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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19

时间:2024-11-07 11:24:08

第三看守所远在白沙河,从前是一座仓库,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被改建为看守所,一直沿用至今;高高的灰色墙头拉着铁丝网,厚实的墙面绿如鸟粪,中间有一道窄窄的铁门,有卫兵站岗。他打的出租车跑了近一个小时才来到门外停车场。他问司机可否等他,对方冷冷答应了。他忽然饿得发慌,于是在附近一家小饭铺要了一碗米线,吃完后起身走向大门。卫兵打了电话,一名警察走出来,同意他进去探视,但要了他的身份证做了登记。之后,他被带入一个房间,屋内有一张长桌和许多黑色靠椅,警察又问了几个问题,让他等着。几分钟后,警察带着阿玉走进来。警察让阿玉坐下,自己站她后面。

他们并排坐着。她看起来和昨夜并无变化,唯一区别是穿了蓝色号服,头发向后扎起来,露出长而白净的脖子。

阿玉。他说。

她的目光移向别处,望向警察身后雪亮的窗口。

阿玉。他又说。

你不用来。她说。我没犯法。

他一动不动。

你该去医院找他,去法医院。你跑这里搞哪样?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那把刀,真是好刀呀。真是好刀。

他低着脑袋,听见远处某个工地上的机器轰鸣。

你走吧。

我去哪儿?

鬼晓得。

我回不去了。

莫讲这些,我不想听。

我走了,离开了,不回去了。

她半天没有说话。

他等着,警察也在等着。

昨晚的月亮真大。她说。又圆又大。

他望着她。

我看见了。抬头就看得见。

他盯着她的手在号服的口袋里掏着,半天才掏出什么东西,拳头攥紧,让他猜猜看,她握着什么。他无法说话。

你猜呀。

钥匙?

她摇头。

花?

她满脸不屑。

他告饶,说他无法猜到。

她笑了,松开手。手心里空空的。

你真是傻。你他妈的就是个白痴。

他一声不吭。

你走吧。

……阿玉。

她站起来,不再看他。我见了他最后一面——你儿子。巴掌那么大,一只大大的眼睛瞪着我。我让他们给我看,他们把他装在瓶子里,红彤彤的。儿子。你的儿子。

他冷得发抖。

你听好,你给我听好,我再不想看见你,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我是死是活也不来烦你。听见了?我要说的,我最后对你这个人说的,就是这个。

她说得有条不紊,把身后的警察都镇住了。后者望望他,又看看她,让她不要激动,有什么话好好说,还有时间。阿玉说,你觉得我激动吗?走吧,送我回去。警察正了正警帽,对他说,就这样吧,都走吧。说罢走到门口,让他先出去。他低头往前走,很快回身,看见警察带着阿玉朝相反方向走去。他喘不上气。四周雪白冰冷。他沿走廊一直走到门外。阳光泼在脸上。那个出租司机靠在车尾抽烟,烟雾蒙住他的脸。他上了车。司机也上了车,轰隆一声起动马达。

高墙连续后退,之后出现白沙河以外的荒滩、草地和大片大片颓敝的农田和墙垣。他眼前出现巴掌大的东西——圆圆的眼珠子在血红的瓶子里翻腾,死死瞪着他。他失去了他,她也失去了他。他们彼此丧失了,像一把永远错过了时辰的户撒刀,再也无法锻造成型。车流涌动。他闭上眼睛,再不看拥挤混乱的窗外。风中有血的味道。

去哪里?司机说。

认不得。他答。

我靠,大哥,你让我往哪里开!

随便。

那好,东二环,咋样?

