法肯豪森作为德军中尉参加八国联军,来到北京,不但对这个东方古国的奇宝异珍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对其璀璨文化印象至深,回到德国后,年轻的他步入柏林东方学院学习。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德国把在青岛驻军大部撤回,这年8月,日本趁虚而入,通牒德国政府须将青岛租借地无条件地转交日本接管。从此,在中国的土地上,日德争夺战开始,这年的11月16日,德国战败,日军入城。好不容易捞到的一块肥肉被他国抢走,包括希特勒、法肯豪森在内的很多德国人暗暗记住了这笔账,他们发誓要从“只会打渔的日本人”那里夺回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城市。年轻的法肯豪森更是立下豪言壮语,他要再赴远东中国施展抱负,与日本人一决雌雄。命运跟法肯豪森开了个玩笑,他后来竟受委派出任德国驻日使馆武官。1934年,退休后的法肯豪森终于等来了他渴望已久的时机,到中国担任蒋介石的第五任军事总顾问。

法肯豪森上任伊始,朱毛正在率部被迫进行著名的长征,跋山涉水“逃窜”陕北,总顾问迅速参与到国民政府的最高机密筹划之中,竭尽全力协助蒋介石围追堵截“溃败之共匪”,有了这位军事专家的策划和辅助,红军部队连连吃亏,命悬一线,法肯豪森扬言“彻底消灭红军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内战正酣,外强突袭,“七七卢沟桥”事件爆发。尽管1937年纳粹德国正式与日本结盟,但法肯豪森奉希特勒之命,实行了双方都不得罪,从中日双方身上攫取德国利益的策略。法肯豪森的内心深处,也有了为德国洗刷前耻的念头。法肯豪森根据自己多年驻日经验,以及对日本军队的揣摩研究,极力扶持蒋介石抗日,在“八一三”淞沪会战和随后的几次拉锯战中都活跃着他的身影。尽管一切都在绝密下进行,但日本军方和特务组织梅机关还是发现了法肯豪森的踪迹,通过外交途径接连向“盟友”希特勒抗议,希特勒萌生撤回以法肯豪森为首顾问团的念头,但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恰在这时,吕克特被绑架。

法肯豪森预感到,兵器专家吕克特博士的问题解决不了,他的总顾问和他的顾问团日子不长了。

“总顾问,现在土匪的嫌疑排除了,只剩下了两种可能,我们会全力寻找,保证吕克特博士的安全。”戴笠说话低声细气,与他在情报组织内部沉稳、冷峻的风格判若两人。

“哪两种情况?”法肯豪森抬起了头,看着面前与盖世太保希姆莱有着同样地位的中国特务头子。

“共匪或日本!”俞大维急忙应答。

“我的两个对手,两个难缠的对手啊!”法肯豪森仰天长叹。

“总顾问,您的身体事关我国抗日全局,务请多加保重,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通过一切手段,动用一切力量,确保吕克特博士的生命安全。”何应钦信誓旦旦,好言相劝。

深夜,一封加急的绝密电报从南京发往巩县。

“豫西土匪之后剿杀,共匪日特为最大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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