随便。

他在东二环桥底下车。没有去向,更无归宿。大大小小的汽车从身边轰鸣飞驰。不久,他在东站菊花村附近找了一家小旅店,埋头大睡,醒来时已是深夜,他出门找了一家热气腾腾的消夜摊,要了烤猪蹄、炒饵块和松子酒。很快想起阿昌院里石胖子的宵夜。嘻嘻哈哈的石胖子。好酒,好肉。但这狗日的竟然猪狗不如。他难过得无法呼吸,于是扔下筷子和钱,起身就走,回到小旅店倒头就睡,却再也睡不着。屋里光线昏暗,让他想起初到昆明住过的小店房间——完全一样,就连酱红色的桌子椅子都一模一样,纸拖鞋和下水道臭气也无区别。他拽开窗帘,外面月色柔软,像烧化的银子笼罩万物,城市模糊而粗野,到处是或明或暗的灯光。他突然意识到阿玉的话是假的——昨晚哪来的圆月?即便有,她躺在派出所冰冷的地板上呢,咋可能看见?他呆站着,仿佛被料峭的月色掏空、焚毁和冻结。他得到的全失去了。比从前的他还要凄凉。他捂着脸,不明白到底置身何地——干吗来到这里,干吗来到昆明?如果得到的东西就是为了失去,当初何必认识她和他们。所有的他们。阿玉空空荡荡的手心不就告诉他这些?除了自己,他什么也没有,甚至,连刀也没有了。一无所有。

在小旅店浑浑噩噩睡了三天。三天后,他退了房,走入菊花村对面的小巷,找到一部公用电话,翻出权姐号码。还好,当时他在车里随手撕下的纸片并未弄丢。长长的音乐彩铃来回震荡,将他从梦境拽回现实。远处,拓东路浸泡在午后惨白的光里,停在街边的汽车闪闪发亮,犹如巨大的钻石。

你好。权姐的声音。

是我,权姐。

景瓦!

她大喊起来。就像撕碎了什么东西。他的视线一片模糊,泪水跌落到肮脏的电话搁板上。他抬手擦掉,竭力稳住自己。但泪水源源不断。

是我。他说。

你在哪里?

认不得。权姐,我认不得我在哪里。

出哪样事啦?你好像——好你等着。或者,你打个车,告诉司机国贸路37号,旁边就是沃尔玛超市。司机都晓得。行吗?

他搁下电话,心跳得厉害。眼前尚未恢复,小卖店店主讶异地看他,赶紧扭头收拾货物。正午的光线又亮又狠,他来到街心,拦下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地址。司机一声不吭,连下巴都没低一下。他坐后排,窗外街景飞逝,像在播放一部陈旧凌乱的城市电影,密集的人群与不成比例的楼房相互辉映,大量的车挤在街角、路口;东风路渐渐开阔,汽车越来越多,中邪般从四周的地下车场里涌出;圣诞树如颓废的巨人呆立不动,比户撒村口的松树和酸枣树更大也更脏;骑车的中年人板着脸,和街口疾行的年轻人撞来撞去,互相对骂、仇视、咬牙切齿;尾气裹挟灰尘和碎纸直冲天空;蓝天还算干净,高楼像风中的句子散开和重组;没有鸟的影子,就连云彩也在随城内的热风逃匿。到处弥漫着无法形容的臭味,尽管它接近鲜花的芬芳、雨后的甘露和面包的奶香,最终你将发现它来自下水道、厕所、唾液、尿液、精液和海量呕吐物;狗和猫结伴出现,街心花园就是天堂。出租车自二环驶入三环高架桥。太高了,他有些晕眩,城市猛然收缩,仿佛抽身离开;楼顶、花台、街道、车辆裹挟纠缠,犹如末世。一个穿红色长裙的女人正穿越十字路口,裙摆仍被热风吹开了,像鼓胀的红气球。他目瞪口呆,意识到自己从未认真打量过这个城市,更从未深入它。刀呢?他打造的被刀剑爱好者买去收藏的刀呢,它们究竟身在何处?

昆明国贸中心像几只丑陋的鞋盒摊在苍穹下,到处是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司机很快找到国贸路37号,按下打表器。他问,是这里?司机仍一声不吭,像个泥偶。他又问,旁边有个沃尔玛?司机猛然大喊,喏喏喏,沃尔玛,天大的沃尔玛你没看见?!他赶紧付钱下车。就在两家小饭店之间,他一眼看见了权姐。她就站在人行道上,米色职业套裙,黑色高跟鞋,看起来精神抖擞。

景瓦!她高声叫他,冲他挥手。他穿过街走向她。她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拍他的肩膀。等你半天啦,她说,堵车?

他点头。见她身后的门楣上写着“蓝月茶庄”;她带他进店,四周货架上摆满大大小小的茶饼,像他各式各样的刀。微苦的茶香味包围了他。

兄弟大驾啊,求都求不来哩!权姐说。她在一张宽大的原木茶台上娴熟泡茶,动作让人眼花缭乱。你不好好打刀,跑出来搞哪样名堂?

他简单说了说经过——他如何打废了一把好刀,阿玉又如何砍伤了石胖子。但被强奸之事一字未提。

你的意思是,你朋友出事了?

是。

你为哪样走?没人赶你走。

他低头不语。

你的朋友,在看守所?

嗯。

你想去看她?

去过了。他抬头看她。权姐,能帮我带点东西给她吗?

行。没问题。权姐将他面前的茶盅续满。委屈你一下,就住我店里。喏,隔壁有个小间,能放一张钢丝床。咋样?

谢谢。

他举杯喝茶。浓浓的茶香在口中弥散。她向他介绍这些挽救了她的陈茶和生茶,如同复述神话。她的声音踏实温暖,让他想起桥洞下那个同样温暖的寒夜。门外阳光灿烂,屋里一片阴凉。他不想再说话。什么也不想再说。

夜里他睡在一张窄窄的钢丝床上,月光自对面窗口透入,将他从未见识过的茶叶一一照亮。到处是茶叶的气味,闻上去就像户撒秧田里的播种和收割,就像牛在田垄间走来走去。他睡得很早,半夜醒来,月光更亮了,能听到远处的施工躁动,汽车的愤怒呼喊。他起身掏出包内的小刀,抽出鞘,迎着月光。它如此陌生,简直不像出自他手。锋刃漂亮得无话可说。流畅、笔直、紧凑。像某种神秘而伤感之物划开时间。他呆呆看着。月光在锋刃上游动徘徊。屋里全是缤纷的光影。他用衣服认真擦了它,插入鞘中。一时难过得决意再不看它,重新把它塞到包底。它小得仿佛并不存在。他长吁口气,躺下来,枕着月光入睡。再次醒来竟然已过九点。他听见外面铝皮卷帘门被拽起,阳光洒进来。权姐没走入小屋,就站在外面店铺里大声说,起啦?莫急,再睡一会儿。我这就去看守所看你朋友。叫阿玉,对吧?他高声回答,随即下床,穿好衣裤,整理好钢丝床,上卫生间洗漱,出来时权姐已经走了,桌上竟有热腾腾的油条和豆浆。他呆坐着,不知道是否该一直等下去。他慢慢吃了早餐,望向外面。柏油路闪亮发烫,清晨的光芒洗涤万物。他起身将铝皮卷帘门抬得更高些,让更多阳光洒进来。之后他上卫生间找到扫帚拖把,认认真真清扫一遍,随后又找到抹布,将这间大约二十平方米的小店里里外外擦拭一新。他很快出汗了,并迎来今天第一位客人。他一点不懂这些茶叶如何卖的,于是按照茶饼上的标签价做了决定,没给一分钱的折扣。客人操江浙口音,买了些普洱熟饼后满意离开。

时间变得缓慢,如同沉静的流水环绕着他。让他想起不打刀时坐在阿昌院里的时光。但民俗园哪有这里清静,熙来攘往的游客总会蛮横地闯进来;权姐的茶庄似乎远离城市,国贸路车少人少,也没什么垃圾,鲜亮的柏油路两侧花坛中种着整整齐齐的月季花,此时正迎风怒放。他坐了半晌,走出来抬头打量店名:蓝月茶庄。底是咖啡色,字是蓝色,字体工整。他坐回店里。到处干干净净,充斥着凉凉的水味、淡淡的灰尘味。他喜欢这气味。此后又来了两拨客人,一口气买了不少沱茶和普洱生饼,他收了不少钱,全搁进办公桌的抽屉里。再往后就没人了,外面的汽车渐渐增多,行人渐渐嘈杂。他坐回长长的原木茶台后面,操起水壶,茶盅和茶碗仔细研究,慢慢沏茶、泡茶。一切都很简单。他端起一杯汤色鲜亮的生饼普洱茶,对着阳光笑了。他喝下它。并不知道自己干吗发笑。这杯小小的茶入口的感觉很棒,清香,微涩,久久不散。他一气斟了十来杯,喝得干干净净。

权姐回来时已近中午。她进门就笑,说老远就闻到生饼的香味啦。你雅兴呢,她说。她在他对面坐下。他为她斟茶,抬头望着她。

见着了。带了几件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她收了。放心吧。

谢谢。

她情绪不太好。我让她多休息。我问了警察,说她会没事的,也就走个程序。你莫想啦。

我没想。

那就好。

我给你打下手吧,不要一分钱。能吃饭睡觉就行。

求之不得啊兄弟,权姐端起茶盅。我进货送货确实需要人手。说定了?

他点头。

太屈才了,你是户撒刀大师啊!

他低下头。

喔唷兄弟,我说错话了。她赶紧说,你有的是机会。你看我,绕山绕水不又绕回来开店?

为哪样叫蓝月?

说到店名还真要感谢你!记得我们睡立交桥下那晚上吗?我们燃起一堆火,我从我躺下的地方往外看,透过篝火,天上的月亮居然蓝汪汪的,像块水晶。真漂亮!后来我就把店名改叫蓝月了。你说我是不是要谢你?

我看是。

所以你踏踏实实住着,一天三顿不缺你的,每个月两千,行吗?

吃你的住你的咋还能要你的钱?

哟哟哟,还真把自己当大师了,挣着大钱了?看不起一两千的老米钱?

他使劲摇头。

听我的。就这么办。她拍拍茶桌。有机会你还能打刀。随时。只要你跟我说,权姐啊,我的手痒痒了,我二话不说尽全力支持。行吗兄弟?

好。但是现在不想。一点也不想。

他在蓝月茶庄的日子安静迟缓——每天并没太多事情,他按例打扫店铺,准时九点开张,按照权姐制定的价格和折扣零售;每周跑两趟雄达茶城进货,骑一辆权姐临时添置的电瓶车穿街过巷;每周送四五趟货,都是权姐提前沟通好的新老客户,不论多远她都保证送货上门,于是客户们都愿继续合作。他送货进货时要么权姐看店,要么拽下卷帘门,门上贴一张纸条,留下电话。为此权姐送了他一部老旧的诺基亚手机方便联系。他们大多在店内吃饭,旁边餐馆定时将盒饭送来;有时他也自己动手,店里餐具一样不缺,附近两站外就有一家规模很大的菜市场,菜蔬肉食应有尽有;再说,沃尔玛就在旁边,要想吃得更好些跑一趟沃尔玛就行。半个月后,权姐对他的工作十分满意,问他要不要加点薪水。说你把我的店照看得这么好,还经常给我做饭吃,完全可以加薪嘛。他摇头拒绝,说这点活计对阿昌人来说算什么,远比打刀轻松得多。她说那就随你。总之,千万莫把自己当外人。她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处处为他着想,给他添置了不少衣物,从不让他掏钱;香皂牙刷这些小东西也随时购买,从没让他操过心。

还有什么不满足?

权姐住在距此不远的某个小区,租的房,一室两厅。她虽然处处照顾他,却刻意保持距离,一次也没邀他去住处看过。毕竟是单身女人的住处。某些方面,权姐依然是陌生的。他也从未多想。做满一个月那天,权姐给他发了薪水,突然说,今晚去我那里坐坐吧,平时吃你的吃惯了,也尝尝我的手艺。他受宠若惊,下午早早关了店门,随她去菜市场买了不少鲜肉、蔬菜,坐她的车直奔附近一个建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陈旧小区。下车后,她带他走进某单元楼。光线昏暗,墙上贴满小广告。三楼左手,她开了门。进去后仍觉得光线太暗,前前后后的楼房挡住阳光。权姐开了灯。房间简简单单,电视机对面是黑色沙发;地板仍是水泥地;屋里一股湿漉漉的气味。他拎着大包小包走向厨房。就在过道上,他一眼看见了她。

刚开始,他以为是只小猫小狗,或者一个类似人形的小玩具。直到她挪动时才发现她斜长的影子正从稀薄的光线下拖曳而来,如同一块小小的抹布。他站住了,那小小的影子移出过道,来到客厅,脚步踉跄笨拙,靠着沙发抬头看他。

叫叔叔,快叫。权姐走到她身边蹲下。他看清楚了,一个大约两三岁的孩子。头发曲卷,瘦小的脸蛋十分苍白,嘴唇宽厚,眼睫毛长而浓密。他无法判断这孩子是男是女,但立即感到她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好像过于笨拙了,眼睫毛也过于浓密。她嘴角滑下一丝口水,盯住他时,两眼一眨不眨,趴在沙发边上。

叫呀,叫叔叔。

孩子毫无反应。

我女儿。权姐说。前几天,她爹又把她送上来——对,从文山老家送上昆明。她爹在老家顶不住了,交给我,自己跑红河去打工啦。我刚送回去没一星期呢。

她爹一直在文山老家?

一直在。芝麻大的乡干部。娃娃身体不好,靠他那点工资和我挣的钱还不够医她。你想想,老家还有一大家子人。

他一声不吭。

我羡慕你呀景瓦,无牵无挂,上没老下没小。权姐抱起孩子,将她的口水擦掉。孩子仍牢牢盯住他,似乎被他迷住了。我每天带她上医院,吸氧三小时。所以你看,你来了真是帮我大忙,我每天带她跑医院呢,一跑就大半天。我买个车,说实话,也是为了送她上医院方便,你没来的时候顺便送货进货。我正要跟你商量,要么我把车卖了?

他不知如何回答。

生她的时候缺氧。先天脑缺氧。听说过吗?

他摇头。

也是。你没当过爹——我一直不好意思问,你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咋还没结婚成家?阿昌人都晚婚?还是像摩梭人一样只有舅舅没有爹?

我十八岁就结了。是娃娃亲。二十几岁就过不下去,老婆跟人跑了。没扯过结婚证,跟谈恋爱差球不多。后来我就自己过。我每天打刀,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没生过娃娃,我也没想过今后要不要找个女人生一个。他猛然想起阿玉,想起巴掌大的红彤彤的儿子。心脏咚咚跳。

你该要个娃娃。你一个打刀大师咋能不要个娃娃?

他没吭声。

权姐坚持下厨,他待在客厅里逗那孩子。孩子不会说话,瞪着一双小小的被浓密睫毛淹没的眼睛来回瞅他。他想方设法扮鬼脸、转圈、打滚。她总算笑了,声音纤细,笑了两声后立即恢复原样,仍毫无表情死死看他,嘴角流出口水。他大声问权姐,每天医她要多少钱。权姐说每天二百。他说每天?当然,每天。他将孩子捧过来,凑到脸上。他闻到她湿漉漉的奶香气和口水味。孩子眨眨眼,低下头。

你叫哪样名字?告诉我,叫哪样名字?

孩子毫无反应。

权姐大声说,小小。叫小小。生下来就小小的,不足两公斤呢。

她爹咋不上昆明来和你一起开店?

咋能两人都陷进去。他想试试别的,准备在红河搞个地盘,人工饲养野鸡。我看行。你说呢?

晚餐很丰盛。权姐做了水煮大虾、宫保鸡丁、凉白肉和素炒豆尖、干煸土豆丝,还特地开了一瓶红酒。他喝得不多,吃得也不多,似乎已习惯了每天店里的简单饮食。孩子能吃些东西,却一再从嘴里掉出,权姐一次次将它塞回去,哄她,逗她。饭没吃完,孩子歪在她怀里睡着了。她抱着孩子走入卧室安顿好,出来时劝他多吃些,吃不完就打包带回店里。她将额头的长发掠到耳后。她的确比当初见她时瘦了。今天也没化妆,看上去憔悴、无奈,眼角爬满皱纹。

你觉得咋样?她说。我把车卖了咋样?反正店里有你,我开个车搞哪样?

他摇头。不行,你一个老总咋能没有车?再说,小小上医院也要车。

可以打车。你傻呀。

他回头盯着电视。音量关了。画面上是一伙讨薪民工站在某个高楼楼顶准备跳下。此条新闻过后,他猛然看到他熟悉的场面——到处插满国旗的城中村改造进入倒计时,拆迁方与农民终于达成一致,有望近期拆迁。他扭过头。权姐默默吃了一只虾,视线从他肩头掠过,盯住电视。额头的长发再次飘散下来。

我看还是卖了车划算。

他一声不吭。

权姐猛然放下手中的虾。兄弟,千万千万莫误解我的意思……我绝对没有让你走人的意思你明白吗?

放心,权姐。

嗨,我要有这个意思我天打五雷轰。我没山穷水尽哩。我跟你讲这些,是把你当自己人,当兄弟。再说了,你来是真帮了我大忙。

我懂。

天无绝人之路。我生意好着呢,莫看蓝月茶庄巴掌大的地方。但是挣钱、糊口、给小小看病一点问题没有。我只是觉得那辆车多余。你来了,它更多余了。我要你不要车。你认不得现在养个车比养个人贵多啦。

我想我的刀了。他笑笑,望着她。权姐,我真想我的刀了。

次日上午,他跟随她们去了金碧路昆明第一人民医院,长长的走廊飘着来苏味酒精味食物味。人多得难以想象。他们闯过人流,来到门诊大楼背后的住院部,顺一把窄小的梯子上到三楼,进入一间康复理疗室。室内已有不少孩子等着,陪伴他们的年轻父母大多沉默无言。医护人员将不大的康复室划出不同区域:电疗在北面,运动康复在南面,中间位置是某种游戏机似的东西,让孩子们站上去,辨识屏幕上的图案。他发现七八个孩子中有三个比小小还严重,但另外几人看起来眼神闪亮、四肢灵活。在医生指导下,小小率先去了电疗区。权姐熟练抓起床头复杂的仪器,拽出细细的电线,将两片薄薄的塑料膜蘸上某种液体贴到小小额头和太阳穴。小小一动不动,闭上眼睛。权姐开动机器。这台枕头大小的设备发出嗡嗡声。其他孩子在各自区域接受治疗,兴奋地哇哇直叫,把某些硬件砸得啪啪响。父母们不断叮嘱、哄骗,把自己当成孩子,扮演他们的同谋者。

他难以直视小小。她长长的睫毛在仪器震颤下轻轻抖动,仿佛即将碎裂。权姐趴在床头盯着她。他走出来,坐在椅子上。椅背很凉。走廊外面阳光充足,病人和家属在楼梯上下奔走。片刻之后,他扭头往病室里看了看,权姐仍趴在床边,几乎跪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他走进去,轻声问她要不他先回店里?权姐回头说也好,你先回。他说要买点哪样吃的?她说不用,全部理疗做完再说。都习惯了。他退回去。走廊里越来越嘈杂。他走下来,出了大门,打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猛然发现医院大门口涌来一支队伍,领头者竟扛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苍白的赤裸裸的男孩。他吓住了。队伍拉着横幅高喊口号。红底白字的横幅上写着“还我孩子、严惩凶手、严惩庸医!”字体粗大漆黑,像无数荆棘环绕那孩子小小的尸身。他的心怦怦跳。队伍中有人哭喊有人跪地有人叫骂。司机一声冷笑,掉转车头冲上金碧路。他问这是咋了,司机冷冷说,还能咋了,医闹,我操!医闹?他说。司机回头瞅他,眼神漠然。就好比,你孩子在这家医院看病,被医生弄死了,你咋整?要不要为你娃娃讨回公道?

当然要。

问题是,你孩子要是没死呢?

没死?

要是装死呢?

他没法回答。

说不准。真说球不准。现在的事情,你根本说逑不准。死没死,活没活,天晓得。

夜里,他将权姐给他的两千元工资原封不动放回抽屉,又掏出自民俗园带出的绝大部分钱放入,之后躺在窄窄的钢丝床上难以入眠。他莫名忧伤,更无法明了如何才能找回快乐。屋子茶香四溢,微小的虫子在月光朗照的角落爬动,打探,撕咬那些不断发酵的茶饼,与之发生神秘关联,让这些被饮用的陈年物品发出时间的气味。时间必属于时间而不属于任何人。他究竟是谁?阿昌打刀匠人?怎会来到这里,睡在此处?民俗园的阿昌院落无限接近又无限遥远,如同一只展翅疾飞的怪鸟。他真实地想念熊熊的炉火与拎锤打刀的叮当声。声声敲入骨头,锤锤击中要害。他原以为他能在某个地方长久待下去的——无论户撒,民俗园,还是蓝月茶庄。可未必如此。阿玉再不可能原谅他。石胖子可想而知。权姐像母亲一般呵护照顾他,也让他无限强烈地想家了。户撒的田垄、大雨、竹林在梦中浮现。醒来时阳光灼热,外面传来车声和人声。他起身洗漱,收拾了行装,给权姐留了字条,拽开铝皮卷帘门来到外面,再反身拉下它。

是在班车上接到权姐电话的。景瓦,你咋这样?你咋个要逃跑?权姐大声叫嚷,你走了我店里咋办?小小咋办?

对不起,权姐。

狗屁的对不起!你快回来,回来!

我已经上车了。

去哪里?

回陇川。

货!你就是个货!我看错了人!权姐挂了电话。

他低下头,缩在车厢后部。车子起动了。

电话复又响起。权姐叹口气说,对不起兄弟,不该这样说你,你真的莫多心呀,快给我回来!你在我这里干得好好的走哪样走?你走了我带着小小咋整?你想过吗?

想过,我想过。我不能要你的钱。一分钱也不行。我那点钱也是给小小的心意。再说,我真想我的刀了……是真想了。

你先回来呀!就算你不要我一分钱,总还有个住处,有口饭吃吧?你傻呀你!我说了天无绝人之路,你的刀,总有办法再打。

我想过了。打刀,还是回户撒。除了户撒,没别的地方。根本没有。对不起,权姐,我没办法待下去了,没办法再帮你跑腿卖茶。我就是个打刀的。这是我的命。

权姐久久没有说话,之后一声长叹。如果你回到户撒又想回来,我随时欢迎,蓝月茶庄的门永远向你敞开。我可以借钱让你开一个户撒刀店嘛。我说话算话。兄弟,总之你随时可以找我,随时可以打我电话。行吗?

行。他低着头。代我问候小小。

保重,兄弟。

保重,权姐。

长途车一声长鸣,自西二环一头驶入楚大高速。车速飞快。当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置身归乡之旅时,昆明,这个庞大而陌生的城市已经远远落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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